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见她没被名号压住,有些不满:“嘿,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来人啊——”
护卫们已经拔剑了,路人退避开,又探长脖子瞧热闹。
晋丑见场面僵持住,伸手拉着崔妩让到一边:“失礼了,她犯病了,请娘子莫要的较真,我这就把人拉走。”
“等一下。”
马车里传出这一声,似带着柔香,似还带着笑,“这位娘子是犯病了?”
晋丑抢了崔妩的话:“是犯病了。”
“真可怜,给几两银子打发去看郎中吧。”
“娘子还真是心善,也算你今日赶着了,拿着这点银子,快走吧。”尖嘴丫鬟从荷包挑拣出几两碎银丢出去,没人去接,银子掉在了地上。
“娘子,他们不要呢。”
“穷人都是有些自尊心的,咱们走了
,她自然就会捡了,走吧。”
“是。”
崔妩又驱马站出一步:“怎么光看到你们,却不见司使露面?”
尖嘴丫鬟见她还在纠缠,咬牙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抬举,信不信抓你下大狱去。”
“娟儿,莫要惊吓了她。”马车之中的人始终有礼,说道:“官人公事繁忙,将我安置在滁州,自往杭州去了,毕竟已近年关,又事务繁杂,许多事都得抓紧些。”
“原来如此,那就多谢这位……司使娘子解惑了。”
马车之中的人又笑:“这位娘子不必客气,我和官人一体同心,他不愿在京城享受安逸,请命为百姓奔走,视民如子,便是遇到再无礼的人,只要是可怜,也愿意施舍些,我也是一样的,给了你的银子,尽拿去用就是。”
还一体同心,崔妩真想把马车盖掀开,看看是哪处鬼怪在此作祟。
晋丑压低了声音道:“你想把事情闹大,惊动谢宥的人找过来吗?”
她不说话,马车就这么从面前过去了,崔妩至今也没看到那位司使娘子的真面目。
“走吧。”
晋丑拖着她想快点出滁州城门去,不然看她蠢蠢欲动的样子又要惹事。
崔妩随晋丑拉着自己的缰绳,抱着手臂沉着脸不说话,由他牵着马将自己带走。
祝寅和周卯不时看他们二人,再窃窃私语几句。
祝寅问:“定姐儿嫁的那户人家怎么样?”
周卯道:“家里头人口杂,麻烦事不少,不过三郎君对她是挺好的,长得也是一等一的俊俏,定姐儿最看重他那份洁身自好。”
“那定姐儿是不是舍不得那郎君?”
“当然舍不得,三郎君算是我在季梁城见过了最出众的男子,离了他,还有谁值得定姐儿托付啊。”
“切,好男人哪儿没有,等定姐儿成事了,多少男人不得乖乖凑过来求着定姐儿垂怜,嘿嘿,到时候,我也可以娶个最漂亮的娘子,这事儿她自己就能想明白,不用担心。”
周卯应声:“就是,想这么多做什么。”
—
蓉娘见丫鬟坐回来,有些担忧:“娟儿,你说她会不会见过所谓的司使夫人,才一再让我出来相见,想拆穿我?”
丫鬟拍拍她的手:“您多虑了,贵人家的夫人哪会轻易露面,那女子奴婢打眼一瞧就是江湖里混的,娘子,您可是监察御史带来滁州的,山呼海啸得一群人拥着,降临在这个小地方,住在最好的宅子里,谁会怀疑?
她一个村妇莫说敢不敢,就是到处说了,几个人会信?若来日听到一点风声,再让她闭嘴也不迟啊。
这滁州是小地方,绝对不会有人见过真正的司使娘子,您就不要杞人忧天了,再说了,不做这一单,谁来填补你家的亏空,再怎么样也比被卖进青楼好吧。”
“当真如此?”
“当然,若是您害怕,等过了今日,咱们拿到那些银票,再走也不迟。”
“好……”
娟儿见蓉娘子还是有些心神不宁,道:“娘子别再想了,您的气质与这城中别个不同,就是城中官吏娘子都不及您许多,断断不会有人怀疑,瞧瞧这几日走出去,谁不道您和司使一句般配?可见是天衣无缝的。”
“真的?”
