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郝与马夫坐在外面,问容清樾:“殿下,我们回府吗?”
容清樾靠在窗沿透过风吹起车窗帘撩起的缝隙看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淡声道:“去夜明山。”
***
夜明山位于云都南边,离得远,马车顾及方临清的身体只慢跑着行进,到夜明山山顶天已全黑。
云都近年宵禁撤除,可见山下村落的点点火光,不比天上明月之光,却能让人心安。
方临清与她站在夜明山悬崖,往下望着。
夜明山下有一处平坦宽阔的行军道路,军队南下时走的就是这里。
容清樾直言问:“你这腿……是怎么回事?”
方临清摸了摸没有知觉的腿,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痛苦,他接受了身残的自己,他说:“四年前你带兵离开云都,我骑马来夜明山送你,回程时糟了埋伏,他们没要我的命,只用刀剑砍伤我的腿,让我再也站不起来罢了。”
四年前,南启大军压境,一举夺下北晋九座城池,昌宁帝只得将刚战胜西佑得胜归朝没多久的容清樾又派了出去。
彼时方临清与她约好吃酒,容清樾没有办法,连日忙于整军,只得毁了与他的约,不日便出发前往收复被南启攻占的城池。
方临清挑了一匹骏马,一路沿着山道上了夜明山的悬崖,黑压压的军队从脚下过,不知再归来是何年何月,他只想再多看她几眼。
他从天明站到天黑,倾盆大雨落下,让他再看不见那一行军队,才蹬着脚蹬上马,拉紧缰绳掉头准备归去。
雨落天黑,马儿看不见拦在路上的麻绳,双蹄绊了上去,他并未设防,整个人随着马儿翻扬摔了下去,多年习武的经验让他迅速起身,可敌人太多,他又在山上耗了太多体力,抵挡不过,两边肩头插箭,手脚皆受伤,无力倒在雨水浸透的泥地里,血泥融合早就看不清到底流了多少血。
剩下的人皆穿黑衣带黑面罩,与黑夜融为一体般,居高临下的望着曾经孤高的世家公子狼狈躺在雨里,没有丝毫心软地砍断他的脚筋,让他再不能器宇轩昂的站在容清樾的面前。
他恨,他悔,在爹爹教他习武时为什么要偷懒耍滑,如果他今日再强一些,是不是就能逃出生天,能在她回来的时候站着迎接?
好在今日她看到自己,只有惊异,不带有怜悯。
若她眼里也是怜悯,他恐怕,很难再出现在她面前吧。
容清樾问:“可有查到是谁?”
“没有。”方临清拉了拉膝上保暖的毯子,说道:“那些人太精明,我爹他们到夜明山时,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连一根发丝都没留下。唯一有用的那枚箭头,这些年在暗中翻遍了北晋军械、铁匠制造,都没有找出一样的来。”
唯一的一枚箭头,还是在他倒地时折在肩骨里,刺客怕弄死他不敢动刀取出来,才留了下来。
“私铸军械,豢养杀士。”月光映在容清樾的眸子里淬出冷意,“这皇城里,能人真是数不胜数。”
“世间欲望无限,总有人不甘现有所得。”方临清交叉双手,大拇指慢慢的转动,“说说吧,这次回来,准备干什么大事?”
