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这么坦白冷静,反而让崔妩害怕。
“阿宥,你心里要是真过不去,也捅我一刀。”
柔香的身躯贴过来,谢宥眉头黑压压地沉着,敬谢不敏:“罪过,和更大的罪,下官还是分得清楚的!”
“我只是想你今晚留下,你能不走吗,我想醒来的时候能见到你。”
“想我在这儿,你又想做什么?”谢宥冷笑道,“你这一次引我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犟嘴:“你知道的!”
“该说的话,在藻园时我已经说完了。”
分明下了决定,还关心她的事做什么!
谢宥只怪自己摇摆不定,既狠不下心,也无法放弃自己的立场。
眼见她也变得固执,谢宥为了结束这局面,退了一步:“你睡吧,睡着了我就走。”
崔妩也吵累了,躺下来,让谢宥坐在床边,让她抱着胳膊。
谢宥端坐着,万事随她去,只一心等她睡去。
可崔妩不是个消停人物,拨着他蹀躞垂落的带子,她假作随意问:“紫宸殿那日,你和官家说了什么?”
眼底温情霎时散去,谢宥大掌抚上她的脸,带着点力气掐疼了她的下巴,“公主原来是同我打探消息,真是舍得下本钱!”
“好好问你一句话,你那么生气做什么?”崔妩企图小事化了。
“只要你悔改,我不会将漆云寨纠集江南官员的事告诉陛下。”
谢宥不过是禀报了弥天教拉拢人心企图乱政,并未将漆云寨是幕后主使告诉赵琰。
到底,他还是想再给崔妩一个机会。
“什么是悔改?”崔妩诚心发问。
“就别再对我撒谎,再拆穿你一次,我绝不会留情,安稳过你公主的日子,也别再想别的事!”
“好,我不会对你撒谎了。”
“那再来一次,你还会杀了我吗?”
“再来几次,也都会让你假死。”
真话果然伤人,不过谢宥还算受得住,只是抽回了自己手。
“前几日庆寿殿里,娘娘说,若我不能重新嫁与你,他日就安排我和亲嫁到外邦去,阿宥,我安稳不了。”
崔妩的声音满是无奈,“为了不被人摆布,我不能不为自己做点什么。”
“那是没影的事,你不用担心。”
谢宥熟悉朝
局,和亲轮不到她的。
无力再做纠缠,他起身再次要走,为了守护自己的姓氏,崔妩将那袖角布料死死攥在手里。
两个人无声地角力,挣扎之间,枕下的匕首露了出来。
崔妩拿起来,想与他说些什么,谢宥反应何其快,立刻攥紧了她的手臂。
他漠然看着刀刃的泠泠寒光,问道:“是不是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你还会再把刀刺向我?”
崔妩眼睫颤动,被握住的手腕逐渐发疼,更清楚他的情绪波动有多大。
“不是!”
她错了,她不该把匕首拿出来刺激他。
崔妩无法想象,所爱之人那一刀,让谢宥余生有多难忘。
“你知道这铁片扎透血肉的滋味吗?”他继续问。
“阿宥,那时候你的血流满了我的手,我也忘不掉……”
“所以公主,我们别再纠缠了。”
窗外夜鹭在啼叫,一片伤声。
崔妩红掉了眼睛,发狠道:“不要!咱们得纠缠到死,只要我还活着,谢宥,你别想过安生日子!”
“我替公主做这个决定吧。”
谢宥握着刀柄,刀被狠狠刺下,在崔妩睁大的瞳孔中划过寒光,朝她心口而去。
第117章 疯子
刀刃在崔妩皮肉纤毫之外停下, 立刻被丢到了地上。
谢宥下了榻,回头看着还在怔愣的人:“公主好好记住这个感觉,差点杀掉自己的人, 没谁会选择重新在一起。”
崔妩睁着眼睛望向帐顶,召唤着离体的魂,问他:“怎么不刺进去?”
“刺伤皇室是大罪。”
说完这句,谢宥就走了出去。
这一次终于无人留他。
谢宥走了之后,崔妩心脏狂跳了好久, 即使知道自己不会死,还是平复不下那一刻到来时剧烈的心悸。
那时候, 阿宥也是这样的心情?
