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宥仍旧不肯放王靖北在律法之下逃脱:“儿子还想再查王家。”
“宥儿,我知你风骨,但王靖北终究还是边境的一道屏障,历来要少究对错,多看成败,咱们是文臣治天下,却不能替武将守天下,更不能做长城的抽砖之人。”
“贪赃枉法者也是忠臣良将,你早些看开吧。”
谢宥端坐在那,衣不染尘,只是眼神寂寂如夜。
原来也有靠聪明才智都办不到的事。
“儿子明白了,下江南之令,儿子会接。”
他起身,立如玉树芝兰,未见要担大任的高兴,抑或踌躇满志,只是沉默着躬身长揖,离开了存寿堂。
三儿子离开后,谢溥独自又坐了很久,等到天都黑了,他问了一句:“宏儿这时候用过饭了吗?”
“这个时辰,该是用过了。”
“我去看看他吧。”
恩霈堂里只亮了正堂口的一盏灯笼,谢宏的侍妾子女们都移居到别的院子了,院子在夜色中静谧昏暗。
谢溥推开门,油腻的饭菜味和便溺的臭味直冲面门。
即使有下人时时打扫,但谢宏一发病就力大无穷,让人不敢近身,只能用布捆着,每日按时打扫就是。
谢溥不是没有想过将药还给他,但谢宥却制止住:“只有大哥自己熬过了瘾才行,不然常用此药,掏空身子之后就离死不远了,而且这药蹊跷,早晚官家是要下旨清查的。”
谢溥只得答应。
来见谢宏,不只是探望儿子,也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
谢家和王家在衙门里的案子也该了结,官家不但降罪,还查清了李沣的身份,将李家应得的功绩归还了他。
不用想,消息一出,叶家的罪过更加板上钉钉,李沣就是李沣,不是什么叶氏遗孤,那还怎么治罪?
他必须清白。
谢家在朝堂上赢了王家,在公堂上,只能顺着官家的意思,承认李沣无罪。
这就等于放了王氏一马。
谢溥和他分说利害,恳求道:“宏儿,是爹对不住你,还请你……顾全大局,就当真的看错了吧。”
谢宏蓬乱着头发动了动。
“父亲,我……没有看错。”
“你信我,我亲眼所见,娴清她抱着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她这么多年,都不声不响,我从来没想过她会这样!”
谢宏从未想过会被发妻离弃,他发病时,想起的竟都是她。
王氏穿着嫁衣踏进家门的记忆愈发清晰,还有她生庆哥儿、秋姐儿的时候……
谢宏曾经有过做一个父亲最纯粹的激动和对妻子的怜惜,但日子久了,再好的感情也归于平静。
季梁城乱花迷人眼,他是谢府的大公子,多的是狂蜂浪蝶往身边凑,他不可能专情一人。
这十几年,王氏都是一个称职的妻子,贤惠温顺,对他事事听从。
就算他薄待了她,为什么她不跟自己说,反而自毁长城,毁了他们的家?
谢宏也想骗自己王氏没有偷人,但他就是看见了。
很多次他也怀疑过,会不会自己真错怪王氏了。
难道……这个药真的害了他吗?
“父亲,我想她……”
他好想全家一起过年,孩子们绕着桌子跑来跑去的样子。
原来那已经是最好的日子了。
谢宏的说话声骤止,脸扭曲了一下,接着被布捆住的
身子剧烈抽搐,整个床跟着剧烈摇晃,和墙壁碰撞出令人心惊的动静。
管家挡在谢溥面前,“主君后退,大郎君又要发病了。”
“啊!!!!!!啊!!!!!!”
谢宏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齿关溢出白沫,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犯了瘾,五脏六腑,全身都在抽痛,又像蚂蚁在爬,细细密密、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咬他,痒啊!疼啊!
可是谢宏被布带捆着,一下都挠不了,只能控制不住地抽搐。
谢溥年老体衰,被震得脑子嗡嗡地响,但看儿子这副样子,心中酸楚更甚,伸手想抱住他。
“主君,您还是先回去吧,”管家劝道。
下人们已经拥进来,熟练地控制住发狂的谢宏。
谢溥无法,只能转身走出门去,踉跄间被门槛绊了一下,若不是管家扶住,差点倒在地上。
“父亲!杀了我!杀了我!!!父亲,杀了我——”
谢宏奋力挣脱无数双手,朝着他大声呼救。
谢溥老泪纵横,撑着膝盖站起身,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王家害他儿子至此,害他至此啊!
