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褚师意来之前的想法, 来之后看到白府门外的一溜儿兵丁,心里也就先放下了。好歹还没闯进去不是?看来这位指挥使还是懂些人情规矩的。
要是让褚师意知道这些兵丁是先进府后出来的,只怕能立时冲进去给周璋两个大耳刮子, 让他知道知道擅闯三品大员的府邸是个什么过失,尤其是他手上既无圣旨, 又无王命旗牌, 仅仅只是口谕的情况下。
周璋为人颇有些不近人情,做事一板一眼,却又和陆望以及白阁老有这样的渊源, 这或许也是圣人派他来江南的原因之一。
管家很快就出来迎接,“褚将军,夫人说此刻情势紧迫, 顾不得那些虚礼,还请将军入府一叙。”褚师意是得到消息后第一个赶来的地方官, 在地方武将里也属于最高的那一批。虽然本身只是三品将军,但又加兵部右侍郎衔, 比一般的将军要体面不少。
按说文官与武将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尤其是这个时候白家还被卷入科举舞弊的风波之中,褚师意此时拜访,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又是年资颇高的老将,又赶上最后一波肃清水匪,打跑了倭寇,攒够了资望,等闲御史也不会为这个弹劾他。基本和陆望熟识的人都知道,这位每年都会接到江南的书信,虽然文辞不怎么样,可句句真情实感。要说勾结,陆望给褚师意的回信可不少,这位可还是在天子脚下呢!
褚师意手握马缰,冲管家点点头,大步流星直入府内,好似对白府十分熟悉似的,直接到外院书房去了。
陆氏果然在那里等着褚师意,景然堂属于内宅,就算两家交情再深,也是不好把人往内宅引的。
白成文的书房里虚设屏风,陆氏和褚师意分宾主坐下,褚师意看着面前摆着的四荤四素八个大碗,外加一道芙蓉虾羹,没来得及吃午膳,立时肚内就有了反应。
“褚世叔奔波而来,想来定未用过午膳,我让厨房略备膳食,还请世叔不要嫌弃。”陆氏经得这一回,现下早已冷静下来。方才让周管事传话,只是让褚师意有入府的由ῳ*Ɩ 头而已。
褚师意还要推拒,他是来看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的,不是来人家家里混饭的!
陆氏好似对褚师意比较了解,劝道,“昔年我与父亲小住江南,父亲与世叔一见如故,也未曾客气过。”这话都说了,褚师意再拒便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对陆氏道,“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也儿女成群了。”一边拿起筷子用饭,竟是一副十分感慨的模样。
褚师意一边用饭,一边想着可能事情不是十分紧急,要不他侄女怎么还有心情让厨房给自己备饭?陆氏说膳食简薄,那是对三品大员的品级而言。褚师意就算是能征善战的武将,八个大菜一道羹,还有粳米饭,怎么也够吃了。
褚师意吃相十分文雅,一点也不出来他是个武将,这和他早年经历有关。陆望不仅教褚师意文墨,还捎带着影响了他的一些习惯。
陆望恣意山水,性情不羁,但有些礼仪是刻在骨子里的。褚师意受其影响,隐隐有儒将之风。
褚师意三两下用完膳,陆氏让人把桌子抬下去,这才和褚师意说起白成文被弹劾一事。
褚师意听着,就面露不耐之色,是冲京城那些无事生非的官员去的。
“这些人不想着怎么为陛下尽忠,净从这些歪门子下手!”褚师意膝下只有两子,最大的不过二十三,现俱丢去军中历练。往年往白府和陆府送的节礼,都是褚师意自己准备的。
陆氏叹一口气,“我虽不敢说对国朝有何功绩,但也绝不敢行此悖逆之事。”陆氏跟着丈夫外放,并非只做安享清福的官夫人,除去内宅的操劳外,陆氏自己对有些事务的看法也很有见地。
褚师意安慰道,“你的为人世叔是清楚的,绝对不会如此行事。现在遭此无妄之灾,圣人英明睿智,必不会让尚仁那孩子白白受屈。”褚师意和陆望是忘年交,对陆望的外孙也比较上心,他是看过白尚仁文章的。虽说比起陆望还差几分火候,但也算得上是少年英才了。
