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索性沿着种满高大梧桐的长街散步,毫无目的,只是一往向前去。春天到了,暖阳普照,生机盎然,梧桐树长出嫩绿的新叶。但这样的春天总是短得离奇,现在是三月,尽归属于希望的时节,万物复苏,死的气息远离。不该再这样的天气死去,辜负太美好的春天。
他忘记打围巾了,风从领口钻进去,倒不觉得太冷,反而起了一层虚汗。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追求的幸福到底是什么?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财富、地位、真心的爱,甚至是青春体面的皮囊,这些他曾是得到过的,在拥有的瞬间并没有丝毫快意,失去时心中的遗憾却长久。
因为他从没有为自己享受过这些,只是做筹码,在未来的命运天平上加码。可他已经没有未来了,也没有充盈的过去。
那还有什么来抵挡死亡呢?用金钱建筑的堡垒?用生育来作为延续的纽带?用责任铸造的不灭金身?
都太虚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来不及体会爱在心头刻下的伤口,来不及触碰亲 ,来不及向世界许下诺言。只有手指来得及触碰坟墓,一样的冰冷。
林怀孝叫了辆出租车往医院去,一面拼命打白羽翎的电话。到第二通电话她才接,他深吸一口气才开口,“你忙吗?”
“很忙,所以你最好别说废话。”
“请给我五分钟。你能不能到四楼的楼梯间来,我在这里等你。”他还在医院门口,怕她先到,扶着墙往上赶,吸气吐气,不敢咳嗽,怕又吐血。白羽翎见到他时,他眼底微微发红,道:“对不起,之前不该和你说这种话。”
“没事,我已经忘了,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等一等,说好五分钟,还有四分四十秒。”林怀孝盯着腕表不抬头,“我刚才看到一个人死了。或许对你们医生来说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对我,还是第一次。之前还和我说话的人,一转眼就死了。我很害怕,到底什么能抵挡死亡?”
白羽翎神色缓和了些,“你想听我的回答?”
“我想听你的实话。我知道你们医生都有一套安慰绝症病人的套话。我不想听这个。”
“没什么能抵挡死亡,死就是死,压倒一切。你去重症病房看看,什么勇气,什么希望,到最后都一样。你越是把死亡当成一种惩罚,它就越是会惩罚你。只能接受,就像接受太阳会落下去,过好活着的日子,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
“我其实很害怕。”
她握着他的手道:“我知道,你已经很好了。我会陪着你的。”
林怀孝凑过去吻她。她闻到了香草和柠檬的气味,而非想象中的血和消毒药水。宁静的浪涛拍打着她,他的怀抱不够炙热,却紧密。呼吸的热度,心跳的节奏,一个活着的人。她睁开眼睛,一望望入他的眼睛,因泪光湿润而明亮,像是第一天来到世上。
她推开他,手背蹭了蹭嘴角,“别这样,我和你不是这样的关系,别玷污我对你的感情。”
他微微一笑,摆出得病前的端正神色道:“那抱歉了,是我莽撞了,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呢?”
“道德上的感情。我知道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也不是我喜欢的口味。你只是恰好现在需要人陪,我也愿意陪你。医生的职业操守让我不能和病人谈恋爱。你就当我爱做好人吧。”
“那太好了,既然这样,你就干脆辞职,跟我一起走吧。也算是好人做到底。”
“你个王八蛋阴我啊?”白羽翎瞪着他,恼火比害羞激出更多血色,“你这是道德绑架!”
“对,但道德绑架只能绑架有道德的人,你是我身边最有道德的人。你跟我走,我死后,所有的钱都是你的,虽然会有遗产税,那我尽量实物交接,或者想别的办法避税。”
“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是感情的问题。你不能忍受我一个人孤独去死,我很自私,就要利用这一点。不管你是出于职业道德,像同情路边野狗一样可怜我,还是对我有万分之一的好感。我都求求你,陪着我。我什么都能给你,什么都能做。别留我一个人到最后。”
“不要这样,不要逼我。你是很值得同情,但是我一般不同情你这种有钱的男人,我不能为了你放弃现在的生活。”
林怀孝仰起脸笑了,眼底带泪光道:“你不是在同情男人,你是在同情死人。你是医生,你发过誓的,我是你的病人,你不能放弃我。你要拯救我的精神,让我在最后的时刻安宁。”
“五分钟到了吗?”林怀孝点头,白羽翎头也不回就上楼去。
第32章 还有一件事,你的吻技烂透了
回暖的季节,林怀孝还穿着冬天的长大衣。去学校找他母亲,她自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和我说,我来找你就好了。你要少走动,多休息。”
林怀孝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外面聊,“有件事和你说,我要走了,不回来的那种。”
“你一个人走吗?要陪你去吗?”
他立刻摇头,告诫道:“千万不要,我们已经有这么多年没在一起了。你记忆里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记忆里的也不过是过去的你。就让我们留着幻想到最后吧。我让白医生跟我一起走了。”
“那她同意吗?”
