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讲讲那个梦吧。”
“崔婉,是你们给齐珩选的新皇后吗?”江锦书轻声道。
谢晏挑眉道:“崔婉?中书令与安定郡王妃的妹妹?”
“是。”
“我梦到了,他恨我,厌弃我,他,身边也有了新人。”
“我知道,你们都想我死,我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为难那些无辜的人,所以我去了太液池,那一瞬,我倒真想沉入其中,不再理世间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
“这些?”
“就这些。”
“那殿下为何要刺伤陛下?”
“我恨他设计我的亲族。”
“我恨他放弃了我。”
“满意了吗?”江锦书讽刺道。
余下的话,江锦书没有再说。
谢晏颔首,而后他将那匣子放在江锦书的跟前,道:“殿下,打开看看吧。”
或许,你的恨,也便解了。
“殿下您习惯性从高往低看,您应该从低往高看,那时很多事都是无力的。”
谢晏留下此句,便出了紫宸殿。
江锦书打开了那匣子,带着侥幸,她窃窃地想将一切归为是齐珩为了权位放弃了她,这样她还有理由去恨他,去报复他。
可她将黄纸缓缓展开后,在所有的罪证一一展现在自己面前时,她却连哭泣都做不到。
这样的罪。
这样的家族。
这样的父母,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对齐珩心生怨怼?
她常以为自己是无根浮萍,飘在水面中,任风吹来,任雨袭来,直到有一日,有个人站在湖边。
他穿着绯色的衣袍,持伞为她遮风雨。
可不过寥寥数时,那把伞不知去了何处。
她怨那持伞之人,既为她遮风雨,又为何要将伞挪开。
时至今日,她方知,那持伞之人,不是想抛弃她。
而是去为更多人撑伞遮风雨。
她坐在地上,抱着黄纸,眼前有人给她递来一方手帕,她抬眼,看着齐珩,他已然包上伤口,江锦书哽咽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齐珩没有说话。
她心痛地抚上他的伤口,“是不是很疼?”
齐珩摇了摇头:“不疼。”
“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也对不起你,以前说好的,不瞒你,不负你,我没有做到。”齐珩黯然道。
“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我有罪,我有罪。”
“该认罪的,是我,该惩处的,是我,对不起...”
她兀地想拿起袖中的匕首想往自己身上刺去,可倏然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隰荷华的身影。
“对啊,更有意义的事,去帮更多的人罢,不要再拘泥于自己的生与死了。”
“我要走了,答应我,不要再寻死了。”
寻死,又有何用呢?
可,更有意义的事,她又能做什么呢?
第105章 君子行义
齐珩去了早朝, 江锦书兀自拆下发髻,换上素衣。
她抚上铜镜,铜镜中的人, 形容消瘦。
她喃喃自语道:“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甘棠看着江锦书, 似有不忍道:“殿下。”
“冠子都清点好了吗?”
“清点好了。”
“都送到礼部吧。”
“殿下。”甘棠不禁唤出声。
“别心怜我, 沾了血的东西, 我一个都不要。”
她缓缓走出紫宸殿门, 谢玄凌躬身行礼道:“殿下, 不后悔?”