陆氏心道但愿如此,然后正色道,“今请世叔入府不为别的,还请世叔不要为难查案的钦差。若我等真的有负圣人教诲,天自收之。”这已经是很重的誓言了。陆氏心知褚师意为人,若是一时犯了气,只怕要给周璋脸色看。
周璋再年轻,也是圣人亲封的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又领着二品的俸禄。犯不上得罪他,更何况现在还是周璋主管审察,若他想使个坏,还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褚师意轻抚美髯,“我晓得的。”入府后褚师意就不着急了,看着也不像是立刻就要收押的模样,还有转圜的余地。
两人正说着话,蔷薇进来回报,“夫人,周指挥使要来书房,说是要查看老爷和巡抚之间的往来书信。”周璋要看的不只是布政使和巡抚之间的往来书信,还有儿子在本场秋闱得中的几家,要看这些人和布政使有没有密切的书信往来,其中是否提到了科举。
只有拿到实据,才能给一位地方上的三品大员定罪。若无,也能还白成文一个清白。先前陆氏与各家夫人的往来礼单面上看都没有问题,即使有一两家特别贵重的,也是与本场科举无关的人家。
看过礼单,这会子来看书信,周璋做事颇一丝不苟。
褚师意坐在一旁,闻言冷哼,心道他也能看得懂?周家故事褚师意知道几分,也知道周璋是在十一岁之后才进的学。先前只开蒙过短短几个月,阖家便被抄斩,如今还在国子监读书呢。现在被派了这样一个差事,读书的事自然也要略放一放。
陆氏对蔷薇道,“请过来吧。”随后又对褚师意歉声道,“劳烦世叔走这一趟,只是眼下不能与世叔阔契,实在抱歉,请世叔海涵。待来日相公归来,再请世叔过府一叙。”
褚师意摆摆手,“我与你父亲相识多年,用得着和我这般客气?府中无事我便不多留了,有事使人给我送信就是。”褚师意顿了顿,复冷笑道,“说不得朝上还能得个弹劾呢。”文官与武将来往过密,确实是会被弹劾的。
褚老将军年纪四十有八,比陆望小上七岁有余。平日里说话总带三分风趣,即便是这样的话,也是打趣居多。
陆氏起身,亲自送褚师意出去。
倒是凑巧,两人刚起身,周璋就带着白尚仁到了。
周璋不认识褚师意,只觉得堂内的老人不怒自威,看向他的目光似乎有些不那么友善。周璋低眉,一旁的白尚仁忽然小声道,“这位是昭武将军加兵部右侍郎褚师意褚老将军。”周璋对白尚仁微微颔首,随后进入内室,站在褚师意面前。
“下官锦衣卫指挥使周璋,见过褚老将军。”圣人虽赐周璋二品飞鱼服,拿的也是二品俸禄,但他的官阶还是三品。褚师意虽是三品,又是地方武将,但有兵部侍郎的加衔,周璋的礼还是受得起的。
褚师意先看了一眼对他执晚辈礼的白尚仁,眉眼含笑微微颔首,随后才看向周璋,眼中喜意迅速褪去,不咸不淡地点点头,随后想起什么才勉强摆了个笑脸。
“钦差一路奔波,在江南人生地不熟,不若晚间我等设宴,为几位钦差接风洗尘如何?”褚师意虽然是笑着说这番话,但话里敲打的意思太过明显。也不知道周璋能不能听得懂,他算是幼年逢难,少年显贵。若是心高气傲些,只怕会与褚师意起些不必要的冲突。
与风神秀逸的白尚仁相比,周璋的身形更显轻瘦,金钑花束腰勒出劲瘦的腰身,一袭红衣配上冷漠的面容,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位好说话的锦衣卫指挥使。
周璋好似没有听懂褚师意的暗示,正色道,“要务在身,请恕下官不能奉陪。”褚师意抽抽嘴角,他原本就没真想请这个比自己小儿子还要小上一岁的“同僚”喝酒好不好!
不过一想到周璋这般年纪,就已经有三品武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过他也没有这样一个好老子“杀身成仁”,升迁布政使不到四月,一点政绩都没做出来,却因为被卷进湖广贪墨案冤死,为儿子挣了个三品冠带出来!
