妇人不曾想她开口是这句,一口气噎在那儿,连哭都忘了,容清樾凝视着她,妇人慌乱撇开眼低下头,颤颤巍巍的说道:“是有人告诉小妇人,说晋昭公主今日会往此处回,让小妇人在此等,哨声为示,哨响就是您来了,小妇人这才敢拦。”
说得实诚,容清樾勉强愿意听上一听,子厦为她端来镂空素洁的圆凳,双手抚裙坐下:“你且说说,你相公得了什么冤枉,让你不顾性命拦车。”
妇人跪在碎石路上,伏地碎碎哭道:“小妇人的相公容貌清秀,三月前上街赶集,被六公主看上,强行带回了府中,再……再送回来时,已是气绝人死,只剩一具体无完肤的尸体!求殿下为草民做主啊!”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如同失去了整个世界一般,一头抢地,都快磕得头破血流,只为给相公讨一个公道。
容清樾眸中充满了疑虑,对上她的眼神,子厦讪讪摸着鼻子看天,小声解释道:“我前几日去查,六公主风评确实很好。”
容清樾让菡萏扶起妇人,说:“你所言可为真?”
“殿下明鉴!那是草民的相公的遭遇,草民怎敢在此事上撒谎。”妇人又急又恳切地说道,“不止草民的相公,草民听闻其他村里好几家相貌惹人的男子都被六公主带走了,皆是体无完肤的送了回去。”
容清樾问:“即是多人皆受她害,为何不去报官?”
“六公主府里给了银子,还给了家中人闲职作偿,本就是贫穷人家,得了利自然将这些事咽了。”妇人此时止了哭泣,一双眼红肿,白净的面上是躲藏在周围树丛中被刮伤的细小伤口,“草民与相公皆少年失怙,无亲无故,草民是相公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草民不能让他死的那么冤枉,去衙门状告过,但那些衙役以我相公只是暴毙家中为由将我赶出。”
“草民实在是没有法子,才找到殿下这里来的,他们都称赞晋昭公主是最清正之人,您会帮我的,对吗?”
容清樾笑了,妇人不明所以,但不敢抬头,她就算见识浅薄也能感受出来这声笑里所含括的冷意。
子厦见她微微偏了头,便知道容清樾的意思。
她手掌扶颌,饶有意味的看着妇人,说:“你说错了,本宫并非清正之人,我会做我想做的事,不会因为清正二字所束缚。”
妇人错愕抬头,须臾受不住她讥讽的目光,垂下眸,鬓角冒出些许冷汗。
“给你一两银子,自己寻回家去。”
妇人惊道:“难道殿下也要如同世间权贵一般,因六公主是您的妹妹,您便要包庇她的罪行吗!!”
“你既然知晓,她是我的妹妹,你再急也是无用。”容清樾坐久了难受,起身在妇人周身转了转,“你乃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六公主乃本宫同父异母的妹妹,论亲疏,本宫岂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事实如何需要证据,你空口白牙,即便所言是真,须得查证后,本宫才能还你一个公道。”
子厦给菡萏使了眼色,菡萏从殿下交给她保管的荷包里拿出银子,硬塞在妇人手里。
“本宫不管你受谁的指示,拿了银子,从哪来回哪儿去。事情查清楚了,自会有人通知你当堂作证。”容清樾不欲与她多费口舌,上了马车,“回府!”
熙熙攘攘十几号人从妇人面前过,再无人在她面前过多停留一秒。
***
菡萏照常坐在马车前头,用脆生生的声音问:“殿下,是何人想要陷害六公主啊?”
容清樾反问:“你觉得是谁?”