“不后悔。”
谢玄凌撩袍跪地稽首道:“臣,代大晋万千黎庶,谢殿下。”
她颔首,而后敛襟一步步地走向宣政殿。
齐珩坐于珠帘后,他咳了几声, 虽敷上了金疮药, 但伤口仍在痛。
朝臣在议事,忽然殿门被人打开,众人转身看去。
谢玄凌着紫袍而来, 身后的江锦书披发素服缓缓入殿,齐珩怔住, 他忙道:“皇后不该出现在此,快请皇后归殿。”
而后他与齐子仪递眼色,齐子仪忙上前对江锦书行揖道:“殿下。”
作势要送江锦书回去。
江锦书抬首看向上位珠帘后的男子, 旦旦道:“妾今日来此,是为请罪的。”
齐珩猜到她要说什么, 慌张道:“皇后神志不清, 言语失序,齐范快送皇后回去。”
“皇后殿下。”齐范再次行揖提醒道。
“妾罪丘山, 请陛下,勿耽私情,让妾把话说完。”江锦书没有理齐子仪的二次提醒,反而稍提裙摆跪在殿中央,她声音高昂起来,宣政殿角角落落皆能听个一清二楚。
有品阶较低的绿衣郎窃窃地瞧着那素服女子。
便是不加珠翠,其言语、举动仍可见大家风范。
她跪直上身,不卑不亢道:“济阳江氏自开国以来,承蒙天恩殊荣,圣朝沐浴清化,登阁拜相,世袭罔替,食天子之禄,享朱紫之贵,而今后世之孙,不思进取,屡屡犯上悖逆,此负天子之恩。”
“妾与母族,有五罪。”
“为官之时掌词讼之事,严鞫无罪之人,屈枉服辜,此为罪一;”
“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江宁之事,罪母纵家臣略卖人口,采生折割,逼良为娼,草芥人命,此为罪二;”
“陛下兴盛科举,本意简拔有才之士,然江氏与罪母徇私舞弊,为一己私利替换他人试卷,有负众学子亟年寒窗,陷陛下于不义,此为罪三;”
“受陛下多年恩遇,然为臣不忠,为官不仁,意欲谋大逆,置陛下身侧侍卫之臣惨死,是背离陛下,乃贰臣也,此为罪四;”
“妾,以妃妾之身,豫问政事,朱紫之荣,实该交由忠贞之士,然妾为私情,数次厚颜敦请陛下,实属不德,此为罪五。”
“妾江氏,蒙陛下不弃,腆居后位,奉帚左右,而今妾,犯下此五罪,妾有愧陛下,不敢乞请陛下释罪宽恩,妾以贱躯实不堪再托紫宫,伏惟陛下废妾尊位,遣散仆妇,贬出长安,妾必当夙夜叩拜神佛祝祷,吊亡灵之魂,以赎其罪。”
“请,陛下裁夺。”
最后话语落,江锦书恭谨地稽首以谢罪。
朝中寂寂无声,无人敢置喙半句。
齐子仪抬首,日光映入珠帘,流光溢彩。
那些琉璃珠,是齐珩即位时,番邦进献的。
和江锦书妆奁的那项链,系出同邦。
齐珩的脸色极为惨白,齐子仪静默地低下头。
崔知温道:“陛下,殿下如此识大体,何不成全?”
“退朝。”
齐珩冷声道。
齐珩拂袖而去。
江锦书望着珠帘后那愤然离去的身影,莫名心慌,众臣纷纷散去,齐范在江锦书的身侧,无奈道:“嫂嫂,您今日,这是何苦呢?兄长从未有怪罪你之意,他顶着群臣的压力,坚持了这么久,可你今日这一出,你让他如何做?”
江锦书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她道:“你们不懂。”
齐范摇首叹气,随后出了殿,江锦书起了身,只听崔知温在她身后道:“皇后殿下今日让臣,刮目相看。”
“中书令,很快意吧?”
“臣不敢。”
江锦书回以淡笑。
窗外,流云漫卷。
高季守在紫宸殿外,见江锦书往这边来,高季双唇翕动,终究还是将那些刻薄的话咽进腹中,江锦书轻声道:“我,能进去吗?”
“殿下,陛下此时,怕是想一个人静静。”
“高翁,我...”江锦书欲言又止。
高季闭了闭眼,道:“陛下在气头上,殿下进去时,小心些。”
她点了点头,随后轻轻叩开门扉。
齐珩站在书案后,大笔挥舞,在黄纸上涂抹着什么。
江锦书上前一步,看到他的字,心头一颤:“罪己诏。”
“现下没有天灾,你却写这个。”江锦书抓着那黄纸。
齐珩为了她,连罪己诏这种东西都要写。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
齐珩没有回答她,反而泣血般地问道:“为什么,背着我去宣政殿?”
“廷议时说过的,我有罪。”
“锦书。”齐珩声音加重。
“你没有罪,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清清白白,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的罪过𝔀.𝓵加在你自己身上?”
“因为,我是...既得利益者。”
“既得利者,自是再无称冤的道理。”江锦书垂眸道。
“既得利者?”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难道我嫁给你,享受天下的奉养,这些,不是因为阿娘的权势吗?”
