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算是说到太后心坎上,太后散了焦急,面上多了和蔼之色,嘴上却还是说:“她有哪门子的孝顺?说要去战场就去,一去小十年,也不看看我这身子骨能不能撑到她回来!”
“太后——”郭氏笑着摇摇头,自公主上书要回都,太后每日晨起都要问一声公主有没有出发了,出发了到哪里了,何时会到云都?太后也就嘴硬,其实对公主要回来高兴得冒了泡。
***
容清樾进云都的那一日走的夹道,百姓熙攘观望,见到她纷纷高呼,爱戴之情不掩。
因为要路过百姓平常采买的集市,进城之前容清樾就下了军令,不允在民道上疾驰以免伤人,故而走得慢了些。
“那就是晋昭公主?”
女子帷冒遮面站在人群中,轻声问身边着玄鸟绣云蓝袍的男子。
男子眼睛一瞬不眨地看向立于马上,乌黑发丝一丝不苟高高用发冠竖起,身上银白甲胄刀痕里嵌着洗不掉的血渍,为面相柔和不像将军的女人增添见过刀光剑影的戾气。
男子道:“樰儿,她现在是辅国大将军,而不是晋昭公主。”
女子抿抿唇,她不曾与兄长争辩,只是看着那一队兵马朝前走去,渐渐隐入尽头不见踪影。
她怎会不知,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嘎吱’一声,女子回头,身后酒楼二层的窗户被人关上了,辅国大将军回朝,来观望的人太多了,人走关窗也不是什么奇事。
***
再一次回到辉煌高大的朝明大殿,容清樾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四年前了,有些大臣看着眼熟,如今也些许认不出了。
抬脚跨过高高门槛,沿着文武大臣中间空出的那条道,一路走到龙椅台阶下,抱拳单膝跪了下去:“臣容清樾,参见陛下。”
昌宁帝自女儿跨进殿门那一刻就已经克制不住的激动,眼见女儿跪在下面,失态的站起身,冕旒无情拍打在面上,他欲转身下去亲自扶孩子起来,还是内宦宁海和咳嗽两声才醒过神,捏拳坐回龙椅上,清了清嗓子:“爱卿快快平身。”
“谢陛下。”容清樾利落起身,正准备汇报近年来做过的事,就听到皇帝问:“爱卿一路辛劳,可否累了?若累了,早些回去歇息也可。”
朝臣纷纷低头没眼看。
方科腹诽:容清樾现在是将军,不是公主,怎能刚上朝就让人回去?
但谁也没有那个胆子,再就容清樾这些年的事迹,不必亲口述说,谁都知道她的战功伟绩。
容清樾面色沉浸,没有丝毫被偏宠的自豪感:“回陛下,臣昨夜休息过了,不累。”
“啊——好好好。”皇帝此时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像平常面对朝臣时的威压并施,反而是个长久见不到女儿,突然见到不知道如何相处的拘谨父亲,“那站着也辛苦,要不要椅子?”
容清樾本来冷着一张脸,此刻也尽是无奈之色:“陛下,现在是早朝。”
最后是她静静站着,等皇帝冷静下来,才开始慢慢汇报。
那一天的早朝下得很早,原因是昌宁帝觉得辅国大将军说了一早上口肯定渴了。
朝臣真是有口难言,也就讲了一刻钟不到,有什么渴的?他们有时上奏讲半个时辰,皇帝权当没有听到,也不曾觉得他们会渴。
***
下朝后,宁海和步履匆匆追赶上要入后宫宫门的容清樾。
“将军留步。”
容清樾闻声回头,对上宁海和的满脸笑容,笑问:“公公有何事?”
