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他到底还说了算不算?杜秋在公司散散漫漫,对他倒是不假辞色。夏文卿就是一味装傻,好像谁都看不透他那些小把戏。还有叶春彦,真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也吐不出,就是刺痛着。
他恼火起来,睡意全无,一翻身又觉得大腿根湿漉漉的,一摸床单果然又湿了。狼狈着起身换裤子,他在床边愣愣坐了一会儿,想着到底是他真的老了,还是所有人故意和他对着干?
杜守拙披上睡袍,走出房,在走廊从头到尾敲门,一面把灯开得敞亮。除了汤君外,所有人都被他叫了起来。
他们睡眼惺忪地站成一排,他端坐在客厅沙发上,道:“家里有蚊子,蚊子吵得我睡不着。明明昨天还没有的,肯定是有人没把后门关上,我和你们说过无数次了,花园里有虫,一定要关门。”
他昂了昂下巴,和颜悦色道:“说吧,到底是谁没关门?就是今天的事,别说你们忘记了。”
杜秋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着,懒洋洋倚在叶春彦怀里,道:“爸,大半夜的把我们叫起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觉得是小事?那估计是你做的,是不是啊?”
“当然不是我,我今天都没去过花园。”
“那你看到有谁去过花园?”
“我不知道,可能是文卿吧。”
夏文卿有气无力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今天一直在房间里,应该是汤君吧。那孩子一直喜欢往花园去。”
“她今天和我在一起,没有去过花园。”
“那会不会是家里的阿姨?”
杜守拙道:“不会的,佣人从来不去花园的。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关上门?”
“我关上了。爸,你到底想怎么样?这么小一件事,你大半夜不让我们睡觉,到底想怎么样?”
“既然是一件小事,为什么就没有人承认呢?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没关门让家里有蚊子。承认了,就都可以去睡觉了。说啊。”
杜秋前几天没休息好,心烦意乱着,正要随口应下,叶春彦却拦住她,双手背在身后,一弯腰,凑近杜守拙,满面堆笑道:“你先说哪里有蚊子?你把蚊子找出来,我吃下去。”
杜守拙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是你半夜发疯,随便找个由头,让我们一群人互咬。你真的在意是谁没关门吗?你只是想看我们乱起来,显示你在这个家里的权威。怎么了,又是什么事刺激到你了?”
“杜秋,管好你男人,别让他胡说八道。”
“春彦,别说了。” 杜秋轻轻摸着他的手,安抚着,转身对着父亲,语气倒也讥嘲起来,道:“爸爸,你多担待些吧。他累了,我也累了。爸你觉得有蚊子,我明天让他们给你挂个蚊帐,顺便给你那些花驱个虫。家里有蚊子,主要还是花草太多。”
杜守拙道:“那今天晚上怎么办?我总不能一夜不睡。”
“收拾一间客房,你先去睡一夜行不行?”
“不行,我有自己的房间,为什么不睡。我也睡不惯客房。”
“那我陪你不睡好了。”她快步过去,啪的一声,打开了顶上的水晶灯,光亮得人头晕目眩。所有人面色都不好看,眼底又青晕一片,连笑都显得阴沉沉。“你们先去休息好了,我陪着我爸。把小孩子吵醒了就不好。睡吧,不要紧的。”
叶春彦点头,上楼去又下来,是拿了一本书过来,在沙发上选定个位置,就一本正经翻阅起来。夏文卿自然也不走,笑着耸耸肩,很随性的样子,索性掏出一副扑克牌,打着哈欠洗牌,拿手肘戳戳杜秋,一起来打牌。
于是场面彻底僵持下来。杜守拙抱着肩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耳边不时传来扑克牌拍在桌上声音,又夹杂书页翻动的响声。他想大发一通火,却无的放矢,只道:“你们在搞什么?”
杜秋哼出一声笑,从桌上抄起一个杯子往角落一砸,“是您在搞什么,爸爸?是您闲着没事在折腾我们。”她说一句话,丢一个杯子,稀里哗啦吓得杜守拙脖子也一缩,“时青刚走,我也不想发火。”
她鲜少发火,一动起气就满面笑意,这么一动静把两个男人都吓到了。轮番劝也没劝住,她又丢出一个杯子正中客厅镜子,碎片炸开,如水花四溅。
杜守拙的声音又虚了虚,委屈道:“你到想做什么啊?”
“我给这个家留着体面,不想把事情闹太难看,就想劝您最好憋着点。别听不懂好赖话。”
她还要再发作,汤君却从楼上下来。她满脸戾气转过头来,把孩子吓得逃了一步。她立刻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宝贝,我没和你凶。乖,怎么还不睡觉啊?”
“我害怕,想和你们一起睡。”
“好的呢,一会儿过来。你先抱着娃娃等着,好吗?”