“我有我的办法,我都是绝症病人了,她要让着我点。就算她不同意,我一个人也要走。”他抱起肩,冷冰冰道:“和你说一声只是让你有个准备。你就算不支持我,也别和我爸说,算我求你。
她的眼睛瞪大,因伤感而显得更惊讶,“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帮你?你是我儿子啊。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你。”
“我一走,我爸肯定追究你,你要想清楚,别后悔。”
“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带你走。我以为你有了钱,会很幸福的。”
他错开脸,不知所措。生疏惯了,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情容易引起消化不良。他公事公办道:“我在深圳开了个户头,账号过几天给你,里面有笔钱。你先不要动,过个半年取出来一半,然后买不动产,不要存着。这样就算以后我爸找你讨回来,也很难。”
“这里面有多少钱?我其实用不到什么,出门在外你多备着点钱。”
“管好你自己吧。”他笑着摇摇头,“对了,上次的领带夹挺好的,忘了和你说谢谢。”外套解开,两指夹出半截领带,真丝细条纹很配珐琅,“谢谢妈。”
司机老周的妻子骨折了,他请了半年的假,要回去照顾她。杜秋只能选个新司机,在餐桌上聊起这事时,她抿了一下嘴,才不至于会笑。新司机立刻就选好了,父亲顾不上这种小事,自然是她亲自挑的人。
为了避嫌,找了个女司机,叫小谢。杜秋已经想好了说辞,小谢开车稳,不贪快,她坐着也舒服。老周回来后也不再用他,作为补偿,可以帮他儿子安排个工作。
小谢比她小三岁,瘦瘦小小,短头发,车技倒是好得惊人。她家里是开修车厂的,坦言从小就喜欢玩车,但自己买不起跑车。之前和一群爱玩改装车的朋友混,在佘山飙车时,一个朋友出车祸下身截瘫。她自此就改过自新,但还是放不下车,索性改行当司机。因为开车的经验足,各款车型都上过手,工资倒比当职员时高。
杜秋给她一个月开三万,还在试用期,转正后按一年四十万算,薪水确实比公司里不少人要高。但这钱不单是买她开车,也是封口费。司机和秘书最怕的就是口风不严。她在老周那里已经吃过亏了。
杜秋还不能完全信任她,怕重蹈覆辙,就只让小谢送到一条街外,走路去叶春彦店里。她是去公司前绕路过来,来太早了,店都没有正式开,隔着玻璃门只看到叶春彦在机器前面准备。
他给她一开门,第一眼就皱眉,“你走路要看着点啊,怎么和我女儿一样,就往水里踩。” 杜秋低头,才看到裤脚上洇开一片,还溅了泥点子。她自认倒霉,抬了抬腿,把裤脚甩开鞋面上,反正都要干洗。
“你卷一下啊。”叶春彦催她,她才不情不愿弯腰,敷衍着卷到脚踝上,像是下地插秧。他皱着眉,看不过眼,半跪下来,帮她把裤管拉平叠好折了圈,露出半截袜子,“这个长度可以吗?”
“挺好的,谢谢你。”她抱着肩,略有些不自在。坦诚相见时倒自然,身体的事务上他们算是钱货两清。可感情的事上,尺度难拿捏,她也怕自己失了分寸。他怎么就这么熟练照顾起她来?
他依旧神色平淡,眼睛半睁,没精打采,像是永远也睡不醒。他道:“有什么事吗?不着急的话,我先把豆子放进仓库。”
杜秋点头,跟着他进储物间,依旧是浓郁的咖啡气味。上次在这里时,他们还剑拔弩张,现在成了这样的关系,真可谓恍如隔世。
他又没穿外套,下面是条牛仔裤,手机随手抄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箱子摆在地上,衬衫卷到手肘上,弯腰去抬箱子,显然太沉,手臂上肌肉鼓起,抬到齐腰的位置时大腿托了一下底,再往上拎。裤子绷紧了,手机凸出来的形状更明显,横竖看都别扭。
杜秋皱着眉头盯了一会儿。等他站起来,她回过神移开目光,自觉不清白了,看着别人的屁股这么久,怎么解释都说不清了。
“你把手机拿出来,放在后面口袋,屏幕很容易碎掉。”她发现他是真的喜欢穿牛仔裤,好处大概是腰身紧,不比穿其他裤子时,还系了皮带。
他没回头,急着把箱子扛到架子上,随口应了一句,“不会掉出来的。我一直这样的。”
“总是不太好。”
“我现在没手拿,要不你帮我拿出来,放桌上。”他把箱子往里推,一侧抵住墙,这样还能挤出点地方再放两箱咖啡豆。杜秋不说话,他略一回头,见她在笑,才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挑逗。
“真要我帮忙?不怕我动手动脚?真是慷慨。”
“劝你不要,箱子砸下来就麻烦了。”
杜秋不理他,笑着贴过去。他没动,身上热气腾腾的。衣服已经洗得没筋骨,薄薄贴在他身上,他的肩很平,像是横放着一把直尺。她的手几乎没碰到他,两根手指勾开口袋,把手机拿出来。手机屏幕亮起,他的锁屏是汤君,倒也在意料之中。她随手把他的手机放进裤子口袋,摸进去却不对,拉开内袋看,上面有个破洞。
“你的裤子是真丝里衬,别把钥匙放里面,很容易戳破的。”
杜秋拿腔拿调笑他,道:“是啊,一个把手机放在屁兜里的人,和我说不要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很有道理。”
“这是两回事。” 他忙完了,转身往收银台去,“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二月份,情人节就快到了。你有什么安排吗?”
