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珌抓紧不放:
“我怕我这样做只有两个结局,要么谢宥斗倒我,要么我斗倒他,再被你鸟尽弓藏。”
“你难道就此彻底放弃高官厚禄了,人人都在冒风险,我也在冒风险,不可能有彻底稳妥的路。”
崔珌起身绕过桌子,朝崔妩走近。
原就是位风流俊逸的公子,双目朝露一般,只要来见她,崔珌必整理仪容,穿戴格外讲究,
此刻身着的青叶暗纹常服,如招来春光裁就,如玉山上行。
俯身撑着她的椅臂上,崔珌说道:“我想要高官厚禄,但是现在公主还给我的是块烫手山芋。”
所以我得先得到你。
又淡淡的苏合香,织就了一张网,要困她入其中。
崔珌步步紧逼,崔妩却含糊其词:“说来说去,你怪我没有诚意?”
“阿妩有吗?”
崔妩捏着他的下巴轻晃:“阿兄,你既没将安琉公主的事办好,得个光明磊落的身份与我往来,更不能解我心头大患,我也没看到你的诚心在哪儿。”
“那我们就兄妹齐心,一起解决了这公主,再解决谢宥,好不好?”
二人相视而笑,谁的眼里都没有真心。
这厮没托举她上岸就想拉她下水?
杀公主?
那是多大的罪名,万一走漏了风声,满朝野的唾沫都能将她送进大牢里去,废为庶人都是轻的。
“徐度香是不是你送进画院的?”
崔珌撒了个谎:“我做局害他差点死在谢宥手上,当然要补偿他。”他也不得不撒这个谎。
“那劫持他离开牢房的人就是你了?”
“你要帮谢宥来查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担心你呢。”
“那阿妩不必担心,此事绝与我无关。”
见完崔珌,崔妩没有轻松,反而对这条滑不留手的黄鳝提防更重。
如今四面掣肘,崔妩暂时想到的突破口只剩庆寿殿里的娘娘了。
第114章 现实
崔妩只能平日里多去过问一下老父亲的感情生活。
“你与娘娘如今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自跟进宫被赶出来, 方镇山就没机会再去见她。
临走时他还问过往后要怎么见她,荣太后说可以给宫中采买送信,转到她手下女官手中。
可方镇山一连送了几封信, 都是石沉大海。
现在看来,这法子是哄他走的。
崔妩不明就里,不是说有戏吗?
“你是不是太凶了,改一改自己粗鲁作风吧,把娘娘好好哄一哄, 我看你身板比起先帝强多了,这样……要是还有机会, 你这样不经意地, 把胳膊还有这个腹肌露出来,但是别太明显……”
方镇山听得头皮发麻:“你别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没自己的事干吗?”
崔妩眼下还真没有,揪着他的袖子可怜道:“阿爹,你从前不是总怪我没待在你身边长大,女儿想陪陪你, 你还不乐意吗?”
“你个没有便宜不起早的东西,我能信你的鬼话,去去去!”
对于方镇山的态度,崔妩很有些担忧。
他不会被娘娘策反了吧?
为了探清情况, 一别多日, 崔妩又壮着胆子回了庆寿殿。
荣太后那视线从她进殿就挂她身上,崔妩心虚地挪近了座儿, 拉住荣太后的手:“娘娘, 女儿来给你赔礼了。”
荣太后拍开她手:“你真觉得自己有不是,也不会拖到今日才来。”
“我就是想一家人团聚一下, 明明我们都在京城……我就不能有一个家吗?”崔妩伏在她肩头,委屈地小声嘟囔。
荣太后也无奈,摸摸她的头:“说你聪明吧,还是有几分天真,阿爹阿娘跟你是一家人,咱们团聚了,留你弟弟一个人该多难过,眼下大家伙各自安好,就已经足够了,咱们要知足,别惹他不高兴。”
可崔妩要的是各自安好吗,她是要拉拢荣太后。
她随即点头,小声问她:“那你觉得阿爹现在怎么样,跟你记忆里头有没有差别?”
