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不管是在西北遇到的那个武将,还是她的年岁、如今装束,都在提醒他,妩儿已经嫁人了。
“我……知道。”
提早知道了,不至于在此刻失态。
“那你此行来季梁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寻我。”
“不……我是为了来寻你!妩儿,我不想害你,但是……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现在看到了,我过得很好,嫁进了谢家,一切都很好。”
崔妩越说,对面的脸越低得瞧不见。
“罢了,同我说说,这些年你都去什么地方,有什么好玩的事?”
说到这些,徐度香就自在多了,刻意忽略眼前的久别,和她说起游历各地的风土人情,还将画箱打开,把沿途一幅幅画展开给她看:
“这是一个叫硭宕山的地方,刚下过雨,晨雾里的阳光美极了,那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可能是又累又饿昏了头,就冲了过去,差点跌到坑里去……”
崔妩含笑听着,不时询问几句,房中气氛如同老友相聚。
可是话再多,也有聊尽的时候。
“子夷,我该走了。”
崔妩冷不丁开口,徐度香所有的动作都顿住。
“好……”
他收起手上的画,而后看着她起身。
“既然同在季梁,往后还能常见一见……”脱口而出的话,徐度香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崔妩停住脚步,让徐度香忍不住大胆猜测。
她会不会答应?
外面就是季梁河,若是她愿意跟他走,即刻就可以登船离开,他有一门手艺,总能养活两个人,到天涯海角都不用怕。
相爱之人,本该携手。
“可是子夷,若与你多见几面,便是私通外男,我会死的。”
她慢慢说出这句话,揉碎了徐度香的心肠,将期望全冰冻住。
崔妩继续说:“谢家是大族,我已嫁为人妇,就是出这趟门来见你,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教人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为何还来?”
“因为……我不忍,子夷,你别耽搁了自己。”
徐度香满腔酸楚噎住了喉咙,再说不出别的。
“今日与你一别,往后……莫再相见了。”崔妩话中似有万般无奈,眼下泛红,徐度香看她低头
打开了荷包,将一枚玉佩取了出来,“这个……还给你吧。”
指甲如同打磨过发光的粉贝,让原本成色一般的玉佩都温润细腻了许多。
这是徐度香阿娘的遗物,但他送给崔妩时并没有说。
“送出去之物,我不会再要回来了。”
“将它给徐家真正的息妇吧。”崔妩将玉佩强塞到他手里,“你可也有东西给我?”
她指的,是徐度香曾为自己画过的画像。
徐度香十指扣住画箱,绷出了青筋:“妩儿,就当……当给我留个念想吧,为了你的清誉,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
他面容姣好,此刻巴巴乞求,瞧着好不可怜。
“那便……留个念想吧。”
崔妩话已说完,终究是转身走了,错身之时,徐度香唤道:“妩儿……”
她站住,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瞧着他。
徐度香再说不出自私的话来:“无事,妩儿,我……知道你平安就好,我不打扰你了,往后好好的。”
“妾同祝郎君,岁岁安宁。”
门开了又关,只剩徐度香一人。
苦苦几年求索,只得一声告别。
离开厢房之后的人戴上了帷帽,脸上一扫哀戚之色,朝妙青抬了抬手,隐在周遭守卫的人随即退去。
“妩儿……”门又被打开。
“娘子,刚刚奴婢好像看见三郎君的同僚了……”
徐度香和妙青的话重叠在一起。
崔妩立刻反应过来,转身朝开门之人伸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把人往屋里推。
臂力之大,把徐度香掼在地上。
市井里混出来的人,下手也黑得很,这一招“砸狗头”尤为擅长,只是“砸”的动作被她忍住了。
徐度香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力气,更见她目带腾腾杀气,陌生得教人害怕,他仰躺着,愣愣不敢说话。
“对不住,吓着你了。”崔妩收回手。
“没……没事。”他摸了摸生疼的喉咙,有点后怕。
“季梁人多眼杂,我只是害怕你贸然出来被人看到,才着急了些,”崔妩的语速很快,不给徐度香说话的机会,“子夷,无论如何,别再见了,莫让我为难。”
说完,转身就走了。
妙青紧跟着,不时回头盯着还未站起来的人,说道:“娘子,如今杀了徐度香,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徐度香刚到季梁,人情空白,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易如反掌。
“他既然答应了,我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徐度香也算无辜,崔妩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不过,他手里的东西太多余,还是毁了吧。”
“是。”
“刘选呢?”
