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轻,骆心词与江协愣了一下,猛然转身,发现不知何时,周夷已经出现在二人身后,衣衫整洁,依然是一副风度翩翩的书生模样,面色温和地望着他们。
他身后,左右各立着一持刀护卫。
“出来吧。”周夷侧身,做出请的动作。
骆心词与江协惨白着脸对视,不得已,相互搀扶着从草丛中走出。
两人都是周夷抓来的,周夷不想事情暴露,就不会让他们活着。
临死前,骆心词只想弄明白一件事,“那封信是你写的?为什么?”
这是周夷心底掩藏了很久的秘密,他很早就想与人倾诉了,不介意回答骆心词,但在此之前,他要先与骆心词确认另一件事,“你留了关于我的线索?”
那簇烟火是京中同党给他的信号,是在告诉他,他的身份暴露了。
“是。”骆心词坦诚道,“在范柠身上。”
周夷恍然大悟,继而遗憾摇头,自言自语道:“该杀了她的。可惜……”
事已至此,周夷不再隐瞒,微一思量,看向骆心词,娓娓道:“你相貌好,性情温和,家中简单,可我并不喜欢你,与你定亲只是因为你适合成亲。我原想与你共度一生也可以,谁知你爹不仅没死,还是京中高官。”
周夷是在一次外出,拜访当地有名望的老先生时,得知王寅桡的事迹的。
“……可惜那位骆姑娘,当年那么多青年才俊争相求娶,偏选了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成亲不足三年,就被人弃如敝履……”那位老先生谆谆教诲道,“人们总说负心多是读书人,你们以后万不能如此……”
类似的提醒,周夷曾在骆家舅舅耳中听过不下三次。
他留意到那位被抛弃的姑娘姓骆。
周夷记起骆家舅舅每年都会去虹桥镇祭祖,恰好离得不远,他便去了一趟,由此得知了王寅桡与骆裳的往事。
他是林州知名学子,前途无量,官府也会给几分面子。借助林州官府和当年负责核验考生身份的官员,寻了几个门道打听到了京城,周夷得到“王束”这个名字。
“我是要留在京城做官的,总要为以后考虑。”
留在京城,总是会碰面的,骆心词可能不知道王束是她生父,王束却是一定记得骆裳的,难保不会认出骆心词。
周夷不想将来入仕后,无故遭人针对。
“我便以骆姑姑的身份,给王束写了一封信。”他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确认他对你母女二人的态度。可惜始终没收到回信。我不想冒险,与你道别那日,本想提出解除婚事的,你舅舅……你知道你舅舅的。”
骆家舅舅护短,有了骆裳的前车之鉴,他对骆心词的婚事格外看重,周夷没敢开口。
“高中之后,我不知如何开口与你解除婚约,便一直找借口未回林州。直到四月,我奉旨随侍郎大人去了江北检修水利,在那里,我收到爹娘的来信,得知你家频频发生的意外。”
骆心词明白了,“那时你就知晓我家那些事并非意外,而是王束身边的人要杀人灭口。”
“不错。”
天光越发的明亮,骆心词清楚看见了周夷面上的惭愧。
“在我写信之时,我着实不知常太傅要致仕归乡,也没想到王束会下此狠手。我想过回京后进行补救,可更让我意外的是,回京那日,你以侯府女儿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
那日小楼上,周夷见到了王凌浩与明于鹤。
骆心词的“未婚夫婿”是王凌浩,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足以说明她已经查到王束身上,那封信迟早会暴露。
明于鹤的袒护,则让周夷看出他对骆心词情谊不凡。
骆心词道:“字迹很容易对比,所以你回府后,刻意找他人写了张字条送给我,以排除你的嫌疑。”
周夷点头。
旁边的江协听到这里,也全部想明白了,顺着骆心词的话表达疑惑:“朝廷官员留下的字迹很多,比如奏折……对,表哥不能随意翻看奏折,可是你当年的考卷保存完好,只要表哥怀疑你,可以去弥封所调出来比对……”
“所以你动了当年的考卷。”骆心词接住江协的话。
“没错,我因此被抓到了把柄,弥封所的赵理敬与瞿礼要我帮忙做一件事。”周夷看了眼太子,重新转向骆心词,“我年岁轻,资历浅,原本没人怀疑我的。可是心词,你为什么要多事呢?”
