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沙漏不停地流动,脚步声由远及近,容清樾也睁开眼,屋外已见白光,快天亮了。
小太监领着仵作进门,仵作非官衙的仵作,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面见圣上,紧张得两股战战,跪下拱手拜礼:“草民柯如寇,参见陛下,陛下金安!”
昌宁帝睁眼,目光如炬,压得人抬不起头:“如何?”
柯如寇压根不敢抬头,喉结滑动,缓了会儿才涩涩开口:“回陛下,草民依公主殿下所言进行验尸,那具尸身左腿小腿骨处确实有骨折后留下的痕迹,若无其他要素,该具尸体确是六公主无疑。”
“陛下,您瞧!从前晋昭就总与小六过不去,到她死了也不给她一个安生!”乔嫔可算抓住能报当日当众被辱之仇,像狼咬住生肉死死不放,“陛下可要为妾和小六做主啊!”
昌宁帝除却悯宣太子和容清樾,对其他的儿女皆是一视同仁,不过分严厉也不会太过关心,女儿的离世也并未引起其太大波澜,漠然看了看底下自己的妃子,而后将视线落在女儿身上:“小啾本无恶意,只是担心有人混淆是非,你不要过分苛责。”
“陛下!”
乔嫔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是偏袒容清樾,顿时又要用她尖锐的声音理论 ,余光却见有人站了起来——
容清樾如她所言,证实的确是容铃儿的尸身,她便给乔嫔赔罪。起身向乔嫔深深作揖:“乔嫔娘娘,臣为有损小六尸身向您赔罪,可小六乃皇室公主,便是不能入公主陵寝,也该证实其身份,而非草草了事。望娘娘原谅。”
乔嫔纵然有天大的不忿,陛下的天平偏得不知到了何处,她不想原谅也得原谅。
待乔嫔愤愤而走,昌宁帝吩咐宁海和取消今日早朝。
容清樾直起方才与乔嫔道歉弯下的身姿,五六个月养长的头发用深绿色绸带束起,回到位置坐下,目光落在那方她不喜欢的茶杯上。
“陛下不必多言,臣这么做自有臣的道理。”容清樾突兀开口,将昌宁帝跃然唇上的话堵了回去,“陛下出言验尸或许能堵住悠悠众口,可谁又能保证他人口中言论不会歪曲。他们大可说小六是陛下亲自下旨囚禁承安寺,亲生女儿身亡还不相信,说陛下果真身在帝王家,凉薄之至。坊间死的人越来越多,凶手一直追寻不到,对陛下的威信已经造成影响,不宜再有其他事情影响陛下的威信。”
宋致掌控北晋朝堂,自前朝末期始,北晋易不易主只在宋致一念之间的言论,早已渲染已久。这些年慢慢消了声息,不过是宋致因多国入侵,不欲致使北晋覆灭,才分让出权力罢了。
如今不过两三月的时间,因谈论江山要易主而死的已有上百人,死法想通,死因相同,唯地域不同。
异样声音渐起,朝着昌宁帝而来,待所有百姓都渐觉江山定要易主,他容家的帝位,便将不保。
她唯不明白,宋致既要夺容家的帝位,从前陛下手中无兵无权时宋举兵造反岂不容易?何故要等这么多年,搞这言论风向?
“这么多年,你父亲我何曾有过威严可言?”昌宁帝苍白地笑了笑,“ 大可不必困扰,如此浩荡造势,他实际不是为了夺帝位而来。”
宋致这些年一心为权,所做之事没有几件利国利民,若真靠造势夺得帝位也名不正言不顺,且不见得就能拥得民心。
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样无意义的事。
他不登帝位,便要推一位皇子上位。
错开这个话题,容清樾终于将视线从杯盏挪开,看向昌宁帝的眼睛,似要从里面看出什么来,她问:“陛下,臣的身世……”
第35章 叁伍
临近傍晚, 火红映天,行人匆匆往家中赶,容清樾从宫里出来, 驱马回府。
踏进府门, 孔氏一如既往地等待门外, 见她回来,霎时松了紧绷的肩。
她等小厮上前牵过马, 上前说:“魏大厨做了好菜,就等殿下回来。”
容清樾没有什么胃口, 嘴上还是应下:“好。”
圆桌上摆放的菜品琳琅满目,容清樾挑了几道清爽的才吃, 用了小半碗饭,叫人收拾下去, 明日再用。
侍女愣了一下,对上她温和的视线,垂头照做。
西院院心大树被晚风吹得飒飒作响, 一方静谧无声,侍女进去为正在给李绪诊脉的邵群南点了暖黄的烛灯。
昨日邵群南对李绪的情况有了解, 今天为他把脉时便没有特地让人迷晕茗生,毕竟都是心智机敏的人,次数多了也会察觉异常。
在李绪面前, 邵群南声称是殿下觉得从他被六公主府救出直至今日, 身体一直未见大好, 便让他来瞧一瞧。
李绪面无表情地坐直,手放在桌上, 任他查看。
最后一根银针从李绪头顶拔下,稍作休息的容清樾赶了过来, 她的脚步很轻,但李绪还是第一时间能知道那是她的脚步,果然,不过几息,她特有的清新味道涌入鼻腔。
容清樾等邵群南将银针收拢好,问:“如何?”