“刚刚老虎巷的人来报,他带着掌柜正在布行查账。”
大房的生意一直是崔信娘把持在手里的。
“看来崔信娘的身子很不好,走吧,我得去求他办一点事。”
—
存寿堂中,谢溥在等着谢宥。
这几日谢宥就跟住在度支司一样,崔妩出门这日,才算查清了眉目。
元瀚传话:“郎君,主君来问了。”
谢宥知道,谢溥这是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抚平伏案压皱的衣袖,“来得正好,搬上这些账册,去存寿堂。”
“是!”
存寿堂里,谢溥已经在等,见儿子带着一堆账册过来,问道:“弄清楚了?”
“应是如此。”
谢溥目露欣慰,谢家长子不屑,次子平庸,只有这个儿子,行事主张有先贤遗风,让谢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谢家下一代是不用担心了。
“去岁西北军费所费靡巨,先是大雪压塌了半数的马棚,又逢动乱起了几场大火,粮仓都少了,战事未起,朝廷的银子流水似的往西北去了,运河、堤坝、修西南栈道……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事反倒耽搁了……”
度支司多的是各路派来送礼问安的人,一面解释账目上数目不合之处,只要合情合理,虚冒不大,度支司也会放过。
但谢宥今年新官上任,送来度支司的礼物一概拒于门外,人是一个一个进屋子里受他问话的。
答话的第二日,各路就收到了要将所欠银钱补齐的消息。
西北的账目颇大,还须时日,王靖北估计是收到了风声,先发制人。
听罢,谢溥手中的茶一直没喝,沉吟了许久,“所以,这就是王家的目的吗?”
王氏偷人的事,王家处置得如此蹊跷,怕也是王靖北知道谢宥会查出事来,来了个先发制人。
上朝咬定谢家是为了王氏的事公报私仇,本是大义灭亲的事就说不清了,官家定然另选朝官侦办此事。
只要王靖北搞定了人,这件事说不得就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况且度支司今年的作为得罪了不少人,谢宥的作为,就是谢溥的授意,各路怨声载道,谢家不会好过了。
谢宥道:“缔结高门,本来就是船大难掉头的事。”
在外人眼里,两家该同气连枝,王家贪墨军费,谢家定然在其中包庇,可实则两家这些年政见逐渐不同。
王靖北居功自傲,意图把文官为重的局面掉转过来,谢家一向为文官魁首,更无结党营私之意,不会包庇姻亲,两家本该泾渭分明。
“你息妇呢?”谢溥记得到时崔妩要去季梁府回话。
谢宥道:“元瀚,去请娘子过来。”
“主君、郎君,夫人还未回来。”
谢溥不快:“这时候她出门做什么?”谢宥的视线同样投了过来。
这元瀚却不知道,只说:“是郎君您让她出门的。”
他让崔妩出门的?
崔妩是刻意在谢宥忙碌的时候提的。
她记起崔雁来那一日,自己离开书房没过多久,官人就往存寿堂去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徐度香到了季梁,她赶着出门,在院门口堵了他一回。
“妾嫁妆里有枚金钗掉了颗宝石,想去官巷花作行把石头再安上去。”
“若是去晚了,那位金玉师父怕是就离开季梁城了,可如今外头闹得风言风语,妾不想一个人出门,官人何时得空,陪妾一起去好不好?”
崔妩知道他肯定不会答应,但也不怕他会生气。
当时谢宥的神思还在账册之上,对崔妩说了什么未多加在意。
“无所谓。”他连眼神都没有抬一下,“你做主便是。”
虽然知道谢宥不会在意,但见他万事心中过,半点不留心的样子,崔妩还是不痛快,又想到他对自己拿王氏做比之事的回避,更加恼他。
谢宥已经继续往前走了,晚些怕是连自己刚刚跟谁说的话都不记得。
“妾谨遵官人吩咐。”
崔妩一转身就冷下脸来,果断离开了。
当时元瀚跟随谢宥,迎面见到崔妩冷脸走了出去,是以记得格外清楚。
他也不知道要不要提一嘴,娘子似乎在生郎君气这件事。
经元瀚一提,谢宥想了起来,道:“是儿子准她出门的。”
“都什么人跟着?”
元瀚说了两个管事婆子和马夫的名字。
谢溥摆摆手:“罢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去回一回话也就算了,这个案子该就事论事,朝堂上莫要乱了阵脚,秉公处理就是。”
第014章 添香
一回到家中,崔妩就见一箱箱账册抬了回来。
看回来的方向是存寿堂,她猜测大概是查出眉目来了,不过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妇人有资格过问的。
谢宥负剑于庭中,他身着窄袖胡服,是平日少见的利落,额发微湿,眉眼中晴川历历,濯水一般。
见娘子回来,他问:“钗子修好了?”
