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尼姑从侧后边站了出来,迟疑道:“说起来,昨日贫尼瞧见小公子跑着到处玩,还看到他进了西南角老槐树荫底下那间屋子去,会不会……惹了什么东西?”
说到这个,庵主脸上划过一丝异样。
云氏问:“那屋子有什么不对?”
小尼姑说道:“听说那间屋子是那位出家的亡国公主上吊的地方,怨气很大,在屋子住过的人,总……免不了要生病,私底下大家伙儿都说是公主幽魂作祟,小公子怕也是……”
高氏咬牙恨声道:“既然是晦气之地,怎么也不上一把锁。”
庵主叫苦不迭:“小谢夫人,这是座几百年的庵堂,几朝风雨变幻,哪处地界没死过人啊,那间屋子也就是供上山送菜的贫户歇脚用的,本就劳累,屋子又年久失修,窗户漏风,才会生病而已。”
“我儿子可没在里边睡,这大夏天的,你的意思是说我儿子晦气?”
“这、当然不是……可那屋子确实比别处阴冷些。”
一直没说话的崔妩开口:“妾记得高家在前朝曾有皇室公主下嫁,带有前朝皇室血脉,莫不是那亡国公主见筱哥儿亲切,如遇后人,才会缠着他?”
高氏面目狰狞:“你又胡说什么!”
不过祖上娶过公主这事高氏倒是知道,只是高家绵延百年,关系盘根错节,她又头脑简单,哪里算得清儿子和那公主是什么关系。
庵主反而点头:“应是如此,应是如此!”
崔雁道:“要不请个法师来去去晦气?”
庵主道:“崇德寺离这儿近,里面有位见悟法师,是专为人做法事的。”
如今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云氏道:“那就快去请吧。”
去的人脚程快,没一个时辰就背来了见悟法师。
老和尚瘦高瘦高的,一身大红袈裟洗得发白,眼皮耷拉,瞳仁的里不见什么神采。
他被人放下来,在屋子里兜了一圈,摇摇头:“这间屋子不干净了,鬼魂已经跟着人进了屋来。”
高氏指甲都要掐断了:“那我们立刻搬出去。”
见悟法师摇头:“不可,怨魂知道这屋子没了活人气儿,肯定又要追着小公子去的。”
“那要怎么办?”
老和尚让人去找红线,浸了香灰,伸出黑糙的手,众人这才看见,他的右手缺了两根手指。
老和尚面不改色,把红绳系在了门框、窗户上,“这样,就算令公子出去了,怨魂也难离开这间屋子。”
“好好好,那咱们快走吧。”
“还不行,请将小公子的八字写来。”
缺指的老和尚拿着八字说道:“要找个八字相近的守在这儿,才好哄住那怨鬼不会发狂,往别处去,最好是成年男子,鬼魂不好近身。”
庵主为难:“可水月庵没有男子啊。”
连谢家的护卫都是守在水月庵外边的。
法师沉吟片刻:“女子也可,只是弱些,要再外边洒一圈百年香鼎底的香灰才够,庵中可有葵丑年腊月十七寅时出生的?”
这日子有零有整的,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人呢。
云氏着人问了一圈,竟然一个八字合的都没有。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只要最近的便好。”
崔妩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
崔雁眼珠子一转,说道:“那不就是妩儿妹妹了吗?”
屋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了过来,崔妩避开眼睛,默不作声。
高氏将她扯了出来:“这屋子本就是你住的,我儿子替你受了”
崔妩道:“二嫂,这屋子本来是干净的。”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
云氏发话:“三息妇,你就说愿不愿意。”
“我……不愿,”她害怕地看了屋子一眼,“息妇不愿和鬼待着一间屋子里。”
“施主安心,睡时将此平安符带上,怨鬼不敢近身,更不会折损寿数,待大暑之日开坛,就能彻底驱散怨鬼。”老和尚老神在在道。
高氏道:“就是,你看我都没事,你怕什么!”
“可是……”
“好了,”云氏不
想听她们争吵,“三息妇,大师也说了,不会有什么事,”
在她心里,孙子的命比一个从来看不上的息妇要重要,崔妩绝不能推脱。
崔妩将云氏的心思看得明白,心中冷笑,不过舅姑都发话了,她还能如何,便装作不情不愿地应下:“息妇知道了。”
“这样我儿子就有救了?”高氏问。
法师还是摇头:“怨鬼纠缠不了他了,但已经沾了晦气,轻易是去不掉的。”
“那要怎么办,你快说呀!”
