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暗的角落没有回应。
静了一会儿,谢宥才走出来。
崔妩只可惜不能清楚看清他的面色。
她先去唤醒了奶娘,让她抱着孩子换到另一个屋子去睡觉,让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
谢宥的视线直到门关上了,才落在崔妩身上。
“这孩子怎么来的?”他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很清晰。
崔妩不着急回答,她点亮了一盏灯,去拉他的手,那手僵硬地垂在身侧,迟疑地跟着崔妩坐在罗汉床上。
阿宥现在一定很紧张。
若她和他真有一个孩子,“死而复生”的他是高兴,还是觉得麻烦?
崔妩觉得一定是高兴的。
琉璃灯透出的光柔和明亮,崔妩撑着脸看他:“阿宥,你看到她了?”
“嗯。”
“你喜欢吗?”
谢宥瞳孔剧颤,“她是怎么来的?”
崔妩忍下笑:“当然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是儿子还是女儿?”
“是个女儿。”
原来是女儿……
谢宥真是走神得厉害,崔妩指腹轻撩着他的掌心,他没察觉,收拢着牵住了她的手。
照时间算,在江南时,自己生死一线的时候,阿妩大着肚子十个月生下了他的孩子……
“阿宥,在江南时我就有了身孕,本想救了你之后,将孩子生下,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你原谅我好不好?”
幸福的泡沫才升腾起,就被扎破,谢宥听着她的鬼话,深深呼出一口气,无言至眼神逐渐冰冷。
“你忍心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爹吗?”崔妩抬起的眼睛楚楚含泪。
他慢慢开口:“可是……这孩子不是我的。”
崔妩一惊,被他骤然抓住了手臂。
谢宥也是关心则乱,才忘了一件事,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在京中招摇过市,众目睽睽,肚子根本不可能有问题。
她又骗他一次!
谢宥实在愠怒,她竟然想拿这种事来哄骗他!
“这是谁生的孩子?”
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崔妩有些遗憾,“逗你一下而已,我不是不能生了吗?就捡了一个,给自己养老。”
听她提起不能有孕的事,谢宥僵住,那股怒气哪里还能发泄出来,只能挥散了。
黑夜里,崔妩看不到他红掉的眼睛。
“你——你不要再骗我了行不行?”
严厉的语气,几乎是乞求。
崔妩蓦地发觉,自己层出不穷的谎话似乎让谢宥有了后怕,将两人的关系推入绝地。
他无法再承受她几乎无休止的谎言。
可崔妩此生都离不开谎言,她靠这个保护自己长大的。
“我,我不是,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她也有些慌张,伸手要去摸他的脸,想说些自己的无奈。
谢宥松开手退后了一步:“关于公主的身体,下官会想办法,为公主延请名医,若无别事,下官先告退了。”
“你要找人帮我治?”
“此事下官一定会想办法。”
“治好之后呢?”
崔妩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平坦的肚子上,“治好之后,你想让我怀上谁的孩子?”
第116章 不欢
崔妩的问题, 让谢宥的视线久久落在她肚子上。
她就知道,他再聪明也答不出这个问题。
“恕下官不清楚。”
他只能给出这个答复,撤手离开。
崔妩喊住他:“别走啊, 你过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公主请说?”
崔妩走近他,雪臂搂上了他的脖颈,鼻尖轻戳在他下巴上,
“这件事就是……你不必费什么工夫, 我自己请名医看过,他们说在江南是余毒未清又舟车劳顿, 不易有孕, 但在京城调理这几个月,医正们都说身子没事,可以有身孕,所以你不用给我请什么名医。”
谢宥沉住气:“那就好。”
“所以阿宥,我想生个孩子……”
崔妩从未说过这么大胆的话。
她心跳得很快,但目的也明确, 就是把这个男人留下。
今天要是让他走了,自己就不姓方!
“你——”
谢宥一直在看她说话的唇,抑制着喉结滚动的念头。
“那孩子的阿爹我已经有了人选,你知不知道是谁?”
手指从谢宥胸膛轻跃, 点上他的脸, 崔妩在他耳边呵气:“我好想让孩子喊你阿爹。”
“阿宥,咱们不再努力一下吗?”