褚师意定定地看了眼周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周指挥使可要切实查案,莫要像有些官员那样捕风捉影,总得脚踏实地才行。”
周璋对褚师意行了个抱拳礼,“老将军指点,晚辈谨记。”褚师意摆摆手,随后对陆氏微微颔首,然后大步流星出了书房。褚师意的坐骑已经被管家牵到马厩,喂了一顿丰盛的草料。
褚师意一声呼哨,皮毛光亮的骏马发出响亮的嘶鸣,奔到褚师意身边,亲昵地蹭蹭主人的手心。褚师意翻身上马,对前来相送的白尚仁颔首,“你是陆公的外孙,天下仕林不会怀疑你的才学。”褚师意是武将,说出这番话来已是很难得了。
白尚仁拱手相送,目送褚师意纵马远去。然后回到府里,陪周璋继续翻阅信件。
京城,都察院的几位御史相约去看望休病假的夏秉言。
夏秉言在御前以头触地,面上带伤不好出席朝议,此时正在家休养。
夏府是一座二进的小宅院,在距离皇城较远的恒通坊,夏秉言的几个同僚骑马好一会儿才到他家府门外。夏府门外只有一根栓马桩,没有精雕细刻,只是一根朴素的石柱,没有任何纹饰。
入府后,夏秉言的夫人亲自接待了来看望丈夫的几位官员。略喝一盏浮茶后,几位御史被引着去看内室的夏秉言。
夏秉言头上顶着一圈细布,面色看起来倒还好,只是不太雅观,显得有些颓唐。
“夏兄,我等前来探望,不知兄近日可好?”因为夏秉言横空出世的进言,导致他在都察院的人气大升。好多都察院的同僚前来探望,顺便告知一下京城最近的局势。
夏秉言向皇帝进谏请求立储,圣人虽无明确表态,但也没拿夏秉言怎么着,他依旧在都察院供职,没有降职也没有罚俸。
“多谢诸位关照,我情形尚可,只是陛下对立储之事有何旨意?”这是夏秉言目前最关注的问题。
几位御史均摇头,“陛下议了明年的春闱,点了礼部宋老尚书做主考官。”宋老尚书今年七十有八,若无意外,这应该是他老人家主持的最后一次大考。以尚书身份荣休,也能得到加赠。
夏秉言垂眸,他前几日弹劾了应天巡抚和江南布政使,圣人却在这个时候点了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这明显是不打算追究了。
“夏兄,不是我等劝你,立储之事圣人自有计较,何苦需你我出头?内阁三位阁老,陆太傅又是当世大儒,这几位总比你我的分量要重。”都察院的同僚也是为夏秉言好,别最后落个妄议国本的下场。
夏秉言徐徐叹出一口气,“我等身为御史,为陛下建言本是本分,不然如何对得起这一身朱衣?”御史的品级正是从本朝开始,由正七品升到从五品的,并且永为定例。
“朝中自有阁老操持,你我只需纠察百官,自行其职就好。”这又是一位御史。
夏秉言冷笑,“若阁老有用,则储位如何至今未建?”几位御史对望一眼,心道那问题不就出在圣人身上嘛?圣人要是想立太子,那早就能立了。诸王资质平平,立哪一个,还不是圣人说了算?
本朝是有嫡立嫡,无嫡立贤。至于哪个皇子贤良,就要看皇帝本人的认知了。
一位御史忍不住道,“即便储位未定,有圣人在,便是日后,难道他老人家不会留下只言片语?”太子一系即位的可能随着太孙落水而亡大大降低。太孙长子孱弱,看着就不像是康健的孩子,如何能把帝国交托到这样的人手中。
夏秉言牙关紧咬,才没能说出骂人的话来。等着陛下龙驭宾天再找遗诏?亏你想得出来!
还有一位御史道,“夏兄前日言及立储,可是受哪位前辈的指点?”这不算是试探,已经是明着问了。要是夏秉言身后无人指点,那这件事的味道可就变了。
夏秉言冷笑,“谁能指使得了我?”几位同僚恍然,这位素来不与同僚亲近,寻常宴会都不赴的。
“事情到了这番田地,可要如何收场是好啊。”一位御史叹道。
“我是崇元二十四年的进士。”夏秉言突然道。
几位御史作出倾听的模样。
“那年我赴京赶考,正好赶上大雪,盘缠所剩无几,正准备往栖流所里去借宿,圣人知道那年大雪纷飞,特意下旨给每个考生发了三十两银子的过冬费。”几位同僚默然,夏御史家境不算太好,这是有目共睹的。就连这座二进的小宅子,也是前几年购得的。
那时候先皇后和先太子都在,皇后先是叹过一回学子不易,紧接着太子又叹储才艰难,太孙那会儿还小,却也知道科举乃是国本的道理。
于是圣人亲自下诏,赴京赶考的学子每人发放三十两过冬银,往年都是由朝廷开支路费,今年又添一笔,这无疑让很多学子缓解压力。
夏秉言本就是领了路费,打算用这个还账的。夏秉言虽然已是禀生,但家中实在艰难,险些连赶考的路费都凑不齐。
有了这三十两银子,夏秉言不仅安然度过那个冬天,还在来年的春闱中高中二甲第三十二名进士。
“若无圣人,我早就冻死在了崇元二十三年的冬天。旁人不敢提及立储,我却是不怕的。诸君请回,来日我还是要上疏的。”视君父为尧舜,夏秉言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