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辛苦了。”他亲亲她的额头。
“你也辛苦了。”
夫妻俩又说了一会儿悄悄话,才抱在一块儿,相继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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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能枕上鸳鸯共枕眠,有人却只能凄凉还自遣。
倒霉了一路的徐度香,被赶上了离开季梁城的货船。
入夏的季梁城一如既往地热闹,行人衣衫渐薄,脚夫光着膀子在运河上忙碌。
蕈子一双眼睛深凹,嘴巴分外刻薄:“这次就放过你,再在季梁城见到你,见一次打你一次,废了手卖到南风馆去!”
对着这地头蛇,徐度香敢怒不敢言,转身进了船舱。
沉重的铁锚被起到船上,徐度香抱着新得的画箱,暗中观察岸边还在守着的地痞。
一切还要从他离开季梁府衙门说起。
见过谢宥之后,他躲到巷子里,反倒被这个叫“蕈子”的地头蛇抓
住了。
蕈子是定力院那边管赌场的,人脉畅达,那个假冒他老乡的骗子以为徐度香要报官,就是找了这蕈子教训他。
一群人把徐度香围在巷子里,正准备打他一顿,再卖出去,徐度香虽有些拳脚,但难敌四手,眼看要落败,没想惊动了隔墙的住户。
一位穿着直缀锦衣的相公露面,围着他的人立刻散开了,从蕈子等人恭敬地称呼为“相公”来看,想是个做官的。
徐度香当机立断,向这位相公求助,说清了来龙去脉。
那位相公也是古道热肠,当即仗义出手,骗子不但赔了他银子,蕈子也放过了他。
徐度香用得来的银子,终于又能把画箱置备起来,可没过几天走后,蕈子又抓住了他,要把徐度香赶出京城去,永远不准他在季梁城出现。
这次没有义从天降,徐度香没奈何,被提着去了码头。
但他也有自己的犟脾气,这些年走南闯北,胆色还是有的,别人要赶他,他撑着一口气,偏要留下,非得在季梁城出人头地不可。
况且现在又有了画箱,徐度香进画院之心不减,理想和心上人都在这,他不想离开京城。
这里还有他惦念的人,就算没有缘分,能在一座城里守着她也是好的。
看着船离了岸,蕈子拍拍手,终于算是演完了这出戏,他还要去和二娘子禀告。
过了观音院桥,他说道:“你们回去把场子看好了,我先去回话。”
那群喽啰也不知道老大的上头是谁,更不敢问,勾肩搭背地走了。
徐度香看到岸边的人已经离开,想跳进水里游回岸边,又怕闹出来的动静把人引回来,一时逡巡。
犹豫间,一条游船徐行经过,船距不过一臂。
二层坐着个气质出尘、温润俊秀的白衣秀士,徐度香定睛一看,高扬起手招呼道:“崔兄!崔兄!”
听得长唤,崔珌看了过来,收起手中折扇作揖:“徐贤弟!”
在杭州时,徐度香仰慕他的才华,崔珌敬慕徐度香的画技,二人也算知交好友,崔珌忽逢故人,又快治好了腿伤,心甚快慰,让亲随福望将徐度香请到自己的船上来。
徐度香登船,远远就见崔珌坐着轮椅,快步走了过来:“崔兄,你这腿……是怎么了?”
崔珌摆手:“无事,已经快好了,倒是徐兄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游历至此。”
“来了季梁也不同我说一声,差点就同你错过了。”
徐度香叹了一口气:“当年杭州匪患,你我失散,崔家不知搬到了何处,崔兄也未给小弟留个音信……”
当年崔家离开杭州匆忙,徐度香又凑巧在外地,二人便断了音信,徐度香记挂崔妩,这才踏上游历四方,寻找崔家的路上。
崔珌赔礼:“怪愚兄走得匆忙,来不及知会你,贤弟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唉,真是一言难尽……”徐度香将季梁之行所遇一一道来,当真是命途多舛。
他的画箱倒是重新置办了,只是这些年画的画全都没了,最重要的是妩儿的画像也没能救回来,现今他连个唯一的念想都没有了。
“我本不想离开,无奈惹了人祸,被人赶出来了。”
“没想到季梁城地痞猖獗到如此地步,贤弟若是不嫌弃,可以到我家中落脚。”
“罢了,我怎么将麻烦带给崔兄,只是这阵子不见妩儿……不,不是,我是说崔二娘子,不知道她怎样了,进来可好?”