荣太后回想了一阵儿,垂目笑道:“有些差别,但差别又不大。”
还是吵吵闹闹,咋咋呼呼的,也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这二十年的分别,荣太后也很遗憾,要是他们只是信阳一对寻常夫妻,把二十年日子慢慢过,未必不比宫里好,这些年,她把先帝当上官,揣摩讨好,和其他嫔妃争夺宠爱,也不是不累。
只是如今牵绊太多,说什么都不可能了。
“你觉得我爹俊俏吗,是不是现在威武些?”
荣太后但笑不言。
崔妩被她笑得有些难过:“我看阿爹回来的时候很高兴,结果过几天他就不大说话了,心事重重的,阿娘,书舍那次,是不是你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意识到此事,荣太后笑意淡了。
“可我不在那儿。”崔妩悲伤道。
“我们一家三口,从没有真正待在一处。”
这句话触动了荣太后,她眼睛立刻有些红。
崔妩继续发挥着她的口才:“就隔着那一道宫墙,打开门就能看见,为什么咱们所有人要看他脸色……”
“琰儿已经是皇帝,就是我,也不能对他管束过多,融儿,你要明白,帝王的尊严不容有损。”
说曹操曹操到,殿外一片行礼声,珠帘飞荡,赵琰气冲冲进来了。
这不是什么陌生的场面,荣太后和崔妩早已见怪不怪。
荣太后朝里眨了眨微红的眼睛,不想儿子发现自己的异样。
“谁又惹你了?”她朝赵琰伸手。
赵琰登基年纪到底太小,历练不够,更年轻气盛,常与老臣发生冲突,这不是新鲜事。
理政时,有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他着实想不通,不明白好好的命令下去,为何收效甚微,那些老头说话也弯弯绕绕的,不肯给个明白话,只说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有什么不行!
真是令人火大!
这一次触他霉头的人,是谢宥。
“这个谢宥,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吗!”赵琰振振有词,“赈灾不就是拨银子卖粮食煮了发下去,到底有什么难的!底下派粥的官员没办好我还不能斩?谢宥说那是忠臣,我怎么一点看不出来!
为了这连年的、这处那处不断的灾祸,我减少了多少皇室的享乐,宫城里多久没有马跑出去了?就这样,还得不到他一个‘好’字!我在帝位上再日夜操劳,鞠躬尽瘁,动辄也是天下不满,坐来何用!”
说到恨处,他气呼呼地拍案。
果然才十三岁,还是想要表扬的年纪。崔妩暗自摇了摇头。
荣太后也有些无奈,自己这儿子的治国才能似乎平平,将一切想得太理所当然了些,这靖朝官场,上下千丝万缕,盘根错节,个个都老奸巨猾,扛事担责他们不敢,故而话说得云里雾里,抢功扬名倒是会争抢。
无论哪朝哪代,大公无私的忠臣良将都是少数,也多不得皇帝喜欢。
不过今日发怒的对象是谢宥,荣太后不得不劝一劝:“老臣把话说得含糊,难得这次谢宥把话说明白了,怎么官家还生气?
他在下边看得明白一些,赈灾运粮牵涉官员颇多,便宜好处私下就占完了,会被推到前面担罪待斩的,就是那个既没占便宜,也真想救人的。”
这话谢宥也说了,但从荣太后口中说出,赵琰才听进去:“就算如此,他也不该如此落我面子,当我是什么无知小儿吗?”
“谢司使修心不修口,官家多敲打些,他就知道分寸了。”
崔妩在一旁默默喝茶不吱声。
谢宥这样子撩虎须,不会还不用自己出手就倒下了吧?
赵琰长得像荣太后,却出落个先帝一样的性子,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物,喜欢的人犯了错,讨厌的人即使没犯错,也会找由头贬低远离。
而且政令下达总是简单粗暴了些,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让命令出现收效,甚至有点不顾一切。
开辟南面官道时,便于驻军和运送辎重,百姓也能用上,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可惜经过某处时,被几个村的百姓联手抵抗,因为路过的地方会截断他们的水源,几村的人无以为继。
得知消息的赵琰不顾老臣的劝阻,让武将扣拿了几村百姓,结果村中老弱妇孺堵在官道上,逼官兵放人,武将却受命绝不相让。
这一次冲突严重,加之修路的石头滚落,杀死的砸死的百姓几十
人,还多是妇孺孩子。
原本该好好商议补偿或改道,在皇帝强硬的命令下,酿成了一出惨案,受命的武将还升了官。
官道确实能继续修,也起了杀鸡儆猴的作用,但消息没压下,传遍了西南,颇损失民心,传回季梁,更是朝野哗然。
可惜人命不在赵琰吝惜之列,他只要干脆利落,总归是个血溅不到眼前就不会去细想的人物。
当时消息到达庆寿殿时,荣太后沉默了许久。
但她也不能劝得太多,怕会引赵琰逆反,也怕人说她要垂帘听政。
忠言逆耳,她说难听的,就有无数人会在皇帝面前给他说好听的,到时儿子只怕离自己越来越远,这实是一件两难的事。
“姐姐,我说谢宥的不是,你怎么也不劝劝我?”