如此盛情的勾引, 若放在从前, 谢宥早把她扛到榻上,身体力行地把自己所有浇献给她, 让她为那些轻率的话吃尽苦头,跟他求饶一整夜也无用!
谢宥想得眼神多了一丝凶狠。
可到那时,就真的全乱套了。
他到底是要走。
已经下定决心远离她,若不是因为孩子的事,自己今夜断不会出现在这里,再不狠下心,只是伤人伤己罢了。
费了万分的力气,谢宥把她手臂拉下,拱手告退:“下官无意擅闯,先行告退了。”
谢宥又要逃出去。
这都不上套!
崔妩换了一副嘴脸:“你说无意就无意,好歹是朝廷命官,靖朝哪条律法,准你擅闯公主府,潜入公主闺房?”
“你要是敢走,明日我就去官家面前告状,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毁我清名!”
谢宥被截住了脚步,欲走不得,“公主责罚便是。”
崔妩几步跑上来又抱上他的脖子,双腿小鹿似的一跃,被他的臂弯挂住。
“这是什么表情,忍辱负重?”崔妩不待他回答,直接亲了一口,“你越是摆出这副凛然不可欺的模样,我越喜欢,知道吗?”
“把本公主抱到榻上去,快!”她命令道。
谢宥又不听话。
崔妩嗤笑一声:“你怕什么,到了榻上我就能按住你?我能强求你那不堪用的起来不成?”
什么不堪用的。
谢宥依言将人抱去,她又开口:“等等,琉璃灯本公主还没拿!”
她就这点重量,就是这么闹一整晚也累不到谢宥,他又折回去。
如愿将琉璃灯放在床头,谢宥放她坐在榻上,和在摇篮时一样半跪着。
“下官可以走了吗?”
“我没穿鞋袜下地,都脏了……”
她嘟囔着,在谢宥膝盖上踩了踩,玉莹十指像小圆叶儿,小桥似的脚掌,端正纤柔如玉削。
谢宥只是皱着眉,等她擦完。
可擦干净的脚,却从膝盖上下去,稳稳就踩到了谢宥的要害。
他低嗯了一声,赶忙抓住她的脚踝。
抬头看来的眼睛又是震惊,又是气恼,还有那一丝难掩的情兴。
“踩疼了?我不是有意的。”
分明知道那是什么,她还一副无辜的样子,就算被抓住了脚踝,还是不老实,脚尖打着转儿,助长着阳货的威势。
眼睁睁看船头翘起,崔妩还不知死活地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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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么?”
他咬牙切齿,起身将崔妩掀翻,一膝跪在榻上,整个身躯罩住了她。
盛夏入眠所穿本就不多,崔妩手肘往后一支,薄绸就落在肩头之下,更轻的里衣系着,绣了荷叶儿,被饱坠的软丘盈盈撑起。
谢宥紧紧盯着,若在从前,他尽可以扯开一切阻碍,将人狠狠碾过一遍,让眼前的肌肤落满他的痕迹。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这人眼睛都绿了,崔妩翻身要跑。
谢宥把人抓回来,悍然发问:“你要我?”
这不是白问嘛。
崔妩其实有点怕现在的谢宥,可她又确实想亲近他,让两人重归于好。
小心将脸贴在他掌中,崔妩说道:“我当然要你,你可以怀疑我所有的话,但你肯定看得出来,我很钟情你,对不对?”
这一句如一□□气充盈在心脏,谢宥再次被推到名为“方定妩”的崖边,摇摇欲坠。
“是吗,那我倒要问问,公主就没想过找面首吗?”
他语气很不好,也是借发问让自己冷静下来。
“当然没有,我只是故意气你而已,你盯着我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吗?”
“我怎么听说殿下金明池饮宴到夜半方歇,还带了个男人一同乘步辇回了公主府?”
崔妩目光游移:“你知道这件事?”