“将军多年未归,陛下思念,想让将军去一趟伍阳阁。”宁海和躬着腰,语气里说不尽的温和,“陛下知晓您要去永孝殿见太后娘娘,然朝堂上人多,好些话都没来得及与将军说,陛下说一个时辰就好。”
容清樾眉心微皱,很快散开,顺情道:“如此也好,公公带路就是。”
宁海和暗自松了口气,生怕她说出想先去看望太后,陛下虽不会责怪,然他们底下做事的没能把人请来就是罪过。
伍阳阁乃昌宁帝起居阅奏的寝殿,置于前朝后宫交界的位置,皇后的凤仪宫便在伍阳阁不远处。
宁海和为她掀帘,她站在外间等他去禀报。
脚步交错,容清樾见帘子掀开,昌宁帝走出站在她面前,局促地不知手改怎么放。
容清樾拱手:“陛下叫臣来,是为了何事?”
昌宁帝看着她还包着纱的手,眸中怜爱满溢,可他再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将已经长大的孩子抱在怀里,问她疼不疼。克制再克制,昌宁帝止住了要让宁海和叫太医的冲动,脚向侧后方动了一下,宁海和立刻会意,说道:“陛下、将军,春风吹人冷,先进里间温着火,慢慢说罢。”
容清樾抬手向前:“陛下请。”
昌宁帝与先前的帝王不同,不喜用熏香,伍阳阁里除了木具自身具有的木香,再无其他味道。
待他坐到椅子上,他没说坐,容清樾便站在离桌几尺的地方。
宁海和给两位主子奉茶,见两人准备谈话,他很识趣地退出去,顺便让屋外候着的侍从也离远了。
昌宁帝问,“想清楚了?”
“边疆安定,臣也该享几日清闲。”
“卸去军职,你手中的兵符断然留不下,”昌宁帝说,“日后再想拿兵符、上战场便不是一件易事。”
“总有比征战沙场更重要的事。”
“你一心栽培出来的赤火如何处理?”昌宁帝问她,“你觉得军中哪一位大将会真心对待一支女子组成的军队?”
“赤火组建时,陛下便承诺过,她们不属于都君,乃臣的私兵。”容清樾陈述道,“既是私兵,即便兵符交还于陛下,她们的统领权依旧在臣的手中。”
昌宁帝挑眉:“在天子面前说这些,不怕朕治你一个拥兵自重之罪?”
“赤火仅一千人,拥兵自重也威胁不到陛下的安全。”容清樾微微抬首,“臣也未有登高之意,赤火的存在只为家国至亲。”
昌宁帝并未因她的话而感到愤怒,只宠溺的看着女儿,最后为她自身被宠出来的傲气笑着无奈摇头:“父皇的承诺永久有效,赤火是你的就是你的。有些事你想做就去做,出事了有父皇为你兜底。”
昌宁帝知道她回来云都是为了容琰的身后事。
兄妹俩的感情最为要好,当年与西佑和谈的事仪本就有诸多蹊跷,她回来找一找事端正合。
“臣自当尽力而为!”容清樾拱手道。
“时辰不早了,快去看看你祖母吧,她等急了。”昌宁帝估量着时间,对她说,“早些去,别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
“臣告退。”
她走得利落,让昌宁帝一下没能反应过来,望着她的背影,手抬了抬又放下。
隔了半晌,宁海和听到里间喊了他一声,立刻撩帘走到皇帝面前:“陛下吩咐。”
第07章 柒
太后昨日得的消息,夜里兴奋得难以睡着,早早起身用膳,听宦官传话说大将军去了早朝,就激动得让郭氏备轿去正凯门,想去那里迎自己的宝贝孙女。
郭氏悉言相劝:“太后,殿下是去上朝,万一此次那些朝臣言语刁难,或是陛下要多留她一会儿,太后去正凯门岂不是要等很久,虽是入了春,怕寒气倒流伤了太后金身。殿下看到您为了等她伤了自己的身子,会伤心的。”
她说的有理,太后停在永孝殿小亭前,看她一眼,然后点点她:“你这话,是怕万一小啾不来后宫,让我在那儿白等吧?”