容清樾拂去肩头的落叶,眼睛望着前方:“这些年旧疾太多,回来养伤。”
方临清勾唇:“十多年了,是该养养。”
***
回府已入深夜,孔氏在门口候了好久,见马车来急急忙忙下台阶,将手里搭着的氅衣给她披上。
容清樾大步走回寝屋,抬手就将头上压了一天的钗環拔了丢在妆匣里,厚重的珠钗压得她脖颈都快直不起来了,简直让人生厌。
孔氏端了一碗酒酿桂花圆子进来,放在一旁,说:“魏大厨做的,说您去长公主府定吃不饱,回来会饿。”
“嗯。”容清樾确实饿了,端着碗吃。
“云都好几家女眷近来都要办宴,帖子收了好几封,殿下您看看有没有要去的。”
容清樾吃完迅速看了看,都不是关系太好的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必要去,告诉孔氏:“明日休假结束,还得忙卸职的事仪,没时间去,都推了吧。”
“是。”
容清樾吹了一夜冷风,此时头有些酸痛,穿着单薄拿过氅衣披上,打开门顺着院里髙壮的缅桂越上屋顶。
坐在屋檐边喝酒的两人一瞬诧异,险些被喉咙里的烈酒呛死,梁郝和子厦咳嗽半天,头垂得极低地对容清樾行礼:“殿下。”
“喝的什么酒?”容清樾目光落在他们手里拎着的酒瓶子上。
子厦和梁郝默默对视,目光一触即离,子厦与她更亲近些,举了举酒瓶:“永安街赵大叔酿的米酒。”
容清樾拢紧领子:“拿一瓶给我。”
“是。”
子厦腿脚一弯,往地面跳了下去,直奔自己的屋子给殿下拿酒。
梁郝不敢直视,一直垂着头站在檐角,容清樾抬头望月,那月光清冷,洒在人身上如寒霜,引人阵阵发寒。
“梁郝。”容清樾说:“有什么收获?”
梁郝惭愧地挠头:“殿下,时间太短了,我还没……”
“无妨。”容清樾摆摆手,“先放一放,我还有件事,你交代暗桩去查。”
***
“主子,让我来洗,你去休息休息。”
茗生手指紧紧拉着木盆边缘,心疼不已的说道。
李绪这几日染了风寒,身子虚得很,但他拉着木盆的手没有丝毫放松:“雨丰公公要是看见,你又得挨一顿鞭子,我若倒了他们不敢让我死,你若病了痛了,他们可不管。你死了,我又瞎又弱的,谁保护我?”
茗生想想也是这个理,便慢慢松开了手。
“这容将军也是,自从来了云都,就再也没露过面。”茗生一手锤在石井边缘,痛得直跳脚,“她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我还活着。”李绪已经不需要茗生帮忙可以熟练地将水倒进盆里,平淡的回应,“她就不算食言。”
李绪清楚地明白,容清樾那日对他说的话里并没有许诺过除了他的命之外的任何东西。
长久的待在压质司不是办法,他有身份能保命,可茗生不行。
***
几日后。
容铃儿闲暇无事,借着给小七过生辰的名义进了一趟宫,岂料这次二公主在,未曾得到好脸色,便阴着一张脸朝御花园走去,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去了哪里,抬头一看,牌匾上‘压质司’三字,想起她还没有见过南启质子的真容,抬脚走了进去。
“谁啊,这大中午的!”听见门外脚步,雨丰掐着懒洋洋的捏腔的嗓音,充满不耐的走出来,“打扰到我休息了知不知道!”
容铃儿抬手阻止身边宫女的呵斥,嘴角含笑地看向雨丰,雨丰那丁点睡意瞬间给吓没了,当即跪下,用膝盖走了过来,呵笑道:“哎哟,原是我们金尊玉贵的六公主,怪我这压质司太久没有贵人来,疏忽了疏忽了。还请公主原谅咱家这一回儿。”
容铃儿留长尖锐的指甲抵在雨丰的下颌,迫使他抬起那张谄媚的脸,实在是难看,容铃儿松了手,正当雨丰以为她放过自己,下一秒脸便偏了过去,没过会儿火辣辣的痛感传到。
容铃儿抽出巾帕擦干净指甲缝里的血,厌恶至极:“一个阉人,安敢碰本公主的衣裙?!”