徐度香一时恍神,赶紧改口。
“你唤她什么?”
涉及崔妩的事,崔珌是何其敏锐。
他眼神锐利如刀,温润公子的表象褪去,是一等一的不好惹。
“没什么,只是那时她年岁小,我跟着崔世伯喊习惯了,如今已知她嫁人,一时不及改口,崔兄勿怪。”
徐度香心虚,不敢直视崔珌,他在崔家人眼皮子底下和妩儿往来的,当年不敢提,现在更不能提。
崔珌只是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一眼看出这徐度香在说谎。
两个人的关系定然不简单!
可阿妩怎么能这样对他。
崔珌握在椅臂上的手绷起了青筋,他在回想,当年徐度香和崔妩到底有没有背着他私下往来,妩儿到底是何时勾搭上徐度香的?
处处都是疑点,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哪里都不对!
对面的人已经许久不说话,徐度香不尴不尬咳了一声,只能喝着茶,望向运河上的片片白帆。
故友重逢的场面就这么冷了下来。
“你和妩儿……从前交好?”崔珌终于开口。
“只是、就是说几句话。”
崔珌沉沉看了徐度香一眼。
旧事早已无法查证,但眼下,崔珌未尝不能再试探出来。
他叹了口气:“若是杭州未生匪患,愚兄本想做主将妩儿许配与你,毕竟高门大户里的日子总是不易过,不如嫁予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小两口平淡度日,与家人见面也容易,想来她一定是开心的。”
听到这样的话,徐度香哪里坐得住,手紧握成拳,眼底全身憾恨:“只恨我当年远游,才未能在二娘子身边保护,致与她离散,这是某此生憾事,今日又听崔兄此言,更是夜不能寐,余生抱憾,为何……为何当年……”
徐度香将他当知交好友,说出了心中郁郁难平之事,更潸然泪下。
可崔珌只是试探出自己想要的。
果然……
原来谢宥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干了,那除了谢宥、徐度香之外呢?崔妩这些年为了活下来,为了过得好,到底勾引过多少人!
哪怕是自己,也受她蛊惑,几次挣扎游移。
或许她本性就是这样,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命,不知廉耻,只要能往上爬,她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男人都能攀附。
到底是他疏忽了,让她继承了亲妹妹的身份,进入崔家,又让她当上了谢三夫人。
这样的女人,实在不该再放她出去勾三搭四,招摇撞骗。
崔妩该身败名裂,被谢家弃了,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她水性杨花,阿妩无处可去,没有依靠,只能由自己这个哥哥将她接回崔家。
他会给她备一间小小佛堂里,就关在里边,让她每日诵经理佛,诚心忏悔自己的罪过,哪儿也不许再去,谁也不准再见!
崔珌戾气暗自疯涨,几乎有要付诸行动的冲动。
不过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值得阿妩看上,就凭他这样女人一样的面皮,还是油嘴滑舌?
此人分明怯懦无能,软弱不堪!
“既然有缘无分,贤弟还是要学着开解自己,早日放下才好。”
“是……”徐度香再难过,也只能接受。
“不过阿妩嫁人也是好事,她稳重了不少。”崔珌牵唇一笑,面容恢复了和煦,“对了,我正好要去一趟翠萍山崇德寺,徐兄可愿同游?”
“崇德寺?”
“正是,那处环境清幽,正好养伤,徐兄既然仍想留在季梁,不如在翠萍山小住,等城里风头过了,再回去不迟,而且画院画谕正常带学子到翠萍山去,或许会有门路。”
最重要的是,崇德寺和水月庵所隔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
当年两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暗通款曲,这次会不会也忍耐不住呢?
听到能得进画院的门路,徐度香怎会不心动。
他欣然答应:“我旧作尽毁,正好也想画些季梁城郊的好山好水,好的投于画谕正门下。”
崔珌真想看看,崔妩若是再见到徐度香,会是什么表情。
若是谢宥也知道了二人曾经的关系,他又是什么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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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翠萍山水月庵的葱茏小道上,一辆简朴马车行走得不紧不慢。
崔雁听闻谢家大夫人去了水月庵,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献殷勤的机会,借口为崔信娘祈福,也跑到了翠萍山来。
刘选还特意请了一日假,护送女儿上山。
“我
知道你们娘俩在图谋些什么,”刘选眉头不展,“女儿,你当真想要谢三郎的正妻之位?”