“奴婢听闻宫中二公主和五公主不喜六公主许久,前两日七公主生辰,二公主才与六公主扯了脸面。”菡萏很是认真地分析,“说不定就是二公主不想六公主与七公主亲近,才找人希望您出面治一治六公主。”
午后的山野间下过一场大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湿润的气息,车轱辘压在被雨浸湿的软土上,深一下浅一下,颠得人想吐。
容清樾笑着,宠溺意味明显,说:“子厦,你和她说说你的想法。”
“是长公主所为。”子厦以‘说你傻你还不信’的眼神瞅了瞅菡萏,“六公主先长公主带走了质子,长公主不悦,但她是长辈,不好与小辈计较,自然得借殿下之手。”
菡萏不明白:“可是长公主不是一向最疼我们殿下么?为何要挑拨殿下和六公主?换一位公主也可呀。”
子厦笑她:“说你傻你还不信!”
菡萏恶狠狠地剐他一眼,听殿下解释:“与小六不合的人多,可这宫中与李绪还有牵扯的只有我。”
她还是似懂非懂,但不欲再多问多言。
殿下今日上山下山已经够累了,路上还遇到个不知好歹威胁殿下的妇人,她如何能再烦扰殿下。
***
身体越是劳累,脑袋越是清醒。
容清樾半靠美人榻,美眸半睁半闭,榻前的熏香往上升起缥缈轻烟,清甜的梨香并不腻人。
姑姑从不是宽厚的人,但暗里与小辈如此计较倒是头一回儿。
小六真如那妇人所言,强抢民男,丧尽天良而无人敢告无人知,可见现今的云都已是隐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深渊。
北晋、西佑、南启,没有一个国家真正能在现世自保。
两日后,晨光将突破天际的时刻,房门‘笃笃’作响。
容清樾睁眼起身,随意捞起旁边搭着的薄披风,喊到:“进。”
梁郝和子厦通红着双眼,合掌对容清樾拜一礼:“殿下晨安。”
“查到些什么?”容清樾接了侍女递来漱口的茶水,含了放在口中,除去嘴里难闻的气味。
“那妇人的丈夫的确是体无完肤地送回了村子,村里人不清楚到底是不是六公主所为。”梁郝将这几日查访得来的消息禀报给她,“不过他们村里的人不信这妇人会为丈夫讨公道。”
容清樾抬眼。
“妇人姓赵,名立笑,她的丈夫高见志乃青木村里出了名的好皮相。年少成婚,但因高见志貌美,赵娘子貌平凡,怕丈夫美名在外,便每隔几日就找理由打骂高见志。高见志虽没有太高的心气,但脸肿着终是不敢出门见人。”梁郝继续说,“唯一一次得赵娘子允许出门,还被六公主带走,落了个短命的下场。”
他们俩花了好些银子才从村民口里套出话来,听了故事,啧啧称其,只道这世间没有这么悲惨、懦弱的男子了。
“有村民说,赵娘子只有在丈夫被送回去的时候哭得悲恸,口喊丈夫死的冤枉要去报官。一日后见了个戴斗笠的男子,接了一袋银子,改口对外称高见志是在家中突发急病暴毙而亡。”
容清樾手中的簪子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铺了锦布的桌子,闷响。
那日山中,赵立笑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情,也不知那‘情’字带了几分,‘利’字又带了几分。
她哼笑:“这世间,人人都是可以上戏台子的料。”
梁郝说完,子厦跟着接上:“高见志确实是从六公主府抬出,有明阳街的小喽啰可以作证。那妇人,除去她与丈夫之间感情,以及并未前去衙门状告,其余都为真言。”
簪子停在桌角,硬生生磕弯了,容清樾冷声问:“赵立笑口述的,许多男子都被小六带走,也为真?”
“是。”
容清樾‘蹭’地起身,气得肺疼,兀自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却没有发泄的途径。
子厦嘴笨,对云都的人和事都不熟,嘴张了好几次也没说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梁郝牵强扯出一抹笑:“殿下,六公主性子跋扈恶劣乃人人皆知的事,她……”
“正因她是公主,可以跋扈,可以顽劣,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百姓的命视如草芥!”容清樾言辞激烈地打断他,“身为皇族,这重身份就已是责任,我们依靠百姓得以锦衣玉食,不思回报于民,却以享乐之名将无辜人的性命收割,她就不配为皇族!”