“我承了益,那么损,自然也该共担。”
“这是我该受的,否则,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不公平。”
“臣子们的奏请,不是诟谇谣诼之词,而是我本该承担的罪名。”
“请陛下,明察秋毫之末,治罪吧。”江锦书欲如在宣政殿般跪地。
然她的膝头猛然被齐珩的膝头一击,他握着江锦书的肩头,道:“别跪我。”
“我说过我能护住你,你为何要这么固执呢?”
“可你护住的前提是,新法的暂止。”江锦书道。
“你再等等我不成吗?”齐珩摇了摇头。
“明之,我可以等,但那些需要新法的人,等不了。”
“你说过的,上位者不该是荣誉,应是责任,我不想让你的话成为一句空诺。”江锦书定定地看着他。
“可我也不想你离开我。”齐珩的声音带了泣泪之意。
“我真的不想。”齐珩再次重复道,而后他不禁掩面落泪。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呢?”齐珩泣道。
她抚上齐珩的面容,一字一顿道:“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明之,我有很重要的事去做。”
“就像当初,你也有很重要的事去做,你的事是为他们做主,我的事是还他们个公平。”
“这也是,我的道。”
她将那道罪己诏拿起,弃入火盆中,看着那黄纸渐渐归于灰烬。
她道:“送我走吧,我不该再留在你的身边继续安享富贵的,我该去赎罪的。”
江锦书被关进了紫宸殿内室,半步都不得出。
她知道,齐珩是不肯放她走的。
数日数夜,齐珩轻吹银匙中的汤羹,他递至江锦书的唇边,江锦书侧首。
齐珩落寞地笑笑,道:“与我赌气,也要有限度,你这样不吃不喝,身子受不住的。”
江锦书的唇色很淡,面色也是显而易见的惨白。
她不喝药,也不吃东西,如今没有气力,只能躺在榻上,根本起不得身。
江锦书声音有些无力,她道:“你什么时候能送我离开这里?”
齐珩恍若未听见她说的话般,他笑着提起旁事:“昨夜你睡着了,阿媞她闹得很,缠了我一夜,好不容易哄睡,真不知是随了谁了。”
江锦书阖上眼,再不去理他。
满目黄叶,逐渐为银装素裹所替代,大雪缓缓而至。
谢晏望着内室门,隐约能看见那女子坐于窗边,身躯挺拔,却显得极为阴郁。
他垂眸道:“她心思郁结。”
“齐明之,你还要强留吗?”
“她是我的妻子,这不是强留。”
谢晏被气笑,道:“可那不是她的意愿,是否强留,你自己心里门清。”
“我昨日给她搭过脉,心脉薄弱,再这样下去,加上她生产时的病根,恐明年这个时候就要不在了。”
“齐明之,你当真舍得吗?”
齐珩蓦地心怯。
是啊,舍得吗?
齐珩不由得问着自己。
可正因舍不得,才迟迟不愿放手。
废后赐死的劄子摞得如小山般高,他视作未见。
如今,真的要做抉择了吗?
他悄然推开门,窗边的女子并未回首,他望着她的背影沉吟良久,他猝然做了抉择:
“水驿春回时,江宁的梅花开得很美,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
第106章 此去经年
江锦书蓦然回首, 她道:“你当真肯放我走?”
齐珩点了点头,他低着头忍住盈满双目的泪水,轻应一声:“你到了江宁, 能折一枝梅萼给我吗?”
言下之意, 你如今, 心里还有我吗?
江锦书沉吟良久, 她坐在案边, 注目于面前的越窑瓷壶, 她轻轻抬起那壶,径直将水注入茶碗中,她开口道:
“一杯水,很澄澈,很干净。”
江锦书抬起笔, 将墨汁滴入那茶碗中, 霎时墨滴蔓延开,那水渐渐污浊,渐渐染成黑色。
“现在我加入了一滴墨汁, 不多,只一滴而已, 现在的水变得污浊,苦涩。变化不一定需要经历很多,有的时候一滴就够了, 但是它若想再如从前一样,那便需要很多, 也许岁月漫长会冲淡一切, 过往伤痛渐渐模糊,但那杯水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就像, 齐珩逼死了她的双亲。
她理解,她不会去怪他。
是因为道义在他那一边,她没有立场去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