心思突然被爹爹戳破,崔雁很慌张,不大敢吱声。
刘选加重语气:“你只须回答我,是,或不是?”
崔雁偷看了爹爹一眼,他好像不是生气。
她深吸一口气,点头:“是,女儿想嫁给谢三郎,从前正妻之位没来得及抓住,继室难道还没有机会吗?
爹爹,若是不能嫁得比二房好,那女儿这一辈子也没什么意思了。”
“继室,你们是打算杀了二娘子?”刘选后槽牙已经咬紧。
崔雁缩了缩脖子:“不不不,杀人,我……我当然不想,只是崔妩若自己身体不好,生不下孩子”
“她好好在谢家待着,怎么会身体不好?你告诉爹爹,你阿娘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崔雁手攥住膝上衣裙,抿紧了唇。
阿娘嘱咐过,这件事谁也不能说的,但爹爹又不是外人,他都要帮她们了,一家人还需藏什么秘密吗?
当即将崔信娘在崔妩嫁妆里做的手脚说了,说完就听到刘选冷笑了一声。
崔雁惶惑不安:“爹爹,怎么了?”
“这样下药,不过是让二娘子不能生孩子,谢家可是有家规的,四十岁之后方可纳妾,谢家三郎最守规矩,你等不起,也赌不起。”
这毕竟是他亲生的女儿,刘选苦口婆心。
可惜崔雁早被宠坏了,眼红嫉妒崔妩一个二房,一飞冲天嫁给她仰慕的梦里人,这口气她一辈子咽不下去。
她扭身不理刘选:“若爹爹是劝我的,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刘选闭了闭眼,崔雁性子和她娘如出一辙,二娘子已经被她们害了,
“爹不是在劝你,只是在同你分析利弊,下药让二娘子不孕,太慢了。”
“难道爹爹有办法让女儿立刻嫁出去?”
是什么办法,崔雁当然知道,她的心跳加快。
刘选说出了她想听的那句话:“让二娘子死不就好了。”
“这……杀人,终究不好吧?”嘴上说“不好”,她身子前倾,已是很感兴趣。
刘选毅然道:“你放心吧,这件事爹爹会给你办好。”
“爹爹……”他也为自己筹谋,崔雁高兴不已,这样她的胜算又多了几分,“那爹爹打算怎么办?”
“这翠萍山,山高林茂,人迹又少,一个弱女子出些意外总是难免的,到时候,你身为姐姐,就替了二娘子照顾之责,谢三郎要再娶,肯定要听自己母亲的意思。”
崔雁激动得手指都在抖,“女儿一定会照顾好谢家大夫人的,那咱们要怎么做?”
连自己生病的娘亲都丢在家里,上赶着来照顾妹妹的舅姑,竟还不觉得荒唐。
刘选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不着急,到了水月庵,我先去踩踩点,再做打算。”
“好,女儿都听爹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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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了春柔的事,崔妩就跟着云氏上了水月庵,而季梁府衙那边,又要开堂审案了。
衙门比起先前更加热闹,不过百姓们的注意大多已不在王谢两家的案子上,只等着瞧瞧侠盗的庐山真面目,看他会不会又一次绝地翻身。
“要是这次也能化险为夷,我就信他!”
“肯定可以,你忘了,极北之境多惊险的情况,侠盗还不是化解掉,救出那位娘子,这次也不会有问题的。”
“来了来了!”
“哪个?”
“肯定是戴木枷那个!”
“生得怎么一个模样?”
有眼神好的说道:“剑眉星目,身躯凛凛,似有万夫莫当之勇,俨然一位少年将军啊!”
李沣这次头发倒不蓬乱,反而梳理过,胡子也刮了,露出英俊硬挺的眉眼,虽木枷加身,身形苍劲如松,打眼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赵琨都要相信这李沣就是侠盗李三丰了。
外头百姓见这汉子气宇轩昂,果然有大侠风范,满足了心中幻想,更是群情激动。
这次上公堂的,除了李沣和王娴清,上次的人都没有出现,赵琰不来看热闹,崔妩、谢宏也缺了席。
赵琨环视了一眼,来的是谢家行二的谢宸,另一个就是王家的管事,姓莫。
赵琨问起谢宏的下落,谢宸道只说谢宏病了,连起身都不能,更吹不得一点风,才托了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