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刚说完一节,茶博士为他倒上菊花茶,须发花白的小老汉润了润喉咙,闭目休息了半晌,醒木一拍,当即开讲:
“说到这侠盗李三丰,那可真是智比诸葛才出灵玉,更有一身上乘武艺,一生嫉恶如仇施恩果,风雷不改义薄天啊!
几句定场诗,立时得了满堂彩,可见这出评书在瓦肆里是何等的火热。
“上回书说到,侠盗李三丰设巧计助张老汉摆脱了贼县令夺田,又千里追击劫掠民女的毒蝙蝠,这回咱们接着说,这李三丰追毒蝙蝠一路也不顺利,漆黑雪夜寒霜扑面,毒蝙蝠更有百般毒计,无数喽啰阻路,都被李三丰一一化解,追到极北之地,尽天之角,已是山穷水尽之时,纵是神人也熬得形销骨立,
只是李三丰一想,这姑娘花年正好,又与自己有一饭之恩,若惨死毒蝙蝠之手,他必得憾恨此生,不若一命换一命,续她华年,这般作想,他又继续上路,行了半日,风雪中见一人影,走近一看,竟是一老妪……”
赵琨坐下,跟着听了起来。
这《侠盗李三丰》倒比寻常才子佳人的故事更加引人入胜,让说书先生讲得跌宕起伏,凶险迭出,每到绝路,侠盗李三丰都能以智谋或武力化解,为民伸张正义,惩恶扬善。
一场下来,引得看客连连叫好,怪不得能在这瓦肆中风靡。
赵琨听到说书先生停下,才伸手喝茶:“确实是个好故事,是谁写的?”
赵琰摇头:“不是写的,听闻是口口相传发生真事。”
“哦?”他立时来了兴趣,这天下还有这等神人?
“原本瓦肆里最热闹的是春二娘的剑舞,结果这《侠盗李三丰》的故事一出来,所有人都来听这个故事,在季梁城里传颂一时,写得是真好,我已经听了两日了,大家都说这个李三丰,就是牢里的李沣,三哥你觉得呢?”
赵琨讶异:“为什么这么说?”
“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他皱起眉:“这出戏演多久了。”
赵琰摇头:“不知道,我问过说书的,也只说是在茶棚歇脚时,听路人说的几个本地故事罢了,哪个县城、谁人说的,他已经记不得了。”
赵琨歇了喝彩之心,心事重重道:“这种事,最忌半真半假,全是假的,听得乐呵便好,但若主角是真的,便如刘公梦斩白龙,关圣刮骨疗毒……半真半奇,引人追捧。”
百姓民智未开,专爱这种半真半假的奇闻逸事,有名有姓,只托一句当世确有其人,就像发生在周遭一样,平淡的日子只等这一出见着显圣化神的奇逢,一扫庸凡之气,最是欲罢不能。
平生难见真豪杰,听得人说这戏文里的李三丰,就是如今季梁府里待罪,要为叶家翻案的李沣,百姓心情更加沸腾,心里果然觉得侠盗又在伸张正义了。
毕竟没有人会跟老百姓们解释李三丰不是李沣?
没有苦主,没有凶犯,民不举官不究,只能将错就错,让李沣得一个侠盗之名,万千溢美之词加身,他插手叶家冤案的事就变得更为可信了。
赵琰叹道:“谁说不是呢,这一招好厉害啊。”
“王家好本事,可他们不怕吗?”
对啊,挑出叶家的事,王靖北难道不怕官家震怒吗,可若不是他,还有谁?