蓉娘子咬嘴唇看向别处,羞红了脸。
娟儿可知道她爱听什么:“那是自然,若不是为这一身气度,御史怎么会选上您呢?可见您容貌的气质与司使是般配的,才会让人相信,奴婢在京城就伺候过那些世家娘子,同她们比起来,您也不差什么的。”
“从前我确实与官吏家的娘子们交好,结过诗社……”
回想跟在那些娘子们身后的日子,憋屈感又上来了,若不是差一个好出身,她也不会收敛一身才华,做那些草包娘子们的陪衬。
蓉娘道:“娟儿,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做一位司使夫人的,只要没人见过真的司使娘子,就绝不会有任何破绽。”
“奴婢自然相信娘子。”
安抚好蓉娘子,娟儿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
今儿个不拿到那些官员娘子们送来的银票,他们这场戏不就白做了吗。
马车慢慢靠近府尹宅子,蓉娘子无声叹了一声,无数次地想,若她是真正的司使娘子就好了。
可她只是一个默默注视着谢宥的商户之女,看他意气风发,年少就扬名于京畿,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如明月一般光辉难掩。
她淹没在追随的人群中,如同萤火,连仰望都不敢。
这样的人,蓉娘原本以为他会娶一个门当户对,同样不可仰望的世家才女为妻,那样,蓉娘就算黯然神伤,也不会去惦念些什么。
可那么多云端里的女子谢宥不要,偏偏娶了一个出身和自己差不多的娘子。
蓉娘这才知道,原来像她这种出身,也是能攀上明月的。
那既然可以是崔家二房,为什么不能是她?
蓉娘日日悔断肝肠,想着要是自己当初能抓住机会,或许也可能和谢宥相守一世。
但机会已失,后悔无用,这一次假扮司使夫人非她所愿,只是家中经商亏空,债主是一位监察御史,要她扮作司使娘子南下,若不如此,她是卖身都还不上债的。
再者,蓉娘子有一份难以与旁人言说的心思,每当在人面前称呼谢宥为官人的时候,她的心跳就会加快,真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就是谢宥的娘子,是这天底下与他最亲近的人。
她迷恋上这种人人追捧、艳羡她的日子了。
若是可以,一直扮下去就好了。
—
四人在靠近城门的茶点铺子停下买干粮,旁边就是一家酒馆,酒客总要茶点配酒,算是互相帮衬生意。
此刻酒客们说的也是司使夫人到滁州的事。
毕竟,这位司使夫人来得甚为高调,是由监察御史亲自护送,在大中午进了城门,阵仗浩大,在城中最富贵的桐花巷宅子里落脚。
“司使娘子都来我们滁州了,是不是司使也要来?”
“不能吧,咱们滁州只有些小盐商,哪值当查啊,怕是担心”
“要是我是盐官,那时多远的都要来献殷勤的。”
崔妩直接坐到了对面桌上,问道:“那个司使娘子来滁州多久了?”
“你是谁啊?”
崔妩懒得多费口舌,掏出几两银子:“我请你们喝酒。”
有酒喝这些酒客们就高兴了,说道:“得有个十日了吧。”
“谁说的她是司使夫人?”
“大家都这么说啊!”
“可我从北方一路骑马下来,听说司使担心夫人安危,早就让她回京城去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这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吧?”
“你傻了吧,谁敢冒充司使夫人,还是当着府尹的面,那可是斩头的罪!而且人家是监察御史带来的,一队的人,住在桐花巷最好的屋子里,犯不着啊!”
“你们怎么”
“你这说的,我能上去问?肯定官老爷们都是互相认识的!”
崔妩懒得再说。
晋丑见她又牵马要往回走,伸臂拦住:“你要去干嘛,咱们还要赶路呢。”
祝寅和周卯也跟了上来。
“有人假扮司使夫人,你说我要做什么,当然是查清楚。”
崔妩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你气糊涂了?这不摆明了是假扮的吗,何必去拆穿,到时候谢宥肯定会注意到这边,她们自跑不了,你要是多管闲事,说不定咱们的行踪就暴露了。”
“那我也要看看,这个假司使夫人到底图什么,总不能让她毁了我的名声。”
“你还要那名声做什么?”