汤君一回房,杜秋又骤然变脸,从桌上抓起最后一个杯子,强塞到杜守拙手里:“我们先睡了,爸你也早点休息。别熬太晚,当心点身体。”
第75章 人生就是在痛苦中,用爱找到生命的意义
隔天,杜守拙照例起了个大早,摆出慈祥老者应有的和善,招呼家里的年轻人来桌前吃早饭,“昨天晚上我没休息好,情绪有些激动。你们也不要在意啊。”
“没有,我有些急了,爸你也别在意。”杜秋顺着台阶下,颔首微笑,夏文卿不置可否,叶春彦还没有彻底清醒,茫然着用手支着头。杜秋凑近他,小声劝道:“反正也没什么事,你干脆再睡一会儿。”
因为要送汤君去辅导班,杜秋提前走了,然后是夏文卿,客客气气说了句慢用,再把椅子推上。饭桌上没了阻挡,杜守拙的眼神就直直射过来,叶春彦满不在乎对了一眼,猜他要发难。
杜守拙只定定笑道:“昨天她那样,把你也吓到了吧?”
“还可以,挺活泼的。你不就想要她这样,现在怕了?”
“你这个人啊,有本事,有脑子,可就是孤芳自赏,清高自冷,不识抬举,自以为把谁都看透了。那你到来说说,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定下的继承人还是杜秋。就是因为她是继承人,你才处处为难她,夏文卿不过是你用来刺激她的手段。原来你想看他们斗起来,还稳固你一家之主的地位。昨天晚上,杜秋认真起来,你也制不住。真逼急了她,六亲不认,不但要逼宫你,夏文卿也要完蛋。”
“有点道理。”
叶春彦冷笑一声,道:“最有道理的我还没说呢。之所以搞出这么多事来,堪称没事找事,就是因为你放不下这个位子,想让所有人围着你转,讨好你,应酬你,敬畏你。”
“敬畏敬畏,有敬才有畏。你敢说这家里有谁是真的敬你吗?噢,大概有一个,我女儿,难怪你喜欢和她一起。说到底,你骨子里就是个农民,把人当牲口来用,一边拿鞭子抽,一边在前面吊根胡萝卜。”
杜守拙站起身来,被他气得面红耳赤,“你竟然敢骂我。”
“别激动,不是在骂你。你看,杜秋是牲口,那我和她结婚,顶多就是个磨。她至少还是个哺乳类,我都不是个东西。你今天来找我,其实就是想挑拨我和她的关系,我们乱起来,你也能松一口气。”
“你要是个哑巴,日子会好过很多。”杜守拙又气又笑,一时间竟也拿他没办法,道:“你说的对,那你就跟我出去,看看我准备怎么挑拨你。跟我下馆子吃顿饭。”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怎么了?你有胆子骂我,却没胆子去跟我吃个饭?”
叶春彦愣了一下,却也想不到推辞的借口。
杜守拙带他去的馆子,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太抬举了。窄门面,比他当初的咖啡馆也要少一个进身,装修也显得陈旧。门口的塑料帘子啪嗒啪嗒响着,客人倒还有一些。杜守拙选了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点了一盘炒菜,一锅鸡汤馄饨,两碗菜饭,也并不想问叶春彦的意见。他反正是个好养活的人,能盛进盘子的东西都吃。
先端上来的鸡汤馄饨,厚厚一层腻黄的油,冒不出烟来。叶春彦拿汤勺拨了拨,方便热气发散。他先给杜守拙盛了一碗。晾凉些,杜守拙也不客气,只吃馄饨不喝汤,嫌腻,怕肠胃受不住。
连吃了三个馄饨,他才道:“你也算是周到人。不过你真的了解你身边的这个女人吗?我的女儿杜秋,你知道她是什么样一个人吗?”
“不敢说有多了解,但我觉得夫妻间保持些私人空间也不坏。我也没兴趣控制她。”
“你看着话不多,嘴倒挺利的。我不是试图控制她,我是想要她恢复她的本性。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你是真的不了解她,你们结婚也有一段时间了,你有没有发现她眼睛下面的那道疤?”
炒菜端上来,叶春彦原本是要夹菜的,略皱了皱眉,筷子又收回来。“我问过她,她是被同学的家长不小心推了一下。”
杜守拙哼笑一声,道:“看来她对你也不想说实话。这件事可没有那么轻描淡写。她读小学时候,福顺才刚起步,有了一些规模,但很多事都没那么顺利。那段时间是最困难的,因为有了一些钱,却没有关系,想做一些事到处都要求人。杜秋的一个同学的爸爸是小领导,也是我不好。我让她想办法和他拉近关系,这孩子眼巴巴地去讨好他们,结果他们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一次她生日想请他来家里玩,他话都没听全就被他爸带上车,她想追上去,却被那人一推摔在地上,正好嗑到一块石头。别看那道疤现在浅,当时血流了她一脸,送去医院,医生说差一点眼镜碎片就戳到眼睛了。我当时就在旁边看着,那个恨啊,真的恨不得宰了那家伙。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在屋檐下,又不能和他们去闹。”
“后来呢?”