这几乎是她少有的暴怒,两人受不住她周身散布的压力跪下,连带着门口候着的侍从们也跟着一块伏地跪下,高呼‘殿下息怒!’。
“罢了,与你们无关,都起来。”
子厦起身后问:“殿下,那质子恐也凶多吉少,你……”
“不急。”容清樾慢慢沉下心来,“质子生死事关重大,小六此前胆子再大,这次也不会要了李绪的命。明日我进宫一趟。阿厦,你带人去六公主府盯紧了,确定好李绪的位置。梁郝,你查清楚小六祸害的人家都有哪些,合适的时候将证人带来。”
第13章 拾叁
今夕何夕?
李绪已经不知道他被关在满是血腥的屋子里几日。
他不曾见过地狱,现在也看不见地狱,可他能感受到,他此时身处的地方足以与地狱媲美。
冰凉的手指抵在下颌,尖锐的指甲刺入皮肉,顺着手的力道,迫使他抬起头。
容铃儿凑近这张脸,与其唇息想交,并不触碰。
李绪扭头避开,没有变化的脸充满嫌恶。
容铃儿轻笑,笑声在石室里回荡一圈又一圈,宛若地狱使者来索魂:“怎么?这么多天了还期待容清樾记起与你那可笑的约定前来救你?她要是真记得,早来了。”
“不曾指望。”李绪手指蜷缩,很快又疼得松开,豆大的冷汗顺着颊侧流下,咬着牙说,“我只是个卑下的人,岂敢让晋昭公主遵诺。”
“那你从了本宫,本宫锦衣玉食地待你,奉你为面首之最,有何不好?”容铃儿语调轻柔的诱惑,手上的动作丝毫不见松缓,“这双手,真是好看呢。鲜红的血,最配了!”
半尺长的银针,一点一点地从指甲与肉相接的地方刺入,痛至骨髓,痒意直达心脏,以生不如死形容最合适。
李绪讽笑一声:“我如今已是六公主砧板上的鱼肉,是跺是刮任凭六公主作为,何必问我这个阶下囚的意愿?”
“嗯——”容铃儿语调拉长,状似思考一下,“本宫还是喜欢真正臣服本宫的人。嗨呀,没有关系,所有到了这里的男人都是硬骨头,但不出两个礼拜,都会伏地求饶,求本宫怜悯他们。你也是男人,和他们一样。”
李绪眼睫落下,不再睁着空洞的眼,减少自己的体力流失,喘着粗气,勾唇道:“那就拭目以待,六公主。”
***
“殿下,晋昭殿下到了。”
侍女到寝殿禀报。
容铃儿往放了花瓣的铜盆里放入白嫩的手掌,她极为喜欢自己的、他人的好看手掌,爱护手掌比爱护面貌更甚。
她的‘护手仪式’还未完成,并未将手拿出,眉头轻皱:“说本宫今日风寒,咳嗽非常,不宜见客,请三皇姐回罢。”
侍女得令走了出去,顷刻又急匆匆跑了回来:“殿下,晋昭殿下已在前厅坐下,听闻您病了,说恰好带了太医,给您瞧瞧。”
未曾知会一声的拜访。
谁会在拜访的时候带着一名太医?
“去叫人将质子梳洗一番,换好干净的衣裳,万一三皇姐问起,就将人带出来。”容铃儿不疾不徐地接过干帕子擦手,抹了雪花膏才起身,“让下面的人管好自己的口舌,谁若在三皇姐跟前说了不该说的,你们都知道后果。”
“奴婢等万万不敢违背殿下!”