邵群南说:“绪公子无大碍,只是要完全恢复,还是需要一段时间,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他没有细说李绪的病情。
她余光有一瞬落在紧张等候结果的茗生身上,随后不着痕迹移开。
一切收整好,邵群南背着药箱躬身:“我先去写药方。”
容清樾没有向李绪解释找人来为他整治的举动是为何,邵群南出去,她也走了出去,留下茗生万般不解。
茗生几个跃步跳到主子身边:“殿下又是下迷药,又是请人来为你看病,是所求什么?”
茗生多机灵一人,迷药药效散除,他就知道是怎么个事。
偌大一个公主府,自那回儿朝阳大街事后,府里筛人更严,大皇子的人手伸不进来,只会是公主的主意。
不过是给主子看这身子上积久的病弱,有何不可明说,搞下药这一套?
李绪理着衣袖起身,走到门外树下,空气里还残留她的气味,他摇头说:“不知道。”
“可是主子,这次是迷药,下次就不知是什么,得早做防备啊!”茗生追出来,急道。
“她想要你我的命,防备得了吗?”李绪反问道,“从前在南启,你为我里三道外三道的防备,该进来的毒,一点没少。”
“可是……”
李绪抬手,让他不要再继续辩驳下去。
下颌微抬,最后一抹落日余晖从西边倾泻进来,打在他的今日不曾带白纱而清晰可见失焦的眼睛。
容清樾若想要他的命,有比下药下毒这样简单的方式。
她没有害他的心,他信她的所为,毕竟她还等着他的答复。
容清樾今天不想看那些伤脑的书籍,绕过书房去府后的花园,她喜爱盛夏粉荷开满池塘的景色,栽了满满一池荷花,已到初秋只剩下枯杆,前几日老魏还向她请命,让人挖了几节藕做了糖藕吃。
遣散跟随在后的仆从,只留已写好药方让子厦去抓药的邵群南。
容清樾悠然的嗓音,似秋日里的一道风,徐徐吹来:“没有人了,说吧,李绪到底是什么情况?”
邵群南挠了挠圆乎乎的脑袋,嘿嘿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在绪公子房里和殿下说的那样,毒素在他体内已久,但能清,时日稍长一些罢了。此外,绪公子似乎百毒不侵。昨日我为他把脉时,他并未因迷药而沉睡。”
容清樾皱眉:“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这个词,仿若只曾在传说中出现过。
她接着问:“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体质?”
“医书里百毒不侵出现的情况有三种,其一是毒从一开始便对此人不产生作用,即先天如此;其二为此人母亲在有孕时便身中剧毒,但在生产前解毒,孩子可能身带毒素也可能不被毒素左右;其三便是一直被用毒,毒发濒死用解药,久而久之形成的百毒不侵。”邵群南肉嘟嘟的小脸难有严肃神色,严谨地说。
容清樾清楚李绪绝不会是前两种。
她知道李绪在南启受过很多苦,不曾想他真正所遭受的比她调查到的还要更为让人痛心。
“他的眼睛又是怎么一回事?”
邵群南斟酌道:“他的眼睛并非剧毒所致,乃一名为暗夜的毒,此毒毒效低,并不会伤人性命,唯一害处——”
“致人眼盲。”
暗夜,暗夜。
有黑无白。
“正因暗夜不伤人性命,拿绪公子试毒的人便不曾给过解药,所以此毒并未在百毒不侵之列。不过这暗夜有一缺点……”
容清樾:“什么?”