郭氏点头笑道:“太后明晰。”
“小啾不会不来,只是时间早晚罢了。”太后理过身后的裙摆,在小亭的石桌前坐下,“你说得也对,若是得了风寒,她会担心。劳累那么久回来还要因我这老人家操心忧心可不好。”
容清樾离开伍阳阁,越过皇后的凤仪宫,径直往居后宫幽静地带的永孝殿去。
永孝殿为先帝得封的太后、太妃、太嫔的居所,顾念这些后妃的年纪会喜静,太祖皇帝建宫时考虑这个因素将永孝殿建在后宫最尾端,不受现今皇帝的妃嫔频繁打扰。
容清樾一路上遇到诸多从皇后凤仪宫请安回宫的娘娘们,逐个道了礼。即是快步行走,走到永孝殿也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她进门的时候,太后正巧看桌上的菜品,一一细数有多少是孙女喜欢吃的东西。
郭氏最先瞧见她,正要提醒太后,容清樾已经开口喊道:“祖母,孙女回来了!”
先前一直念叨孙女何时到的太后此时却恍若没有听见,使箸点菜的手顿在半空,整个人就那般僵住,郭氏过去在太后耳边叫了好几声:“太后,殿下真的回来了,您不看看吗?”
容清樾几步跨到太后身后,膝盖弯曲,一下跪到太后身后重重磕了个头:“孙女自知不孝,多年未归让祖母担心了!”
太后吸了一声,转过身,看向历经风沙脸色黄蜡的孙女,心疼得无以复加,眼眶一下就红了,指着容清樾的鼻子骂道:“尔就是竖子,非要我等到油尽灯枯,还要看你这可怜模样!”
容清樾笑着伸手包裹住她的手指,仰头看祖母头发已完全变成银丝,面上也是再无法遮掩的皱纹,掌心是祖母的温度,笑着笑着眼眶开始温热,哽咽着低下头:“祖母骂的对,孙女着实竖子,让祖母为我忧心操劳。”
太后见她带着伤,终是舍不得让她再跪,将人扶了起来。
伸手抚摸过孙女的脸颊,一寸一寸打量,生怕孙女缺胳膊少腿的回来,见她完完整整的才松了一口气。
祖孙两个叙了会旧,再回到饭桌上菜已凉,郭氏着人重新换了一份一样的上来,走过去请祖孙俩:“太后,殿下早朝过来便没有吃什么东西,想必已是饿了,不若先用膳,膳后再留殿下说说话?”
“也好。”
太后由容清樾扶着坐到桌前,碗里米饭吃了几口便不动了,专心致志看着孙女吃饭的样子。
在边关随时需要迎战,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着吃饭,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容清樾吃饭很快,几下一碗饭见了底,抬头见太后盯着自己,放下碗:“祖母怎么不吃?孙女记得这青玉豆腐祖母甚是喜爱,孙女给您舀一些。”
太后蹙眉道:“手还伤着,你好好吃你自己的,舀菜让郭娘来做就是。”
郭氏上前接碗,给太后舀了少许青玉豆腐。
太后在她的注视下就着豆腐,细嚼慢咽的吃完了。
饭后太后拉着她坐在院中凉亭,侍女过来奉茶。
太后说:“哀家听闻南启来的那质子,长得甚是貌美?”
容清樾愣了一下,没想到太后会提起他来,想了一下,李绪的那双美人眼配上清隽脱俗的面容,确实貌美,点了一下头:“孙儿见过,在北晋也只有阿兄能与他的容貌媲美。”
“俗说红颜祸水,这质子,怕也会成祸患。”太后揉着容清樾的手,生生揉暖和了。
“质子体弱,瞎了只眼,成不了祸患。”容清樾笑说,“况且孙儿曾予他诺言,会保他平安。”
“你啊!”太后点了点她的脑袋,“这样重的承诺,你轻易说给就给了?他是南启皇子,是敌国子,放在自己身边,对你起了歹心该如何是好?”