“吃饭,睡觉,开店,养孩子。”
“很好的安排。我也差不多,而且那天我还很忙,不过情人节后面一天,我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饭,带上你女儿也可以。你说怎么样?”
“看情况吧。”他只是淡淡微笑,不像太有兴致。照例还是给她泡了杯咖啡,特意把盖子打开给她。杜秋想了想,原来是要看拉花,这次是一只天鹅,确实比之前讲究许多。她笑道:“原来你还挺记仇啊。”
他笑道:“没往你咖啡里倒自来水,就不算记仇。”
因他这个笑,她也领会了他的心意。连随口的一句话,他都能记住。她上前拥住他,凑到他耳边道:“我会好好准备的,你有空也想想,那天想去哪里吃饭。我可以提前预约。”
午休的时候,林怀孝母亲提着保温壶来医院,白羽翎知道她来找自己,却也避不开。保温壶里熬了鲫鱼豆腐汤,她上次说喜欢喝却不会做,林母就给她做了带来。白羽翎没接,只是道:“阿姨,你有话不妨直说。”
“我儿子是不是让你跟他走啊?放下一切,辞职出国去。”
“对,我没同意。你来做说客也没用,我喜欢当医生,我也有爸妈要照顾。我知道他很可怜,但我不能为了他一走了之。我没那么无私,你要怪我也没办法。”
她含笑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有劝你的意思。你愿意跟他走或者不跟他走,都是你的决定。我不会说什么的。这都是你的自由,你能做到今天这样,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会怪你。我只是想让你想清楚,别因为同情他而跟他走。”
“为什么?你不想有人陪着他?”
“做父母的,自然是希望有人陪着他。小时候我和他爸离婚,为了他好,没要抚养权,这么多年也不去联系他。我以为是他做了牺牲,其实是我自以为是,他根本不好过。你要是因为同情他而跟他走,很快就会后悔的。他也会很难受。”
她眼睛往地上看,深吸了一口气,“他最后的时刻,我希望他过得平静,不要有愧疚。也别太担心他,有钱的话,在哪里日子都不会太难过。”
白羽翎长叹一口气,“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想好了我会去找他的。”
那天晚上她不值班,喝掉了鲫鱼汤就去找了林怀孝。提前没通知,正遇上他也要出门,外套已经穿上了,还拿着一束花。见她过来,他少见的有些害羞,花束推过去,挡在他们中间,“送给你,上次的事是我不好。脑子一热,胡言乱语。你别在意。”
白羽翎接过来花,道:“别管这个,我有事要和你说。”
“我也有事要找你。
“我先说。上次那个瘸子你还记得吗?几家大医院的 his 系统都是他做,所以这家伙在你们医院很吃得开。趁我离开前,你和他吃顿饭,以后有事能帮衬你一点,他会卖我这个人情的。不然我做鬼以后每天吓唬他。无论你跟不跟我走,我都要走,这是我最后能帮你做的事。”
她急急打断他,道:“我跟你走。我已经在写辞职报告了。”
“为什么?”
“你妈来找过我,说了一些话。”
“你别理她。”
“她让我好好考虑,想清楚自己真正要什么,别因为同情你就跟你走。所以我认真想过了。我没有那么爱你,但我尊重生命,这是我当医生的初衷。我不会放弃的。你知道医生的三个 to 吗?”
林怀孝摇头,白羽翎笑道:“偶尔治愈,时常帮助,总是安慰(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万一我把你照顾得很好,医学奇迹了,你一口气活个五年,不是很好?”
“那我们的钱就花完了。”他干涩地笑了。她把花束抱在胸前,他轻轻拥她入怀。花束里有百合,散发出一种猛烈的甜蜜香气,带出醺醺然的醉意。
“这件事要让杜秋知道吗?”
“那就是给她没事找事,让她左右为难了。”
白羽翎点头,道:“对了,你妈今天给我做了鲫鱼汤。太难喝了。下次别让她弄了。”林怀孝回忆起许多往事,不禁微笑,“她一直不太会做饭。我倒是会炒几个菜,以后让你尝尝。”
“得了吧,我才不信。你的嘴一点用处都没有,不会说话,也不会接吻,肯定对吃的不讲究。”
话音未落,她就侧过身去吻了他,像是一场突袭,气急败坏把脸贴过去。凶巴巴,热腾腾,她几乎半个身体压着他,胸口贴胸口,心直跳,他被逼得连退两步,左手把花举开些,右手却很自然环上她的腰,托了托,怕她摔。百合的花瓣在她身侧舒展,衬得她面颊上泛出柔和的光晕。用花比喻人,是太落俗了,但他依旧把她比作一朵他不敢惊扰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