倘若骆心词没有多事,没人会知道太子失踪的事情是他做的,他仍是风光无限、前途坦荡的大好青年。
他又得范都护赏识,或许能与范柠成就好事……
周夷喜欢那样活泼真诚的姑娘,所以才会心软,没有杀了范柠,不曾想会因此暴露了身份。
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一步错,步步错。”周夷给自己的行为下了定论,复而叹息,“总之,不管你信不信,心词,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信的!”骆心词用力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只是一时冲动做了错事,没关系,可以挽救的!”
江协与她经历了这一晚的坎坷,已经磨练出了默契,飞快接住骆心词的话进行保证:“你可以将功折罪,我让父皇赦免你!”
周夷笑了笑,道:“你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边说,边往后退。
因他的后退,两侧持刀的守卫露面,给骆心词与江协带来很大的压迫感。
二人惊骇地退了半步,再往后,是方才他们藏身的草丛,两人已无处可逃。
守卫拔刀,寒芒刺目。
骆心词双目圆睁地转向江协,江协脸色扭曲,但在两守卫将刀举起时,仍是有了行动——并非逃跑或是反击,而是将腰间一个由衣裳粗浅扎起的袋子,朝着两持刀的人扔了过去。
守卫丝毫不惧,扬刀劈下!
只见布袋被凌空砍破,黑漆漆的杂物兜头落在两个守卫的头上、肩膀上。
那些杂物并非碎石、草木,而是扭动的蛇与活生生的老鼠。
骤然遭此爬虫袭击,纵是两个大汉也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地抛了刀撕扯起衣裳驱赶蛇虫。
周夷已退出一段距离,见此情景,厉声喝道:“快追!”
骆心词与江协已经趁着这时机跑开了。
“早知道真的有用,该多抓些老鼠的!”江协急喘着低声喊道,语气很是后悔。
“我说了,没有人不怕那些东西的!”
骆心词是认同江协的说法的,可仍是很崩溃,躲藏时碰见那些东西已经很吓人了,他们俩竟然还要动手去捉。
太恶心了!
她只能庆幸江协虽然做太子的能力不足,但很有男人的担当,没有让她带着那些东西。
两人对那些爬虫都感激又恶心,说了几句就没了声音,专心躲避身后的追捕。
已经担惊受怕了一整宿,长时间的紧张惊惧,加上空空如也的肚子,两个本就不算强壮的人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没逃出多远,江协就被满地疯长的杂草绊了一下,右脚踏错,重心失衡,低呼一声,直直往一旁的杂草丛中摔去。
骆心词急忙拽住他,可惜只抓住一角衣裳。
但这也并非祸事,因为那堆杂草下方是一处凹下去的洞穴,江协跌下去之后,杂草摇摆着恢复原样,将他彻底覆盖住了。
骆心词亲眼看见他摔下去的,都瞧不见他的身影。
可江协没有声音,不知是摔晕了还是怎么了。
骆心词想喊他,可搜寻声已经到了附近,她一咬牙,只得提着残破的裙子,继续往前跑。
天亮了,可她已经无暇辨别方向或者观察周围的情况,她只能盲目地跑着。
骆心词的裙角已经被荆棘划破,脚踝与小腿好像也带了伤,挂着晶莹露珠的草叶宛若一条条软鞭,一下下刺痛她的伤口。
可她不能有片刻的停歇。
跌跌撞撞跑过一颗老藤树时,树上栖息的大鸟突地飞扑下来,情绪紧绷的骆心词已经承受不住任何惊吓,没控制住发出了一声尖叫。
声音没有很大,但足以将她的位置暴露。
骆心词恍惚中听见有人踏着草丛向她靠近。
她只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继续移动,绕过一株蔷薇时,有一条带刺的花枝从她颊上划过,大概是因为出了汗,细小的伤口浸入汗水,搔起阵阵痛感。
骆心词无暇看顾自己,就要跑入另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丛中,“唰”的一声,身后传来杂草被人猛烈拨开的声音。
骆心词吓得肝胆俱裂,紧闭双眼,纵身就要往前跃去,腰间舒尔一紧,她被人大力地拖拽了回去。
腰间的手臂就像一条铁链,不由分说地拖拽着她退了好几步。
骆心词后背抵住一个结实的胸膛,不必看,就知道这人比她强壮出许多倍。
会死的。
她咬着牙用力朝腰间的手臂抓去,指尖划破腰间抓着的手背的同时,听见耳后压抑着浓厚情绪的低哑声音:“你先看看我是谁!”