容清樾手旁的茶凉了两回,换了两回,容铃儿才慢慢一步三晃的进来。
她是姐姐,辈分上比容铃儿大,身份也要比容铃儿好,却被这样怠慢,好几次菡萏都忍不住想呵斥六公主府的下人,被子厦拉着才没有这样做。
容铃儿咳嗽几声说:“三皇姐见谅,实在是皇妹风寒严重,起了好几次身才能下地。”
容清樾笑看她面上敷得比城墙厚的粉,不想拆穿她,顺着说:“皇妹病了,我该亲自去探望才是。偏皇妹府里的侍从不懂体恤主子,不让姐姐去看妹妹。”
她只当听不懂这话里的暗含的试探,扯着‘惨白’的唇说:“下人们也只是不想皇姐看见我躺在床上的狼狈样,皇姐不用太苛责他们。”
“手里的人这么尽心倒是好事。”容清樾说,“好了,言归正传。我听压质司的人说南启质子在你府里,他如今可安好?”
“皇姐放心。”容铃儿心里微沉,她就猜她是为了质子而来,不过她在外的名声一向好,容易敷衍过去,“皇姐是知道的,皇妹对府里的面首一向极好,质子在我这里过得也不会差。不信问问驸马,他什么都知道。”
容清樾将视线挪到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角落站着的男子身上。
容铃儿及笄后没多久,昌宁帝便为她择了晋宁伯家的嫡次子杨兆何为驸马。
驸马杨兆何是个实打实的懦弱男子,在家时上有一个样样出彩的哥哥,下有几个顽劣的庶弟整日欺负,爹娘目光只在哥哥身上,造就了他不敢言、不敢说的性子。
好在杨兆何毕竟是昌宁帝亲赐的驸马,容铃儿不敢对他如何,况且他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便好吃好喝的供着,只当一个应付皇帝的物件。
杨兆何极力稳住自己发抖的手,不敢与妻子的姐姐如鹰一般的眼睛对视,拱起手高过头顶,遮住那如炬的视线,说:“吾妻所言属……属实,皇姐明鉴。”
他的手短小略粗胖,一般而言,都是祖上带下来的因果,容铃儿每次瞧见那手都觉得不适。
“嗯——”尾音拉长,容清樾皮笑肉不笑的看看他们夫妻俩,说,“皇妹当是从他人口中知道,我对南启质子有个不轻不重的诺言,自然要亲眼见人安好才是。”
“这是自然。”六公主应道,“娇叶,去请质子来。”
娇叶踌躇几息,往外走去,拐过转角揪着帕子慌神地四处看,却没有见到应该来的人。
时间不会停留,沙漏中的沙潺潺流入盘中,一分一秒的过。
容清樾撑着额头,手指轻敲:“小一刻了吧?皇妹府邸这些年比我那府邸都大了不少的样子。”
“皇姐的府邸是父皇亲自督建,全云都最华丽,皇妹的府邸哪敢与皇姐相比。”容铃儿暗讽她府邸奢华,脸色却说不上好,手指掐住丈夫的手,隔了会儿才喊道:“娇叶呢?怎么去了这么久?”
年纪看着才十岁出头的小侍女慌张进来,伏地道:“殿下,质子——质子不在房中,娇叶姐姐找遍了后宅都没有找到人。”
“你说什么?!”容铃儿万万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蹭’地起身,怒道:“你们怎么回事?好好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质子体弱,让他出去了身子如何受得了?!”
容清樾听她天衣无缝的言语,苦恼地说:“这可怎么办呢?质子体弱,要是在外面出了事,人没了,如何向南启交代?”手掌轻轻拍桌子,善解人意道:“这样吧,我今日带的人挺多,倒是可以帮一帮皇妹,找到质子。”
坐台看戏的心思昭然若揭。
容铃儿本就怕她瞧出端倪,万万不会同意她看似玩笑看似真话的建议。
“毕竟是皇妹的府邸,我不好插手。”容铃儿气还未松下去,听她继续说,“但我今日就为质子而来,见不到质子,我可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