崔妩可听不到两位皇子在夸赞她,在谢王两家的案子闹得最沸沸扬扬,她琢磨着,该料理一下春柔了。
第020章 作死
五月的季梁城晴空如洗,花草繁盛,谢家园中芍药,池上菡萏都已开好,上着胭脂下堆彩翡,风姿各异。
崔妩换了一身浅绿梨花半袖,提着浅底西竹编的筐子到园子东面去,剪些时令的花回藻园插瓶,一众侍女都跟了过来,捧瓶的,点香的,簪花的,好不热闹。
崔妩走了一圈,游兴放歇。
她将剪子放下,满筐的芍药玉兰姹紫嫣红,挎在臂上,即便抱花人只着浅色衣裙,亦衬得娇艳妩媚,不可方物。
春柔远远见她绝美姿容,闷得默默把耳边牡丹花抓在手里,揉烂了,丢到水里去,未看到枫红跑进了园子,在崔妩耳边说了几句话。
“春柔,过来。”
听到娘子朝她招手,春柔眼睛小心走过去,崔妩将的开得正盛的海棠花别在她的鬓边。
“很好看。”她赞道。
春柔摸摸海棠花,道:“多谢娘子。”
“我派人打听了你的事,听闻你在老家有一位青梅竹马,如今在镇上正店当账房,若是你嫁过去,想来能舒舒服服地做一个……”
春柔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夫人慎言,奴婢一心伺候三郎君,哪儿也不去的,这可是大夫人吩咐的。”
她要做主子,才不要嫁给账房先生,一辈子计较那几分几厘,活得没趣儿。
妙青柳眉一竖:“你一个下人让主子慎言,吃了凤凰心肝,专想往高枝飞了?”
崔妩仍旧不急,轻言细语道:“不肯嫁人也没事,我有个布行缺管事……”
“娘子,奴婢说了
,除了藻园,哪儿也不去。”她说得更加抑扬顿挫,又强调一句:“是大夫人派奴婢来的,您要赶我,自和大夫人说去。”
崔妩默了一阵儿,蹙眉道:“可是官人并无纳妾的心思,他最重规矩,你若有这念头,至少得在这儿园子里守二十年……”
她好心替春柔算了一下:“那时也快四十了,自有更鲜嫩的丫头排上,定然是选不上你的。”
这话无异于告诉春柔,她在痴人说梦。
春柔偏不信谢宥真会等到二十年后再纳妾,就是三郎君等得,云氏,甚至崔家也等不得。
她一点未被崔妩说动:“大夫人将奴婢派来时就说了,是为了伺候三郎君,娘子也不必拿什么吓唬,若真不容我,就禀大夫人去,
再则,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您也没资格使唤奴婢,更遑论安排奴婢的去处。”
妙青见不得她如此冲撞崔妩,抬高声调:“你敢在这儿信口雌黄?”
崔妩抬手阻住妙青,她此刻就是要勾起春柔的火气,越大越好。
“一整个园子里的侍女,就属你心气最高,春柔,我是爱护你的,只是你骄纵,不似伺候人的性子,我也问过官人,可惜他连你的名姓样貌都记不得,想来没有看上……”
春柔被说得急了:“三郎君怎会同你说这事,况且我来藻园,就受大夫人调派,你不敢开口打发我,就拿这话来糊弄我?”她已经狂得连“奴婢”的自称也没有了。
“可官人既已把你往外拒了,难道你还要强……”
娘子怎可如此奚落她,春柔将海棠花掷在地上,“娘子也别在这儿试探了,我便说明白了,将来三郎君的枕席怎可能就你一人得占,三郎君事母纯孝,大夫人的话没有不听的,便是再不中意我,对我也会以礼相待,到那时,我尽心伺候就是!”
“你在胡说什么!”
这句话既恨又恼,说的人不是崔妩也不是妙青,而是从身后传来的。
春柔的身子一抖,回头看去,云氏就站在不远处,满脸怒容,身旁伴着的是祁国公夫人。
“大夫人!”她赶紧跪下,想到刚刚的狂悖,惶惶不安。
崔妩浮现慌张,起身行了一礼:“舅姑,见过国公夫人。”
祁国公夫人最和气不过,但也是这季梁高门里消息最通达的人物,今日之事让她撞见,定然要外传的。
国公夫人一见崔妩,又是暗叹了一番,才笑道:“满园烂漫不够赏的,怎么在这儿和一个丫鬟置气呢?”