“所谓风水轮流转,就是这个道理。后来福顺做起来了,我说话也有分量了。那个小领导倒因为一些事下去了,他还想用体育生特招的路子把他儿子插进运动队里,混个名次送进好学校。可惜被举报了,他是党内处分了,他儿子读了个大专。”
杜守拙笑了一下,一些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后来他们家用最后的积蓄开了一家小面馆,生意也不好,过得很落魄。”他吃菜的口味很重,把汤里的鸡块捞出来,拿一碟酱油蘸着吃。
“就是这家店吧,要不然你也不会带我来这里。”他往收银台斜了斜眼,老板娘坐在后面打呵欠,并不正眼瞧他们。完全不是恭敬的样子。
“你猜错了,他们开的那家店已经倒闭了。”他的食指往对街一指,“诺,他们的店原本开在那里,生意还行。不过不到两个月,这家店就开了,价廉物美,态度又好,把客人全都吸引走了。”
“这家店是你的?”
杜守拙微微一笑,道:“你又猜错了,不是我,是杜秋。她那时候才二十岁,谁也不告诉,就偷偷开了这店,到后面竟然还盈利了。不过对面的人日子就不好过了,他们过来求她,求她既往不咎放过他们。你猜她是怎么说的。她说,‘你们是谁啊?我根本不认识。’后来她是让他们哭着求她的,她就让他们在店里当服务生,擦了快一年的桌子。”
叶春彦长长叹气,呷一口汤,一不留神被烫到,舌尖涩涩的痛。这是他难以想象的一段往事,但杜守拙也不至于编个故事来骗他。他又何尝没有这样的过去?咬紧牙关的怒气,玉石俱焚的狠决,把童年的恨当成心上人的相片,揣在心口,日日相看。
“她过去是一个很有狠劲的,像狼一样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年纪越大,性格却越平和,手段也越软。”
“因为她放下了,她已经可以忘记那些过去了。这不是好事吗?”
“你觉得是一件好事吗?我其实真的弄不懂你。你这样的出身,肯定受过很多冷眼。你这样的天赋,只要拼了命往上爬,总能抓住机会。为什么你却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子?你就没有出人头地报复那些人的念头吗?”
叶春彦抬起头,心平气和道:“活在怨恨里不会有任何意义。当初来我妈葬礼上闹事的人,我教训了他,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权力也好,暴力也好,拿来伤害别人只会让自己活在痛苦中。 我不会再去想当私生子的屈辱,也不会再去想四处借钱时的不甘,我只想记得我妈牵着我的手回家时的温柔。”
“对你这种普通的小市民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你这一生唯一的追求,就是平平安安过日子。你觉得不去追逐一些大的目标,就不会有麻烦。那你告诉我,你的人生到现在到底有多少顺心如意的时候? 人只有成就一番大事,才叫真正的顺心。凡是一个领域有大成就的人,必定是有极其强烈的动机。要克服一切,要打败一切,要征服一切。”
“那你是觉得我阻碍了她的事业吗?”
“要是这样的话,你也不会坐在这里和我吃饭。你看看,她为了和你结婚,展示出了多大的决心,使用了多少手段。她把这样的心思放在平时就好了。”
”那我算是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你是磨嘛。我觉得挺好的,你这块石头有驴子推着也算有用。” 杜守拙轻蔑一笑,继续道:“我女儿很看重你,处处在意。你的女儿她也当亲女儿,连你死掉的老婆,她都要吃醋。”
“随便你怎么说。”
“其实杜秋的这段事我和你女儿也说过。我问她如果是她碰上这样的事,她会怎么办?”
“汤君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她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杜守拙哈哈大笑,刻意一停顿,像是过去的说书人到故事的高潮处要敲一下醒木。“她说为了你,她会忍耐,可是等事情解释后,她要花钱雇人开车把那些人都撞死了。她还挺有常识的,特别说明是外地牌照的卡车。”
叶春彦彻底变了脸色。杜守拙继续道:“我要给你女儿改姓,她是我们家的孩子,就应该跟我们姓杜。你去把这话和杜秋说,看看她是什么反应?她肯定会同意的。”
“你想让汤君远离我们的影响,可她注定就是我们家的人,等过上几年,她会越长越像杜秋。你说怎么样?我挑拨你们挑拨得有道理吗?”
他说完起身就走,老板娘过来要结账,他只是笑道:“记在老板账上,去问问她愿不愿意让她爹吃白食。”
杜秋正在办公室里复核代言人的新合同,王秘书忽然过来,凑近她道:“您先生过来了,车停在下面。”
叶春彦不会平白无故来公司,显然是事要说。她愕然,起身去洗手间涂了口红,竟也拘束起来。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把头发别到耳后,“你怎么突然就过来了?还自己开车,打个电话给我,我让司机来接就好。”
“不要紧,反正我也闲着,就是想见一见你。别紧张,我只是心血来潮想来见见你,今晚回家吃饭吗?”他越自在,杜秋就越别扭,她的记性还没坏到这地步。今天出门时,他穿的还不是这件衣服。这是特意打扮了一番来见她。
“你等我一下,我处理完手边的事就走,最多二十分钟。”
“我不着急。”办公室外间是个小会客室,他坐在沙发上,瞥见桌上的咖啡机,笑道:“需要我帮你泡咖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