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会儿还要去景然堂,亦安陪吴姨娘很快用完了早膳。
蜜炙鸭肥美醇厚,清拌黄瓜极爽口,吴姨娘却食不甘味,一想到女儿以后婚事可能不顺,心里的郁气就更加沉重。
即便有杏林好手看诊,可吴姨娘这般和自己过不去,便是有神丹妙药也难医啊。
吴姨娘数次望着亦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虽这话我本不该说,可事关姑娘你的终身,我还是想说给你。”
正巧亦安用完早饭,绿漪服侍着漱了口。亦安对绿漪使了个眼色,于是绿漪带着翠柏几人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将地方留给姑娘和姨娘。
只听吴姨娘道,“夫人是个慈和人,大姑娘和三姑娘的婚事过后,可就轮到你了。”三房的二姑娘和四姑娘自有三太太照管,要陆氏操心的确实轮到亦安了。
亦安看着吴姨娘,只听她道,“姑娘一向有主见,可在婚事上难免看不清。夫人是大家出身,姐儿一定要求夫人好生相看。”
吴姨娘平日里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能拉着亦安说话,重点一定不在这里。果然,只听吴姨娘接下来道。
“虽说婚事不由姑娘挑拣,但那寒门学子万不能考虑,绝不能应。”像尚仁这样年不过十九便有望秋闱得中的秀才毕竟是少数,亦安这个年纪,想找个有功名在身的未婚夫,也是不容易的。
亦安默然,姨娘只怕是想起了自己。当初若非吴秀才将女儿卖到白府,只怕还不知会落到哪里去。因此对寒门学子,吴姨娘心里天然多一份排斥。
而像白家这样的门第,给庶女议婚,不是小官嫡子,就是在读书人里挑拣了。且小官也要看对谁,对白家而言,四品已经算是小官了。这便是祖父做阁臣的底气所在,到底也能称一声望族之女。
吴姨娘思虑的是与其不知什么时候能考出来的学子,还不如往官宦人家里看,纵然以后没有功名,也不至于当垆卖酒。
这些思量不过一瞬,亦安笑道,“姨娘又多心了,父亲、母亲纵是给女儿议婚,也多是故交,必是相看过后才提的。”这话倒是没错,白家从亦安曾祖时起家,也算是官宦世家,真要给儿女议婚,确实能找出不少故交来。
吴姨娘想起陆氏和白成文的为人,也松了一口气,“我不过白嘱咐一句,姐儿心里有数就行。”白亦安也知道姨娘是关心她,只是她前面还有两位姐姐,确实不必现在就考虑她的。
喊翠柏进来收拾碗筷后,亦安带着绿漪去景然堂。临走时吴姨娘一直望着女儿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柏翠阁再次飘起淡淡的草药味。
到景然堂后,还是松枝给亦安挑的帘子,蔷薇笑着说道,“五姑娘来得这般早。”一边引着亦安去见陆氏。
陆氏和亦真、亦宁刚刚用完早膳,还没来得及闲话两句,就见亦安进来。亦宁往一边挪了挪,示意亦安,“五妹妹过来坐。”亦宁性子活泼,虽是娇养着长大,但并不跋扈,反而十分和气。
亦安应声坐过去,陆氏见女孩们和睦相处,眼底也闪烁着笑意。
不多时亦和也来了,姐妹几人再挤挤,榻上坐得满满当当。
陆氏便教姐妹四人看起账本来。这是陆氏从她的陪嫁里选出的几个铺子,一人给了一个权当练手,日后也会作为白亦安几人的嫁妆一起过去。
论起来,陆氏作为嫡母,确实是没话说的。不然亦安能不能平安长大,还是个未知数呢。
四人之中,亦安的账算得是最好的,这得益于她前世的经历。
“五妹妹不仅字写得好,算起账来也这般快。”亦宁手里握着毛笔,小脸皱成一团。
陆氏听了女儿的话笑道,“还好意思说你五妹妹,要不是你让安姐儿替你算账,我还不知有这回事。”原来亦宁及笄之后,陆氏便让她和亦真一起学着管家。分给她的几个账本看得亦宁脑壳疼,想请亦真帮忙,可大姐姐一副要成仙的模样,亦宁心里也没底,只能拉了更小的亦安来参谋。