崔妩羞惭:“让夫人见笑了。”
实则她早看过祁国公夫人的拜帖,才来园子里演这一出的。
谢家这阵子并未闭门谢客,云氏和祁国公夫人是手帕交,这种关头来探望,既是关心,也是打探消息。
王氏在公堂上指控凶烈,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说云氏是拆散焦仲卿和刘兰芝的恶婆婆。
云氏自诩贤妻慈母,活了那么多年,堂堂的宰辅夫人,头一次被千夫所指,名声一落千丈,像是把她搁在油锅里煎,这一下病得更重。
这一次祁国公夫人过门,云氏有心借她之后宣扬,自己绝不是王氏口中那种人。
云氏格外硬气,在这种千夫所指的时候,不肯露了颓相,强撑着不舒服陪国公夫人游园。
两人没带多少仆从,在园子里边走边聊,没料到撞见了春柔在此大放厥词。
木杖沉重杵着地面,云氏走上前,死死盯着春柔:“你刚刚说的什么浑话?”
现在云氏只恨不得遣散谢宏那些通房,当作没有这回事,怎么还敢堂而皇之提给小儿子的纳妾的事?
让祁国公夫人传出去,别人还道谢家首鼠两端,空搏一个清名。
春柔身子抖如筛糠:“大夫人,奴婢、奴婢只是在说胡话。”
“知道是胡话你还敢编排,我派你来这边,是心疼息妇年轻镇不住下人,你怎么蠢得以为自己是来做主子的?”
云氏不知是在训斥春柔,还是在给祁国公夫人解释。
“大夫人恕罪,奴婢蠢钝,再也不敢了。”
“再则,谢家的家训,也是你一个奴仆敢藐视的?大郎打小身子不好,我才纵着些他,那些通房早便说打发了,只他一味任性,贪玩了些,
至于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府里这些日子只有你一个到处说嘴生事,打量着我身子不好,连我的话也敢不听了,只一味胡作非为……”
春柔被她越说越怕,一个劲儿猛地磕头:“大夫人饶命,大夫人饶命啊!”
“我不要你的命,这心比天高的,谢家是留不住你了,索性嫁到庄子上去,学着做苦役,对着庄稼作威作福去吧。”
春柔听完这句,软倒在地上,话也不会说了。
她就算只是个丫鬟,可在府里只用干些端茶倒水,往来传话的活计,端庄体面得跟个小姐一样,重活是一样没做过的,到田里去挑粪堆垄,不等于是杀了她吗?
云氏说完句,懒得再理这烦心的东西,带着祁国公夫人离开了,临走时还盯了崔妩一眼。
“息妇恭送舅姑,夫人。”
一切尘埃落定,崔妩不须提半个字,就让云氏自己发落了春柔。
她心知自己亲自打发掉春柔,难免惹舅姑不快,落个善妒的名声,往后云氏还得往藻园里塞人,教她不得安宁。
现在可好,当着外人的面,让云氏亲自帮她打发了人,碍于流言,以后她更不会再塞人过来了,算是免了后患。
经过春柔身边时,崔妩俯视着她,道:“是大夫人不想留你,可莫要怪我。”
“你、你……”春柔抖着唇,“你是故意引我说那些话的!”
“留着点力气吧,庄子里的地还等着你侍候呢。”
“我只占你一个姨娘的位置,你都容不下,可知道有的是人觊觎你的正妻之位,我就不信,你能一直安稳坐在上边。”
崔妩坐在她面前的石墩上,抬手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大夫人说将你嫁到庄子上去,不过嫁给谁该是由我做主了,春柔,你是喜欢死了三个婆娘的,还是喜欢瘸腿瞎眼的?”