她摇头:“金石师父说要费些时日,钗子就留在行里了。”
说完回屋更衣去了。
谢宥眼神追着崔妩,等人消失在隔扇之后,才收回视线。
元瀚看着托盘里帕子,往日练过剑,都是娘子绞了帕子给郎君擦汗,今日是怎的,难道让他来?
三尺青锋“唰——”地收进剑鞘,冷不防朝元瀚丢了过来,他手忙脚乱的抱住。
谢宥将擦过汗的帕子丢回托盘,也走了,只剩元瀚抱着剑,有些莫名其妙,这两人算不算闹脾气了?
不可能,郎君从不与人斗气,该是娘子一个人生郎君的气吧。
但是为的什么呢?
只可惜挠破头,也没人跟他解释。
黄昏前又下了一场雨,一扫闷热
,给屋中送进阵阵凉风。
一整日谢宥都没有再往外走,忙活了这么久,账目的事有了眉目,后边就不用着急了。
“去问问晚饭摆在哪儿吃。”谢宥突然说了一句。
元瀚后知后觉郎君实在跟自己说话,“啊……是!”
前后没有一盏茶的工夫就回来了,答了一个“随便”。
元瀚眼睁睁看郎君的面色凝固下来了,嗫嚅道:“小的也问过,但枫红那丫头就是这么说的。”
他听到的时候也很茫然。
谢宥低头沉默片刻,道:“知道了。”
不过,头一次见郎君被人晾着,元瀚赶紧撇过头去憋着,快步出了书房。
两个人一直撑到晚饭后,谢宥洗漱过后回了内帏,又不见了崔妩。
平日里都是娘子凑上来对他嘘寒问暖,今日一想找她,总不见她人,将她小暗阁里的玩意儿搜罗了一把,还是跟原来一样,谢宥转头问:“娘子呢?”
枫红道:“回郎君,娘子在西厢罗汉大漆桌那儿写字呢。”
谢宥身子刚挨着床沿,又站了起来。
见郎君真往西厢去了,妙青着恼地扯了扯枫红的袖子,“就你嘴快!”
她嘴快怎么了?枫红莫名其妙。
崔妩捻着笔管,正在琢磨下一句,就听到外头动静,赶忙将写好的字团了扔到一边去。
“在写什么?”谢宥转了过来。
他身着一袭檀褐色广袖道衣,丝绸暗光下可见精致纹路,行走时衣袂飘飘、风姿隽爽,也只有他这样的身量,才能把这衣裳穿得如仙人临世,颇具先晋遗风。
崔妩瞧着,连气都不想生了。
但他来得不是时候。
“只是突然想练练字,”她低头咕哝,“官人,你若是困了就先睡吧,不用等妾。”
“无妨,我还不困。”
崔妩心道我管你困不困,我这儿有正事要忙呢。
她抬头,谢宥已经消失在眼前,随即身后一副温热的身躯贴了上来,拿笔的手也被握住。
“这个字不是这么写的,看我运笔的力道变化……”
他放低声音温暖低沉,长长的手臂环上来,再想到那张讨人喜欢的脸,让人哪里还有写字的心思,只想窝到他怀里去,逗引得他丢盔卸甲才作数。
可惜崔妩现在并未有闲情,在谢宥看不到的地方,她并无喜意,反而格外困扰。
生硬,太生硬了。
想讨好她也不用这样,这人今晚是打算一直赖在这儿了吗?
手被谢宥带动着,崔妩的眼珠子从左边溜到了右边,想不出借口把人打发掉。
想归想,她一句话也不说,默默瞧这个人还有什么招。
谢宥其实摸不准崔妩有没有生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对自己冷下脸,但那种微妙的变化还是令他不安。
她生气时,两个人之间像隔了一层薄纱屏风,谢宥能看见她的一举一动,却靠近不得。
他凑上来时,其实有点担心阿妩会推开他。
所幸,她没有。
“你在听吗?”他感觉怀里的人有点走神。
“在听。”
胸膛前的脑袋动了一下,答他一句,像风吹过毛茸茸的稗子草,发丝挠在他的心口。
说完,她的手终于跟上了谢宥的手。
谢宥唇角带笑,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字了?”
说来奇怪,崔珌写得一手好字,身为他的亲妹妹,崔妩的字却寻常,一手簪花小楷,诗文也不甚通,母亲对此多有不满。
但照母亲的性子,阿妩就算是才女,她也会不满阿妩只学吟诗作赋,不学半分持家。
舅姑对息妇总能挑出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