谢宥只盯着她不说话。
“那是晋丑,他恰好从西北回来,你知道的,我和他没有私情。”崔妩草草解释。
不过谢宥既然知道她与男子同乘,那一定是云氏告诉他的,别的事……她应该没说吧。
应该没有,不然谢宥对她不该是这种态度。
云氏丢了那么大的脸,一定什么都不敢说,就算说了,也查不到她身上去。
“松了一口气?”谢宥问得猝不及防。
“嗯?”
“我知道你做什么。”
从云氏说她与男子共乘一车,谢宥记在了心上。
母亲去莲落寺和护卫走散,半夜回来的事阖府皆知,她虽不说发生了什么,谢宥却笃定有事发生。
在他追问之下,云氏道出了自己被尼姑绑架折磨的前因后果,一再要求他将此事保密。
谢宥顺着线索追到庵堂,那座庵堂已经人去楼空,不过他并未放弃,前后细查过,发现此地原来应是荒庙,久无人住,是故意收拾出来演一场戏给云氏看的。
加之凶徒对她们的惩罚过于奇怪,二人逃脱的方法又太轻易了些,简直像刻意所为,逃离之后公主又碰巧出现了,谢宥想不怀疑她都难。
崔妩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自己做局的时候哪能想到他还活着啊。
她教训云氏的事虽然理所应当,甚至是手下留情,可也实在不想让谢宥知道,自己趁他“死”了,欺负他娘,说起来确实难听。
那毕竟是他阿娘,他又是个老古板,不可能无动于衷。
就算她辩解云氏欺负过她,当今的世情,舅姑敲打息妇也是寻常,逆来顺受才是孝道,谢宥未必能理解她。
可谢宥还没说他知道什么,崔妩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你设计了一出戏,让我母亲和护卫走散,撞见了所谓庵堂娼窝的真相,她被捆了起来,穿着单衣被赶着跑山路、洗衣、烧火、拉磨……”
谢宥将她的所作所为一一说了出来。
崔妩指尖渐凉,从他身上收起了所有不规矩的手脚。
最后他道:“我也查清楚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宥听到那天云氏吃到的教训,也看出云氏只是疲累崩溃,伤也没有什么遗患,就知道崔妩收着力气,手下留情了。
他不是在云氏膝下长大,与云氏的母子感情更淡薄,也更能以旁观者来看待她的性子,才更清楚,阿妩怕是不止水月庵那一次受了委屈。
为官的秉性让他要弄清楚崔妩到底和云氏有什么积怨,也就逐渐从高氏婢女、谢念、从前王氏侍女等人口中问出了阿妩侍奉云氏发生的事。
从前谢宥对妻子处境所思甚少,对内宅之事毫不关心,一心只在朝堂,才酿就积怨,让云氏吃了那些教训,是自己从前疏忽娘子的过错,他根本没资格责怪阿妩。
崔妩以为他会兴师问罪,结果他只问:“所以你的仇报完了吗?”
她点点头,小心问道:“我欺负你阿娘,你不生气吗?”
瞧见她的心虚,谢宥叹了一口气:“查案要查明动机,知道了你的动机,我不生气,既然和离了,你对我母亲如此,算是秋后算账,我会将教训记在心里。”
崔妩不知道谢宥要怎么吃这个教训,是以后娶新妇不再让她受委屈,还是警惕以后不招惹她?
不等她想明白,谢宥又问:“为何你从来不告诉我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不向我求助?”
她从未听她抱怨过一句,也就无从为她出头。
谢宥不是蠢货,不会跟云氏硬碰硬,他可以不动声色维护她,为她的出头,或是带她外放,可她偏偏一句都不说。
崔妩想了一下,开口道:“那时候我们没什么感情,我怕同你说了你会责怪我,而且受的那些委屈,放到哪里说,人都道是息妇该受的,舅姑并无过分之处,拿到你面前去说,我不占道理,也不指望你的想法与别人不同。
再则,万事我都能自己解决,没有跟人求助的习惯。”
除了她在弥天殿求晋丑那次。
这一段话说下来,谢宥也凉下来了。
“从前我对不住你,如今事情说清楚了好。”
他要撤走。
崔妩抱住他:“那我们呢?”
“平心而论,我对你有情,但要我再信你,和你在一起,我只能说,不过是又一次无用的轮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