一席话打散了春柔的嚣张。
她被人拿捏住了命门,抖如三秋寒蝉,那些都是最无能又下等的男人,更不乏打女人的癖好,跟着他们住在破窑里,吃糠咽菜,余生再没有指望了。
“你且说说,是谁看上了我的位置?”
“我……奴婢真不知道,但是崔大娘子似乎是做了什么事,我套过话,但她如何都不肯说,不过……该是和娘子的子嗣有关。”
崔妩欣赏着剪下的花,没有说话。
“奴婢知道的,求娘子饶过奴婢,不要把奴婢丢到庄子上去!”她拼命磕头,不一会儿,额头就撞出了血。
可惜崔妩并无一丝心软,手指抚弄筐中柔嫩的花瓣,“不是我不饶你,大夫人的命令,府里没人能违背。”
她离开之后,府里粗使的小厮就进园子里来了。
春柔被人拖着,满园迎风招展的花枝在视线中远去,她再回不到这温柔富贵之地了。
祁国公夫人离府之后,崔妩被唤去了青霭堂。
“偏偏在园子里教训人,教人撞见,损了谢家颜面,你该当何罪?”
“损了谢家颜面是息妇之错,舅姑教训的是,可息妇哪里是要教训她,只是看春柔把花砸在地上,近日藻园其他丫头对她……也有些怨词,才想劝着她往后收敛着些,也不知道哪句触了她的脾气,当众就给息妇没脸……”
崔妩低头擦泪,样子既无奈又没用。
云氏看她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低门里出来的,做事战战兢兢,将她的话奉为圣旨,她派去的人更是神兵天降,崔氏礼待些也没错,也怪自己没看清春柔那丫头的脾性,让她在藻园翻了天。
“你也是没用,一个丫鬟,纵然是我派过去的,也不值得给她这么大的脸面,罢了,打发也就打发了,以后再不能出这样的事了。”
“是,息妇以后定当尽心竭力,管教好藻园的下人,再不出这样的岔子了。”
第021章 歃血
料理完春柔的事,仍有一件事压在崔妩心里。
成亲之时,她从崔家带出的嫁妆不少,
但崔信娘到底在什么东西上做了手脚,刘选那边还没有消息递来,她也很难再找到机会出门了。
这种被人迫害着,又抓不到把柄,崔妩心里跟有虫子在爬一样,入夏以来,藻园虽比别处幽静几分,她却觉得烦闷。
廊下摆了凉榻,她就撑着脑袋在那儿发呆,一旁小圆桌上摆了凉瓜,夜风吹过紫藤萝瀑布,将花瓣洒在身上。
更多的不是风吹,而是被谢宥剑气带下来的。
他才在朝中参了王靖北一本,揭露了账目造假一事,朝堂上针锋相对,季梁府里还有未审完的案子,昭告着王谢姻亲彻底反目。
可不管王家贪污军费是真是假,这样的局面官家倒是乐见其成,一开口就是让两家先冷静半个月。
两方在朝堂上角力,唇枪舌剑,僵持了好多日,谢宥也不着急,反而真正闲下来了,将账册一抛,拿起了师父所赠一柄水心剑。
三尺青锋如夜色中一条白蛇,飒飒寒芒锐不可当,剑气如有形,在他周身游走,引得衣袂翩跹。
谢宥与天子同拜一位师父,也是上清宫掌教,天子要一位身外身替他出家,谢宥却是实打实自幼在清凉宫修习,所习剑术绝非泛泛。
至于有多厉害,崔妩也不知道,不过云氏不喜欢谢宥习武。
文臣武将自古泾渭分明,习剑虽为君子六艺,但已没落,当朝文臣佩剑,也为佩饰罢了,习武成了莽夫攀阶之术,云氏不想谢宥有太多背离寻常文臣行列之举。
藻园的玉徴庭只有亲信踏入,谢宥常在此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