邵群南书:“它只有一年的效用,要使人长期致盲,必定每年都要使一次毒才能稳固。”
即是说,每一年李绪都要服一次毒,以他对自己眼睛的在意程度,显然不知道这回事。
容清樾冷冷笑了下。
她真不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怎要被南启那些人欺凌至此。
“小神医辛苦,我让老魏给你备了酥芯藕盒,吃了歇息去吧。”
邵群南听到吃的两眼放光,提着袍摆,先是快走随后小跑起来,没一会儿不见了踪影。
***
夜半,后院荷塘里不知几时跑进了蛙,此起彼伏吵得人难以安睡。
容清樾再一次沉入那湿凉凉的夜里,她走在大雨磅礴中,走在杳无人烟的宫道,没有人为她撑伞。雨水打湿她的衣裳,击中她的肩膀,让她再难挺立起来。
宫道尽头,她的阿兄站在那儿等她,见她冒雨而来眉头皱了皱,她不顾寒意,加快速度过去,就在要触碰到阿兄时,他却如一缕青烟,散得无影无踪。
“阿兄!”
空旷的地方回荡着她的喊声,却没有人回应。
容清樾捂着脸蹲了下去,雨水顺着脸颊下落 ,泛泛梵音如魔咒,无孔不入。
“小啾,阿兄去了。往后,北晋的一切,就交给你,唯交给你,阿兄才放心。”
容琰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身后,几近透明的手掌在她的头顶,却没落下。
她不敢回头,生怕回头阿兄又一次不见。
阿兄,你且再等等,再等等,我很快就做到了。
容琰掌心将要落在她发顶,周围的一切有如梦幻泡影急速退去。
她猛然睁眼,侧身躲开直击胸口的刀尖,翻坐起来一脚踢出,前来的人无奈收手交叉抵挡。
容清樾跃身下床,游刃有余地躲避来人密集的袭击,瞥眼看见躺在外间睡得不省人事的菡萏,明显被下了蒙汗药。
她轻笑一声,对上女孩清冷的眼神:“小丫头,终于忍不住了吗?”
“我不叫小丫头,我有名字,叫万晴杨。”年岁不大的女孩一双眼睛在只有窗纸透进来的一点光源中显得精亮,她死死盯着容清樾,盯着猎物一样。
容清樾含笑,万晴杨在她身边当近侍有两月余,菡萏尽心尽力教导,小事上倒从未出过错,只是没菡萏那么得心应手。
她有意晾着万晴杨,夜里只让菡萏陪侍,白日里她总是出门,在府里也总有子厦等人候在身边,万晴杨找不到机会,看着她近来总是‘恨恨’看着自己,容清樾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让菡萏带着她在夜里陪侍。
果然,沉不住气。
万晴杨攻势再来,容清樾恰到好处地抵挡,顺带做出不伤人却让人觉得屈辱的攻击,单打独斗下她不觉得这小丫头能伤到自己:“说说吧,谁让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闻言,她递给她一个‘你当我傻’的眼神,手里动作不停。
万晴杨自觉自己武力、技巧并不弱,可在她看似‘柔软’的斡旋中讨不到一点好处,甚至在这种‘柔软’中,她的力量被一点点吸去,发挥不出它真正的实力。
容清樾一点点蚕食,时而伸手拦一下被她碰撞要倒要掉的物件,以免吵醒外面的人。
躺在外间塌上的菡萏动了一下,似要清醒的模样。
看着冷心冷情,结果下药都不多下一点,真是——
不太适合做杀手。
菡萏心善,容清樾不想打破她心里的那些满到溢出的善意,让她看见自己救回来的小丫头是个来戕害殿下的杀手。
需要速战速决。
目光落到万晴杨头上仅有的一根挽发的木钗,稍微多用几分里,手掌如蛇般绕过将木钗拿在手里,少女黑发如瀑落下。
容清樾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木钗尖锐地抵在她咽喉处,感受到她呼吸的灼热,她覆在自己耳边,说:“如何,可以说说,你来我府邸到底要干什么?”
万晴杨想要挣扎,木钗虽不如金钗银钗锋锐,可到底是削尖了的,一动就死死抵住她的命穴,只得安分下来:“有人要我杀你,我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