这声音很耳熟。
骆心词猛地扭脸,看见明于鹤那张熟得不能更熟悉的俊美面孔。
他漂亮的桃花眼中带着血丝,满是急躁与杀意,额头上则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看着像是马不停蹄地赶来的。
骆心词瞬间卸下所有力气,呜咽一声,身子瘫软了下去。
“你怎么才来啊!”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被明于鹤搂着腰转过去后,搂着他的脖子道,“我没劲儿了,你抱着我!”
明于鹤没有将她抱起,只是搂着她的腰,仔细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受伤。
“我害怕!你抱着我!”
明于鹤放弃检查她的伤势,将她抱进怀中,问:“太子在哪儿?”
“他摔进一个洞窟,被杂草遮挡着……”骆心词抽噎着回答过,抓着明于鹤的衣裳大哭,“我让你把我抱起来啊!就像上回在山崖底下那样!我都说了我害怕呜呜呜……”
明于鹤没有如她的愿,而是说:“太子还活着,我就不能抱你。”
他不仅没将骆心词抱起,还抓着她的肩膀把她从怀中推出去。
骆心词已经累得快站不住了,此时情绪也决堤了,再也按捺不住,委屈地仰面大哭起来。
“范都护就在后面,去找他,带着他去找太子。”明于鹤不顾骆心词的哭喊,一手抓着她的肩膀,另一手扶着她的下巴,低着头,深沉的双目直勾勾盯着骆心词的泪眼,道:“撑下去!”
“带他去找太子!”
“不许说见过我!”
每一句,他都是用不可违抗的命令口吻说出来的,语气是骆心词从未见过的严厉。
骆心词的眼泪被震得缓住,隔着朦胧泪雾,看见明于鹤眼中的肃然。
她明白了。
是她独自逃离出来的,也是她硬撑着找到范都护,带范都护救下太子的。
期间不能有明于鹤的身影,否则,没人相信其中没有明于鹤的帮助。
明于鹤是要她再撑一撑,要她担下本就该属于她一个人的荣誉。
那么,她就可以将功抵罪,解救自己、明念笙与全家人了。
骆心词混沌的大脑中,忽然想起初与江协汇合时,她问江协安全出去后,能不能赦免她与明念笙的罪行这事。
江协回答说明于鹤会帮她的。
当时她说:“我不……”
骆心词不想让明于鹤帮她。
她与明于鹤的身份已经相差太多,门第差异,明于鹤不介意,她也可以忽略,可是两人的相识起始于一场谎言。
骆心词不想让明于鹤为她消除罪名,也不想让他为自己解决骆家的麻烦事,否则,别人会说她与明于鹤在一起,只是为了利用他。
——就像明念笙所说的:“明于鹤喜欢你,我们可以利用他啊!”
哪怕她本人和明于鹤都知道不是,她也不想那样做。
骆心词想通了明于鹤的用意,哽咽着“嗯”了一声。
明于鹤的大拇指抚过她眼下湿漉漉的泪水,不管骆心词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身上挂了多少杂草、泥土,在她发顶、额头、眼角细密亲吻了几下,重新紧紧抱住骆心词,低声呢喃:“你是最勇敢的姑娘……”
为了家人孤身入京寻找真相,怕高却义无反顾地阻挡他坠入山崖,找到太子并带人逃离……这是他见过的最勇敢、最有毅力的姑娘。
说着,前方的灌木丛中发出窸窣声响。
明于鹤抱着骆心词的动作不变,眼皮却掀了起来,冷冷盯着晃动的草丛。
又亲了骆心词两下,他侧过脸,双唇贴在骆心词耳边,轻声说道:“那边是安全的,去吧。”
说完,他提着骆心词的腰与她换了个位置,放开了她。
“嗯!”骆心词睁着婆娑泪眼重重点头,抹了抹眼角,重新调动力气,转身朝明于鹤来的方向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