可不同的是, 她的刀已经扎进去了。
所以他才下定了决心,就算对她狠不下心,也绝不会回头……
不回头就不回头吧。
她赤脚踩在地毯上,将匕首拾起,重新安放会枕下。
就算刀刃可能伤到在乎的人,她也要紧紧握在手里。
—
谢宥刚走出主院的门, 转头就遇到了方镇山。
他站在漆黑的亭子里,朝他勾了勾手。
二人负手立在昏暗的亭子里,亭下鲤鱼不时搅动出水声。
“谢宥,你今晚过来, 是探病, 还是要和我女儿重归于好?”
谢宥并不搭话。
只是当着方镇山的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一针见血地问:“一个空头安抚使, 旧将尽散,前辈甘心吗?”
方镇山半真半假道:“我老了也伤了, 招安也算给旧将找个好去处,虽然我没本事,但我女儿也会照顾他们的。”
“就因为她劝你,你就放弃了皇位?”
“是啊,我女儿为了你说什么都不愿意了再造反,她不想生灵涂炭,我也不想她恨我,也就算了。”
为了他……谢宥哑然失笑。
“不过——”方镇山话锋一转,“跟你公平切磋一场的兴致还是有的。
谢宥也不客气:“前辈,请。”
崔妩并不知道二人又打了一架,更不知胜负。
打完之后,方镇山也知道在谢宥面前,自己确实算是老,“是我输了,果然,前两次要是没有帮手,我还真是按不住你小子。”
“前辈若再年轻几年,在下也不是对手。”谢宥将水心剑收鞘。
方镇山撑着苗刀,输得心服口服:“你很好,年轻傲气,也很有肚量,知道护着我的女儿!”
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女儿唯一软弱的地方,就是为你忤逆我,背着我留了你一命……”
其实方定妩忤逆他是家常便饭,但老泰山的威严当然不允许他这样说。
“晚辈往后不会再来打扰她。”
方镇山叹了一口气,看来聊得不太好。
也怪他在江南时把事情做得太绝。
“我女儿真心不多,可她不是毫不知是非,不然那些孩子不会一直跟着她,她跟我不一样,我不吝惜人命,她是假装心狠手辣,其实除了深仇大恨,她不会杀人。”
“晚辈明白了。”
“你……真的不能再迁就她一次?我马上要走了,她独自在京中也寂寞。”
为了女儿,方镇山说起了软话。
谢宥不说话。
他退而求其次:“若她出事,你能不能看在她救你的份上,来日也救她一次?”
谢宥终于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她会活着的。”
方镇山欣慰道:“那就有劳你在季梁照顾她了。”
他也是打蛇随棍上的人物,人家说会活着,他曲解到照顾上去,但谢宥也并未多说什么。
—
崔珌私宅中,徐度香被从大理寺带出之后,藏匿在了这里。
安琉公主也现身于此。
“看到我,你不惊讶吗?”安琉公主用那双阴恻恻、刁钻扭曲的眼睛盯着他,歪头时像脑袋折下,没有一点柔美的弧度。
徐度香被谢宥教训之后,崔珌也不大想管他,只是将他随意安置在一间屋子里,请郎中看过之后不再多管。
他在屋中伤重濒死的时候,路过的安琉救了他。
她确实对徐度香有救命之恩,可是——
又是这个眼神,让徐度香厌恶、恶心、不寒而栗的眼神。
她为什么没死,要是死的是她就好了!
安琉公主抚摸上他紧缩的肩头,细声问道:“你看到那具尸体,为什么一点也不伤心?”
徐度香真恨不得她死了,他怎么可能会伤心。
“你……你不是已经淹死了吗?”
“所以你真的认出那是我了?”