筱儿可是她的心肝肉,迟迟没有救他的法子,令高氏焦心不已。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经书,“要他自己在佛前诚心祷念经文,方能祛除邪晦。”
“筱儿才两岁,不会念字啊!”
“有人替他念也行,但他要在一旁听着,才能得佛光庇佑。”
“我抱着他,我抱着他念!”高氏怎么敢假手于人,只要能治好儿子,就是让她抱着孩子念一整夜,她也愿意。
云氏道:“有得治就好,到隔壁置备个小佛堂,让丫鬟们都小心伺候,别孩子没好,你自己先累倒下了。”
“嗯。”高氏含泪点头。
“送法师出去吧。”
山门外,老和尚拒绝了下人相送,自个儿背着手,两颗骰子在掌心转啊转。
他没往崇德寺走,而是沿着下山的路,一路进了季梁城,身上袈裟早就剥了,藏在城外草丛里。
日头落了又起,一个昼夜了,才从定力院摇摇晃晃走出来,刚收的银子又挥霍一空。
老和尚连板车都坐不起,只能紧了紧草鞋,走上官道,从草堆里掏出自己的袈裟套上,赶着霞光回崇德寺去了。
刚从官道转到山道,就听得一声骏马嘶鸣。
和尚心道“好马”,回头一看,来的是位骏马轻衫的少年官人。
落霞之中来人样貌渐显,恰似玉山照人、俊美夺目,腰上挂着金鱼袋,身份必非寻常。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二人互道了姓名,老和尚才知这是谢家那位声名远播的“谢三郎”来了。
他翌日休沐,出了衙门也不回家,骑马径直出了城门。
山路不好行马,谢宥下了马与老和尚同行,二人一路闲聊,老和尚自然要将水月庵里发生的事同他说起。
听说娘子住在那间有鬼的屋子里,谢宥皱起了眉。
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026章 良夜
兜兜转转, 崔妩又搬回了这间屋子。
套间宽敞轩亮,对窗的梧桐如一穹绿盖,将日光筛漏, 光斑明亮。
她坐在躺椅上,吹着山林间沥过的凉风,妙青在外头粘知了猴,枫红拿拍打晾晒着被子,崔妩翻了个身睡过去。
午睡醒来, 妙青提着一个水桶那么大的筐子跑了回来。
“娘子!娘子!”
枫红拍打她:“嘘——别咋咋呼呼的,娘子还在睡觉呢。”
“怎么了?”崔妩揉着眼睛起床。
妙青把手里的宝贝筐子摆出来, 给崔妩和枫红细数:“山里有几户人家, 那些小孩爬树下水一等一的厉害,奴婢给他们糖吃,他们就把采摘来的野蕈、鲜笋、香韭、蕨菜嫩芽儿都给拿出来了,还有腌的野猪肉和一尾鱼呢!”
“都是些好东西啊,今天不吃就不新鲜了,”崔妩拳头一敲掌心, “枫红,去厨房把锅子和炭取来,妙青,去把银子拿给他们。”
“是!”
主仆三人忙忙碌碌, 把房门一关, 在屋子里吃起了锅子来,这个吃法最能体现鲜味。
但吃着吃着, 妙青的兴奋劲儿下来了:“这么热的天……”
“是吧。”崔妩苦着脸。
“这么热的天……确实不该吃锅子啊。”枫红下巴上的汗滴在地上。
崔妩只穿了抹胸和半透的褙子, 最是轻薄凉爽,将嫩笋咽下, 她擦擦头上汗:“热死了!”
炭盆卖力煮着锅子,山珍在锅里咕噜咕噜地滚开,三个人齐齐发呆。
“娘子且等奴婢去去就回。”
妙青又鬼鬼祟祟地出去,把一大缸的冰搬了回来。
“尼姑们苦修,大夫人和二房都不敢用冰,冰就都是娘子的了,可劲儿用,别心疼!”