不容他再说什么,容铃儿甩开裙角往里面走去,边走边问:“南启质子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雨丰揉了一把脸,收拾好心情,谄笑着迎了上去:“原来公主要见质子,奴婢给您带路。”
容铃儿走过院门拐角,就与木盆相撞,净衣后的污水泼洒在她华美衣裙上,面上一片阴沉,正要发作,眼眸蓦然瞥见那修长白皙的手指,长期泡水使得那双手略微发肿,但并不影响美观,甚至还带了病弱的白。
“哎哟,七皇子身子这般弱,奴婢不是叫您别干重活吗,怎么还端着盆啊!”雨丰惺惺作态地喊人,“快来人,带皇子去换洗。”
六公主拦住了人,细细端详着李绪的脸,这张脸很美,但并非她钟爱,手指微弯,轻松将他的青布摘下,露出那双无神的眼。
她可惜道:“还是那双手合我的心意。”
李绪低着声音说:“请殿下将布还给我。”
六公主只当听不见,随手将青布扔进了草丛里,给身后的人使了眼色架住李绪,对与雨丰说:“这人我带走了。”
跟在雨丰身后的小太监站在面露犹豫,被雨丰暗里使了眼色。雨丰肿着的脸挤出笑,道:“公主请便。”
雨丰亲自将人送出了门,待人走远后,阴狠地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下贱嫔妃诞下的种,得了个公主尊荣便不把阉人当人看!”
“师父慎言!六公主还未走远。”跟着他的小太监胆战心惊的往外看了一眼,“不过师父,小的记得,长公主前几日遣人来过压质司,您看就这么让六公主带走了,长公主那边不好交代啊!”
雨丰可没心思,接了下面人递来的鸡蛋在脸上滚,哼笑道:“六公主殿下要人,我等岂敢阻拦?”
小太监应是。
“小房子,明日你跑一趟长公主府,告知长公主质子已被六公主带走了,免得过两日让长公主身边的人白跑一趟。”雨丰摇着身子往屋里去,慢慢悠悠的说:“先让质子受几天委屈,最好能别回我这压质司扰我清净。”
小房子听不懂他话里深意,但他惯会应和,直夸‘师父妙计’。
第10章 拾
四月中旬,清明雨帘密布,灰蒙蒙的天映衬绿油油的书,徒生悲伤的意味。
整个公主府上下素衣裹身,没人敢穿一点鲜艳的颜色。
容清樾天还未亮就起身,让侍女菡萏为她编了发,穿上了女儿家的长裙宽袖,看着真真是个美人儿。
出府门坐上准备好的马车往皇陵去,皇陵离公主府极远,她需得提前出发,才能在日落之前抵达阿兄的陵墓祭拜。
穿过悯宣太子身前最爱的竹林,清风飒飒,竹叶轻轻碰撞,配合着濛濛细雨,带着春的味道。
容清樾站在兄长墓碑前,‘太子容琰之墓’六字似烙铁一样,自冷棕色眸中一路向下焊在心口。
*
“阿兄,为什么你可以去上朝,我不能去?”
幼时的容清樾扎了两个小丸子穿一身正红小袄,闷闷不乐地坐在红砖灰瓦的墙头,转过身去不看在墙下站着的阿兄。
“因为小啾还小,待阿爹为你请了夫子,学识通达,便可和阿兄一样上朝为父皇分忧了。”容琰仰头耐心为她解释,指了指一同站在墙下焦急的孔氏等人,“爬那么高太危险了,要是摔着伤着阿爹、祖母倒不会责备你,可照顾你的他们怎么办?”
容清樾‘哼’一声,本想装作听不见,容琰再不作声,她悄悄回头,正对上容琰含笑的眼睛,他早已知晓她会回头,张大了手臂望向她。
她不情不愿地一条腿一条腿挪到与容琰面对面的位置,纵身往下一跃,被容琰宽厚的臂膀接住,她趴在阿兄的肩膀上,小嘴一噘,软糯糯的控诉:“阿兄就会用嬷嬷他们来威胁我!”