她想笑,又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安琉公主把那女人的四肢刺上名字,再打扮成自己的模样,就是想让徐度香以为尸体是她。
她站在仵作身后,想亲眼看看,徐度香瞧见自己的尸体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说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当初一定会好好待她。
安琉公主满心期盼要看见他痛哭流涕后悔的样子。
可什么没有。
除了想确定尸体是不是她,徐度香一点也不难过痛苦。
反而,他去求那个卫阳公主时,殷切得一眼就能看出是旧情难断。
为什么徐度香要跟她说话,为什么他们挨这么近,为什么徐度香看她的眼神和看自己一点也不一样!
她差点害死了徐度香,凭什么还能被他喜欢。
安琉死死扣着仵作验尸用的刀,无比想划破那张言笑晏晏的脸。
这卫阳公主,是不是会抢走她的子夷?
那一刻,安琉公主杀她的念头就定下了。
安琉公主的话则让徐度香更加不寒而栗。
他巴不得那具尸体就是她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徐度香无法理解一个疯子的想法。
“子夷,我才该问你,”安琉幽怨又扭曲地说,“我把她打扮成自己的样子,你都认出来了,为什么不难过?”
下一秒她又变了脸,猛地掐住徐度香的下巴:“我说了,我喜欢你,要是有一日我死了,一定会在白骨上也刻上你的名字,子夷,我们会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徐度香牙齿在打战,质问道:“死的不是你,那是谁?”
“是一个浣衣女,你应该不记得她吧……”
徐度香不敢置信:“你杀了孙娘子!”
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他还记得,安琉面上浮现戾气:“谁让他对你有非分之想,一个洗衣服的,死了活该。”
“我与她只说过几句话,什么都没有!”
自己为什么会摊上这样的疯子!
安琉公主无所谓道:“几句话?你连看都不该看她,引起她的非分之想,是你害死了她。”
“你有病!你真的有病!”
徐度香简直一个字都不想跟这种人再说。
安琉却不生气,她继续自顾自说道:“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心在哪里了?”
“你什么意思?”
“卫阳公主是不是?”
徐度香更加激动了起来,猛地把她推倒在地:“你不要动她!”
安琉笑得更开:“为什么不呢?”
受不了了!他受不了了!这几月令人窒息的监视和控制,简直生不如死,他到底要迁就到什么时候,她到底要把他逼到什么地步
!
徐度香只想跟她同归于尽,扑上去掐住了她的脖子。
“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我这么喜欢你,给你想要的一切……”安琉毫不挣扎,只有泪滑了下来。
为什么想要一个人的爱,会这么难。
在徐度香狰狞的面容下,安琉视线逐渐模糊。
人人都说安琉是灾星,克死了两个娘,没人想管她,她便在皇城里如同老鼠一样活了十几年,早就摸清了这皇城进出的小道和破洞。
只要走到宫城最北边,在杂草丛生的和义院东角柴火屋东角下,有一个被藏住的狗洞,钻过狗洞,穿过狭窄的夹墙,再躲过城墙上禁军的监视,她就能顺利出宫。
安琉就这样靠偷卖皇城里的东西养活了自己。
某一日,安琉经过时听到了一间屋子有虚弱的呻吟声传出,走了进去。
借着微弱的烛火,安琉看清了徐度香的脸。
那一刻,少女对眼前容貌出众的人一见钟情。
他被丢弃在这里没有人管,那自己管他,是不是他就是自己的了。
怀着情愫,她每日悄悄溜出来照料他。
在悉心照料下,徐度香慢慢好了起来,看见是一位年轻娘子照顾自己,不住地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在知道她是公主时,徐度香大喜过望,求她荐自己进画院,可彼时的安琉公主在哪儿都说不上话,无能为力。
她只能为徐度香带来画具,陪着他说话,为他洗衣做饭。
徐度香为了她画了一幅画,安琉无比珍视。
可不久之后,她就被赐婚给了崔珌。
安琉公主心有所爱,根本不愿意,但是崔珌跟她保证,成亲后不会碰她,也随她跟哪个男人好,都与他无关。
她既无力抗圣旨,这样的承诺也算一个好结果。
她求崔珌助徐度香进画院,崔珌也应允了。
在将这个消息告诉徐度香那一日,他高兴地跳了起来,甚至牵起了她的手,诉说对她有多么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