毕竟崔妩正替高氏“受罪”呢,云氏对她用冰也没什么意见。
风把冰块的凉意送满了整个屋子,三个人立刻舒坦起来,胃口也回来了。
妙青往嘴里塞肉,“这样,才不算辜负了美味。”
崔妩点点头:“这样的日子怎么不多来几天呢。”
水月庵因为闹鬼的事,来这屋子的人更是没有,云氏还吩咐崔妩不用到跟前伺候了,估计是怕沾了晦气。
正好让三个人自在悠闲。
吃上了鲜美醒脾的山珍,崔妩满足地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只怕自己再出门,脸都要圆上一圈。
“明天吃什么呢?”妙青发着饭晕,喃喃道。
屋檐和树盖将视野围成了一口井,崔妩看见着青蓝的天空上飞过一只不知名的鸟儿。
她眨了眨眼睛。
想谢宥了。
莫名涌上来的思念,像淡淡的山岚,抬手就能挥散开,又慢慢浮现。
山岚在这山里,本就是无处不在的。
她的思念不多,但无时无刻。
枫红:“娘子,你在笑什么?”
崔妩笑颜更开:“吃了好吃的,开心啊。”
妙青揉揉肚子:“我也开心的,哈哈!”
到了入夜,沐浴之后,崔妩在凉榻上卧着,绛纱袖轻笼如雾,整个人慵懒又娇艳。
旁边重新摆了花瓶,枫红给她擦头发,妙青从瓷碗里捻洗好的葡萄喂进她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崔妩眯着眼睛,惬意极了,“高氏怎么样了?”
“佛经念到现在都没敢停,嗓子哑得厉害,今晚怕是都不敢睡觉。”
崔妩欣慰地点头:“她那么喜欢说话,这回总算能一次说个够了。”
所幸,搬去佛堂之后,谢筱的病就慢慢好了。
高氏再不敢让他乱跑,就拘在屋子里看书习字,只等精神些了就下山去,这些也是后话了。
闲话到二更,崔妩困得眯起了眼睛,打了个哈欠。
“困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崔妩顺着手望过去,怔住了,白天思念的人就在眼前,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表情有点傻愣。
枫红和妙青远远站着,显然是谢宥示意她们别出声。
“怎么上来了也不说。”回过神来,崔妩伸手拉他坐下,“妾还以为是在梦里呢。”
枫红妙青知趣地赶紧退了出去。
谢宥把一个长木盒子放在一旁,将她揽进怀里,“明日休沐,我得空就来看看,不然怎会得知发生了这样的事。”
自崔妩和他闹过脾气,两人“歃血为盟”之后,关系就亲密了不少,私底下亲近之举与日俱增。
崔妩委屈道:“你都知道了?”
谢宥低头看她纳凉的衣裳,肩头和整个手臂一览无遗,道:“只一味贪凉,别真染了风寒,让人以为这屋子里真有鬼怪。”
她被夜风和冰鉴吹得手脚冰凉,谢宥怀里还有夕阳的余温,她忍不住蜷起手脚全窝了进去,“病就病吧,病了舅姑还能记得妾一点好呢。”
“净说胡话。”
“官人不信鬼神吗?”
谢宥说不信,但仍要带走她:“今日城门已关,明天一早你就随我下山,我让别人上山来陪母亲。”
崔妩不肯:“若一走了之,舅姑定要生气,还会说妾吹枕边风,蛊惑官人为我出头,何况在这儿,妾也没吃什么苦。”
“母亲还想说些什么?我倒要去问问她,你何处做得不好,为何如此薄待你。”
谢宥一路听老和尚说起水月庵的事,只觉得荒唐,又内疚。
自己娶她回家本该护着,怎么任她被人欺负。
从前的事他多不知道,又有崔妩阻挠着,这一次,他断不能坐视不管。
崔妩抿嘴笑:“可官人分明不信那些神鬼之说,做什么非要带妾走?”
谢宥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虽然不信,却不想将你置于这般处境。”
不想她忍气吞声、逆来
顺受,也可能是……即便神鬼的说法荒诞,谢宥也会担心那个万一。
崔妩闻言,脑袋都蹭到他肩上了,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经此一程,将来舅姑和二嫂还能念我些好,”
何况还有一个崔雁没收拾,她可不着急回去。
“那我在这儿陪你,不然晚上你总想着屋子里有什么东西,怕是不得好眠。”
“水月庵不留男客,我阿兄来都得住崇德寺呢。”
为她做什么都被拒绝,让谢宥眉头紧锁:“你难道不生气吗?”
这好像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崔妩低下头,“当然生气,舅姑心疼二嫂,一点也不心疼妾,不过当初嫁过来时,妾的身份就不合宜,官人已经违背父母之命,妾哪里还敢让你和舅姑生隙。”
这话格外落寞,听得谢宥堵心。
他是知道自己的母亲的性子,但为晚辈,轻易不能开口指责,只好努力对阿妩好些,再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