“你是不要名声,你跟男人跑掉的事整个寨子都知道了。”崔妩呸了一声,
“噗——”旁边两个人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晋丑一人给了一脚,“你们找个地方待着,我跟过去看看。”
二人连连点头。
这种事,他们可不掺和。
崔妩一路问过去,很快到了府尹的宅子,今日是府尹娘子的寿辰,各家娘子都来贺寿,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
晋丑问:“你真要去闹事?”
“怎么能说是闹事呢,你要是不想理,就在这儿等着我。”
晋丑明白劝不住她,索性一起:“走吧。”
二人本事未丢,后院围墙边,晋丑搭手出膝作梯,崔妩踩着爬了上去。
这会儿守卫都调到办寿宴的园子去了,崔妩蹑手蹑脚给晋丑开了角门,二人顺利潜入。
—
官道上,明黄的圣旨被小黄门端在手里,宣旨的仪仗截停了谢宥南下
的步子。
“司使娘子何在?”传旨的小黄门躬身问道。
谁也没想到这旨意是给崔妩的,谢宥默了一阵,说道:“内子脚程慢些,我已让她提早往南去了。”
分明就是跑了,主子还帮着遮掩呢!可天家使者和主子意愿在前,元瀚再有不满也不能说。
“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了。”小黄门登时为难,“崔二娘子她不在这儿,那何人接旨?”
谢宥问:“敢为贵使,这是何圣旨?”
他心中沉沉,若是阿妩的事让官家知道,降下罪来,就算自己找到了人,只怕也不能让她再露面了。
小黄门好像正等着人问他,说来他也觉得新鲜,真是百年遇不着这样的奇事,有些的迫不及待地说:“官家有意封贵妃娘娘为后,还降下隆恩,封崔二娘子为卫阳公主,奴婢是奉命来宣旨的,谢司使,这真是大喜啊!”
一句话出来,谢宥几乎僵住,元瀚和肃雨也睁大了眼睛。
第086章 毕露
谢宥耳边似撞钟一般, 轰鸣声经久不息。
他听见自己声音的干涩:“贵使所言,是何意思?”
小黄门睁圆了眼睛:“司使竟然不知道?”
司使不是崔二娘子的官人吗?
二娘子……不,该称卫阳公主, 没有将自己的身世告诉自己的官人?
他来时还道谢司使当初为何会娶崔家二房,定是知道底下有这层渊源,原来不是啊……
“如今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了,贵妃娘娘在入宫之前就有一个女儿,便是寄养在崔家二房的二娘子, 也就是司使您的夫人啊,自娘娘病重好些, 便向官家坦言此事, 官家仁爱,降下隆恩封崔二娘子为卫阳公主,仪同陛下亲女,还赐了一座公主府呢。”
这娶的状元妹妹一下成尚公主了,和皇家攀上姻亲,怎么看都是一桩喜事。
“她是……荣贵妃的女儿啊。”
千百种滋味霎时跑到舌尖, 谢宥像被人甩了一巴掌,或是按在水里的脑袋终于露出了水面。
面皮火辣辣的,脑子也想清楚了。
怪不得荣贵妃如此厚待她,原来不是因为她救了赵琰, 而是她们之间有母子血缘。
一切怕是要从她和赵琰被救那日起。
二人此前从未相见, 贵妃那时的异样,就是认出了亲生女儿, 不然就算再看重她救了六大王的恩情, 也不会在赐了凤阳郡君的殊荣之后,又在女儿节那日坚持请她去琼楼, 赐下金冠,更让赵琰与她亲近,只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这些,阿妩都选择瞒住他。
“呵——”
谢宥自嘲地笑了笑,不值得信任,不值得依靠,只随意敷衍了事,他这个夫君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东西。
所以——
崔珌和崔妩也没有血缘。
这件事她心知肚明,却连知会他都不肯,故意煎熬着他。
回想那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事的自己,谢宥笑了,牵起整个胸膛一片钝痛。
他真是——被耍得团团转。
没有真的。
竟没有一件事是真的!
头一次知道什么叫麻木,谢宥一点气都生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