赵琰看向闷不作声的崔妩。
他当然也听说了二人在大理寺刑房的事,看来姐姐对谢宥还是旧情难忘,二人兜兜转转还是能走到一起。
崔妩道:“正事该如何就如何,我不懂,有什么好说的。”
“那谢宥和我,你站哪一边?”
“谢宥是谁?哪有我聪敏机变,治国有方的琰哥儿厉害,无论何时,我都站你这边。”
赵琰颇为满意,玩笑道:“那要是来日谢宥请旨复你二人婚约,我可不答应了啊。”
“行,陪你一辈子又何妨。”
发完牢骚撒完娇,赵琰心情好了很多,吩咐午膳摆在庆寿殿里。
等赵琰走了,荣太后道:“你弟弟在宫城里长大,不懂民间疾苦,长大了更是难有体悟,平日里还需要你多跟他说一说民生不易。”
崔妩忙摆摆手:“我可不敢多嘴!”
好像提一两嘴国政是什么洪水猛兽的事。
荣太后笑了笑:“你不懂这些也好,没那么多烦心的事,若有机会就多与谢宥来往,二人重修旧好也是美事一桩,他是诤臣,多为你弟弟巩固住谢家这个肱骨。”
在大理寺的事她也听了一两耳朵,先前虽有误会,但看起来小夫妻俩还是有感情的。
“还拉拢肱骨,”这话荣太后从前就跟她说过,崔妩玩笑道:“若有一日,琰哥儿的江山要我和亲的塞北,娘娘你难道还要赶我去和亲不成?”
意外总发生在不经意间,恰如此刻——
她的玩笑话没有被接下去。
崔妩疑惑看过去,触碰到的是荣太后冷静克制的眼睛。
她的态度仿佛是承认,她真的想过这样的事,不管是臣下还是外邦,女儿既然当了公主,自该为家国大计舍身。
崔妩的笑意渐渐散去。
荣太后就迟了这么一刻,才说道:“我自然不愿意你去,这内宫还是有待嫁公主的,无论如何,阿娘都会保住你的。”
可是这话接得晚了那么一会儿,就显得没那么真心。
对面的女儿还是不说话。
荣太后心中暗悔,讲起了道理来:“我的儿,这就是公主的职责,享百姓供养,就得做出牺牲,但这是对外头的说法,自家人面前,阿娘不会让你担这些责任。”
崔妩低垂着头,自己才回来多久,她儿子不是打小就受供养吗,怎么卖身的责任就落她身上?
儿子是皇帝、女儿做公主……各自的作用是什么,荣太后分得清清楚楚。
想通了,崔妩转头静静端起茶盏:“娘娘想得比我清楚,还有什么是我需要想的呢。”
女儿过于冷静的话,让荣太后意识到自己还是没说对。
这种时候说真话讲道理做什么,一个玩笑罢了,笑笑也就过去了。
是自己一碗水没端平,还说了出来,怪道女儿难受。
拉着她的手,荣太后苦口婆心道:“是娘说错了,这么艰难找你回来,哪里舍得再把你送走,所以才劝你多与谢宥来往,或是选京中其他高门,一世留在京城,我和你弟弟也会护好你的,你不要乱想,好不好?”
不是在外和亲就是拉拢朝臣,崔妩莞尔。
在太后和皇帝眼里,她既然享受过公主的权势富贵,就要拿出一点用处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崔妩当然不生气,一家人算得清清楚楚,各自明白自己的用处才好。
“我知道了。”
母女俩就这么不尴不尬坐着,说了几句话,荣太后要留她晚饭,她婉辞了。
走出庆寿殿,崔妩眼底温情散去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