—
几日之后,王家。
王靖北正擦拭着自己那柄破阵霸王枪,明日他就要启程回边关去了。
下首,王娴清和叶景虞分坐两旁。
刚从狱中出来的王娴清坐在下首,发间夹杂着银丝,但鎏金宝石冠子的光耀让人分不开眼去瞧那些白发,傅粉涂朱的脸比往日明艳许多。
叶景虞也一扫坐牢的颓唐,他如今是官家亲封的振威校尉,身穿圆领长袍公服,剑眉星目,俨然一位儒将。
“你差点把哥哥害死了,还好意思戴漂亮冠子,知道阿兄被抄了多少银子吗?”王靖北戳了戳她的脑袋。
王娴清扶了扶发髻,装傻到底:“阿兄若不愿救景虞,当初随便派一个人去谢家就是了,妹妹和景虞都知道您的苦心。”
王靖北勾唇笑了笑,没有作声。
一切最初只是王靖北设计了一场亲妹妹与人偷情的局罢了。
一则他知道谢宏待妹妹很不好,就助妹妹和谢家断个干净,免了她不知道向着哪边的为难;二则是借机攀扯谢家,将公案搅弄为谢家为泄私愤攀污王家,好顺利让官家将案子移交出去。
到时无论哪个主审,王靖北打点起来都比搞定谢家容易得多。
至于被他暴露的妹妹,反正他使人让谢宏染上了药瘾,是一定能让王娴清平安无事脱罪,保住她清白的,甚至还能反口污谢家一手,增加他朝议胜利的筹码,何乐而不为。
所谓让三房崔氏顶罪,只是多一重保障而已。
王靖北根本无谓去追究一个崔氏到底有没有旧识。
只是他没想到,妹妹会和旧情人联手,反将他一军,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把叶家旧案翻了出来。
这是君王的逆鳞,他们却置之死地而后生。
让王靖北没有空闲跟谢家在军费的事多做拉扯,转头尽全力掩盖叶景虞的身份。
王靖北深知,与贪污军饷相比,官家更在乎的,是自己当年“做错”的那件事,君王颜面不容有损。
帝王不允,叶家不会有洗雪沉冤的机会,反而要是让官家知道,王家和叶家遗孤有关系,王家才是真的罪无可赦,早晚成为另一个叶家。
他必须尽全力证明,叶景虞就是李沣,那些功绩都是李家的,把叶家的坟头再踩实一点。
如此,君心大悦。
这件事办好了,不过贪污军费而已,王靖北早请了荣贵妃说项,他王家立足靖国军中多年,向来最看得清形势,不会为一次挫折就败落下去。
经此一遭,自己的妹妹顺利和谢宏脱离关系,好保住了名声,一对子女来日不必面对流言蜚语,而叶景虞,韬光养晦,早晚会有大用。
这一把,他王靖北输得不算亏。
王靖北问下首二人:“你们今后什么打算,成亲?”
叶景虞挺直了脊背想听她答案,他当然想娶王娴清。
王娴清却道:“我与他一辈子都不能成亲,最好老死不相往来,不然就是在打主审的脸。”
此刻的王娴清不再畏畏缩缩,反而从容沉稳,有几分王靖北的样子。
听她这么说,叶景虞神情黯淡下来。
“如今我不想再嫁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想见谁见谁,身无拘束。”
王靖北道:“也好,家里还养得起你。”
“不过阿兄真是好计谋,突然来这一手釜底抽薪,”王娴清再次感叹,“若我们没想到挑出叶家旧案,你待怎么救景虞?”
“我知道你为了自己的儿女舍不得,不如阿兄来帮你做这个决定,再说了,你和叶景虞不也将了我一军吗?”