“呀,我们小啾居然知道用‘威胁’这个词。”
“小啾五岁了,阿兄以为小啾是小傻子吗?”容清樾伸出肉嘟嘟的小手,一下拽在阿兄身后的头发上,容琰吃痛皱眉,但也不曾责怪,反而大笑。
“哈哈哈,我们小啾不傻,是个小聪明呢!”
随着爽朗的笑声渐远,大白带着小红团子一行人走远,直至消失在宫道尽头。
那年夏日转秋,皇城上空黑云压城,下了好大一场雨。
容琰劝不回倔强站在雨里的妹妹,只好丢掉手里举着的画荷油伞,一双白皙透着青筋的手捧在长大两岁的妹妹圆圆小脸上,轻轻揉了揉。
“小啾,你乖乖在北晋,等阿兄回来给你做乳糖吃。”
她眼眶红着,小手拂开阿兄的手,不停的擦着眼睛上不知是泪还是雨的水,鼓着气不说话。
容琰抿了抿唇,叹息一声,小声又带着说不尽的无奈,说:“小啾,好不好?”
她疯狂的摇头:“不好,我不要阿兄去西佑!你说好要陪我长大,要陪我出嫁的,你要是走了就不回来了怎么办?”
她不想阿兄离开,她害怕,心里莫大的恐惧压得她不知所措。
“小啾……”容琰扯出笑容,“阿兄只是去几年,几年后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就长大了,到时候可要来接阿兄。”
阿兄不问她好不好,就是没有交谈的余地了,容清樾小口微张大哭,可哭声再大也被雨声淹没。
容琰让孔氏带人将她抱起进屋,自己弯腰捡起被放在地上溅了泥的伞,撑起已无遮挡作用的伞往宫外离去,背影萧索落寞。
容清樾眼看阿兄离自己越来越远,用处最大的力气,挣开不敢过分桎梏她的宫人的手,跳下地跑到院中央,朝着跨出门槛的阿兄喊道:“阿兄,是不是只要我长大能带兵打仗,打败西佑,就能接你回来了?”
容琰红了眼眶,回头,眼里含着柔光:“小啾,阿兄会等你来接我。”
可是她那时不知道,阿兄根本等不到她长大。
阿兄遍体鳞伤用一张皮革裹着被西佑送回的时候,容清樾第一次厌恶自己,她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出生。
若她早一点,与阿兄年岁相差不大,阿兄就不用离开,不会失信早早离开她。
*
搭在石碑上的手指越抠越紧,生生磨破了皮,留下一抹血印。
容清樾仰头不让泪水掉下,吸了吸鼻子,一声笑破开这石室离的寂静:“阿兄,小啾回来了,这些年你有没有想我?我可想你了,想得想在梦里见一见你,可你从来不曾来过。你是不是没想我啊?还是你怪我快要将你的模样忘记了?所以不来见我。”
容琰的离开时她才十岁,距今已有十四年,要不是还有画像在,记忆里她还能拼凑出一些样子。
“阿兄,打仗真累,我准备回我的公主府,养一些好看的人陪伴,做个闲散公主,你看可好?”
“你应该会高兴。”容清樾喃喃道。
容琰曾经总在她面前说:“阿兄希望把小啾养成这世上最雍容华贵的公主,骄纵一点,爱玩一点,做世上最快乐的公主。”
容清樾当时气说:“那要是我想与阿兄一样为国分忧不可以吗?”
容琰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当然可以。只要能让小啾快乐,你想做的事情阿兄都会支持你做,当然哦,不能是坏事。”
“我知道!”容清樾笑嘻嘻的回道,随后想着阿爹那张严肃的脸又沮丧道,“阿爹不允怎么办?”
“小啾,阿爹很疼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不伤害、祸及无辜,阿爹他都会为你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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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清樾从墓地出来,子厦即刻从树后过来。
子厦今年二十,刚刚及冠,穿竹绿绣兰束身长袍,衬得人如翠竹挺立,站在她身后已然高出她一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