容清樾眨眨眼:“我只说保他命,又没说要将他放在身边带着,只要他还活着就行。”
临走前,容清樾想起总是坐在菩萨前念经的人,问太后:“祖母,珍娘娘近几年可好?身子可还健朗?”
“挂念着人,须得亲自去问问才好。”太后笑着指点她,“不过你放心,她这些年由着你的缘故,你父皇也常去看望,过得还算如意。”
容清樾点头:“如此就好。过几日闲了,孙女去过凤仪宫再去看望珍娘娘。”
***
凤仪宫里,皇后慢悠悠喝着茶,大公主如股下有针毯刺得她坐立不安。
眼见黄日西垂,宫人快步来报,说辅国大将军已经出宫去了。
大公主闻言叹了声,她心里明镜。
祖母盼小啾回家那么久,她不可去打扰,心中抱了一丝希望,期望小啾和母后的关系没有僵到回家不看母亲的地步,是她低估了。
盏里的茶水没了,青瓷磕在小几上发出脆响,皇后揉着穴位,冷冷地说:“如何?同你说过她不会来。”
“小啾带着伤回来,母后遣个人拿些补品去看看都不成?您再不关心关心,她就要被珍淑妃抢去了!”大公主看母亲的眼神中带着责怪,“您不管多么不喜欢她,她不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阿音,血缘代表不了什么。”皇后沉稳的声音透进大公主的耳朵里,“血缘只是我与你们的一层维系,而情感永远不是靠血缘培养,就如珍淑妃,她与三公主没有血缘,但有感情在。而本宫的情感有限,爱你太子阿兄,爱你和小宝就已经分配殆尽。”
大公主想怎么能这样说,血缘是割舍不了的东西,但她又反驳不了皇后,毕竟这世间不爱孩子的父母极多。
大公主又小坐一会儿,赶在宫门下钥前拿着皇后为她准备的芙蓉糕和给外孙准备的新打的长命锁出了宫。
***
容清樾回了在云都霄安街的公主府邸,乳娘孔氏带着一众仆役在门口迎接,孔氏静静扶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
容清樾笑说:“嬷嬷这是怎的了?昨日先行归家嬷嬷不是见过我了,今日还是昨日行状。”
孔氏是她的乳娘,自幼时就待在她身边,待她如亲女一般。殿下出征在外,每日夜里都不曾安睡过,直到殿下要回来才安心些。
昨日见过殿下全须全尾回来,当夜睡了一次好觉,今晨起晚了些,一睁眼不曾见到殿下,昨日画面便恍如梦一场,来来回回在公主府看了多次。
“奴婢老了,恍惚了,怕昨日是一场梦。”
“那我短时间可不会再走了,嬷嬷可别因日日见到我而厌烦。”容清樾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有一些调皮属性,拉着孔氏的手像小时后一样摇晃。
孔氏瞳孔微扩,略显诧异,她以为殿下述职之后又要赶去别处出征呢。
不过这样亲昵的举动也极大的安抚了孔氏一行人亦梦亦幻的不安。
是夜,公主府里好不欢快,容清樾大方的着厨子烤了全羊让全府上下分食,被陈酒几坛,让不用守备的仆役痛快畅饮。
容清樾虽常年与边关武将一起吃喝豪饮,酒量不在话下,但她不喜酒控人心智的感觉,总是虚无缥缈。
今夜与仆役小酌,微醺,早早回了寝殿,站在窗下观月。
肩上陡然一重,容清樾回头,孔氏拿来大氅为她披上,孔氏道:“春日夜寒,殿下受的伤未好,不要着凉了。”
太久无人这样服侍,容清樾一时不曾适应,随后应了声‘好’。
孔氏站她身后不曾离去,温声问:“殿下回来有什么打算?”
“既然回了云都,就先褪去这身盔甲做回我的闲散公主,好好闲上一闲。”容清樾却了发冠,青丝如瀑垂在身后,尾端用一根红绳束着。“姑姑的府宴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