王靖北并非一开始就想救叶景虞,只是唯有叶景虞能让王娴清上当罢了,甚至引叶景虞去谢家,最初是想借谢家的刀杀了他的。
王家会救王氏,可不会管一个奸夫的死活
结果两个人翻出了叶家的身份,走这一步险棋,逼得王靖北不得不尽全力包庇。
“叶景虞,叶家的仇你当真无所谓了吗?”他虎目看向叶景虞。
叶景虞早不似当初天真,道:“人人都知道冤枉,那这个冤申不申也无所谓了,况且我浪迹天涯太久,愈发明白,不回季梁,我永远找不到机会,这一身本事,也实在不想埋没了。”
他会继续等。
“好,既然想好了做李沣,就做一辈子吧,终究,官家是会老的,别到时候还是个小卒,连掰腕子的机会都没有。”
“多谢世兄指教。”
“去见过谢宏了?”
“见过了,还遇到了谢宥。”说到这儿,王娴清笑意淡下,“他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怎么是你一个人来,十七郎君没有陪你吗?”
叶景虞正好行十七。
第032章 又病
王娴清回忆起当日的情形。
自案子了结之后, 谢宏就被安置在城外古寺里静养,听说精神好了许多,但晚上睡着了, 怕他犯病,仍旧捆着布条。
王娴清在夜幕遮掩下去了那间古寺。
只有她一个人,给了守门的足够银两,把人打发远,推门进去就见到被捆着睡觉的谢宏。
有人进屋, 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娴清走到他面前,说道:“谢宏, 醒醒。”
她声音温柔得像晨起时唤醒心爱之人。
谢宏睁开的眼睛还迷茫着, 见竟是她,惊喜道:“娴清!娴……”
“啪——”
一声脆辣的声音,王娴清的掌心发麻,声音却平和:“虽然你我未得善终,但夫妻十几载,缘分也够深厚了, 我今天亲自来,是有些东西想跟你讨的。”
说完,又一巴掌狠狠抽在谢宏脸上。
“啪——”
“啪——”
“啪——”
单调重复的声响,谢宏的脑袋像摆锤一样, 歪斜, 又归位,他闷哼着, 反抗不了, 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打累了,王娴清揩下他唇角的一点血, 在和离书上按了一个指印,拉着他的也按了一个。
“虽然谢家把和离书送来了,但我知道不是你写的,总觉得不够,这样——就好了。”
两个人靠得那样近,真像一对有商有量的夫妻。
谢宏僵木的眼珠子动了动,他嗅到了娘子身上柔暖的花香。
王娴清看着和离书上的血红指印,长出一口气,这些年的怨恨终于都烟消云散了。
“真可惜你疯了,不然我还想瞧瞧,你会不会气厥过去。”
肩头压伤了一点重量,形销骨立的谢宏靠着她,祈求道:“娴清,我错了。”
王娴清跟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站起身,拍了拍给他挨过的地方。
新裁的衣裳,她还挺喜欢的,回去只能扔了。
谢宏还在说:“那天我看错了,你没有偷人,你回来好不好?我
们还是夫妻。”
如今的谢宏,像滑进了一个深渊里,黑白颠倒,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他无比痛苦,又无法靠自己爬出来。
谢宏无比希望自己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他是谢家的大公子,出门家仆簇拥,回家娇妻在怀,将来有天伦之乐可享。
他不想再犯瘾了,他想晒晒太阳,吹吹风,想有力气可以把儿女抱起来。
“娴清,你帮帮我吧。”
他说着说着哭了出来:“你是我的发妻啊,我会用我的一辈子,一辈子对你好,娴清,不要走……”
发妻……
王娴清笑了一声,新奇道:“这药还能让人犯贱啊?”
“我不是,我是想明白了。”
她蹲下与他平视,一字一句道:“谢宏,你怎么会看错呢,你当然没看错,我就是偷人了。”
“我确实在恩霈园里和男人搂搂抱抱,多谢你肯顾全大局,帮我遮掩。”
“你不是说庆哥儿和秋姐儿是孽种吗,那我让他们喊那男人爹爹好不好?”
话越恶毒,她笑着越开心,看着谢宏雷劈一般僵硬住,面色越来越难看。
王娴清声音更加轻快:“谢宏,你这辈子彻底毁了,但我不一样,妓巷雀道,只要有银子,多的是年轻花郎愿意服侍我,我终于知道你从前有多快活了。”
他又激动起来:“我不在乎!娴清,我们是少年夫妻,情分和别人不同,你别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