可没想到,亦安帮着算了几天账,没多久就厘清了账目,还给亦宁写了条目,以便应对陆氏的考教。
亦安也不想这样,可亦宁一开始只是说帮着参谋参谋,后来拖着她撒娇卖痴,非要她帮这个忙不可。无奈何,亦安只能算清了账目,顺便写了条目,硬逼着亦宁学,以求不要在陆氏面前露馅。
亦宁倒是都背顺了,只是太过僵硬,还是被母亲看出了端倪,无奈只能忍痛将亦安这个“幕后军师”供了出来。
陆氏这才决定带着亦安一起,权当陪练。又碍着苏姨娘日渐哀怨的眼神,只能把亦和也带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在庶女间分个高低出来,没来得让人说嘴。
谁知道苏姨娘还真是这样想的,亦安从开蒙后便受白成文和陆氏看重,在二人心里只比亦宁和亦真稍差一点,亦宁是嫡女自无话可说,亦真又是二房长女,以前的渊源苏姨娘也知道一些。十指尚有长短之分,更何况儿女之事。苏姨娘虽然有白尚惠傍身,但毕竟年幼,也没有显示出来在读书上的天赋,帮不到女儿,只能巴着陆氏。
所以一听五姑娘也跟着学算账管家后,苏姨娘硬是求着把亦和也塞了进去。陆氏也没说什么,反正都是要教的。
算了一上午账,又在景然堂用过午膳。
申时二刻,陆氏身边的管事妈妈送来一张请帖。
“巡抚夫人派人请来的请帖,周管家把人安置在回事处喝茶。”陈妈妈低声回道。
陆氏展开那张大红洒金的请帖,亦宁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
“又是宴请……”亦宁嘟嘟嘴。自从及笄之后,类似的宴请骤然增多,亦宁跟着陆氏周旋于各家夫人之间,早就不耐烦了。
“娘啊,咱们不去行不行,兄长下月就要入场。”亦宁抱着母亲的臂膀撒娇,倒不忘拉自家兄长出来作挡箭牌。
陆氏秀眉微蹙,“又说浑话,巡抚夫人的请帖,岂是轻易能够推拒的。”别看陆氏父亲是太子太傅,可身上并无实职,先太子故去后尚未立新太子,这份荣光不免暗淡几分。丈夫虽是布政使,却又比巡抚品级稍低,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况且陆氏本来就没有推拒的打算,看完请帖后对陈妈妈道,“告诉那人,回李夫人的话,三日后必然赴约。”应天巡抚的夫人李氏在三天后举办花宴,请一众夫人赴约。
李夫人的目的陆氏心知肚明,她也正有相看各家公子的想法,乐得带几个女儿赴宴。
陈妈妈应声退下,去回事处找那个小厮回话,并给了陆氏发的赏钱。小厮捧着赏钱高兴地回去回话,陆氏为三日后的宴会开始捯饬亦安几人。
巧的是这月中旬刚做了新衣裳,不必再让针线房赶工。
“大姐姐带这支珠簪特别好看。”亦宁手里握着一支攒珍珠镶红宝石簪,往亦真头上比划。
第4章 天意
李夫人办这个花宴,本就是打算给自己的长子相看。陆氏不过顺水推舟,也借着这个机会替白亦安几人掌掌眼,万一就有那合意的呢?
既应准了会去赴宴,陆氏便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来捯饬几个女儿,命郑妈妈带人抬了自己的妆匣来。
黄花梨的木料,黑漆螺钿的做工。妆匣拢共有五层,足有一人高。层层叠叠推开后,满室都浸着珠光,刺得白亦安眼仁儿发酸。
陆氏的用意很明显了,既决定带人出门子,就不能让人说她苛待庶女。且三个女儿都到了议婚的年纪,白亦和纵短些年岁,可也能慢慢相看了。总不能到了年纪随便说一门亲事,面上光鲜,不管内里好歹。陆氏不是这样的嫡母,也作不来这样的事。
女子在这世道上本就比男子艰难些,又何必在婚事上多添一层坎坷呢?陆氏自小就是这般性子,平日里待几个庶女也算一碗水端平。
特地开了妆匣,白亦安便明白陆氏的意思,是打算让她们在三日后的花宴上好生表现,就算不是为相看婚事,这样的场合,也不能轻慢。
白亦宁第一个下榻,围着妆匣转了一圈儿,信手从里面挑出一支珠簪来往白亦真头上比划,“大姐姐戴这个好看。”一会儿又拿起一支羊脂玉桃镶银如意纹簪对着白亦安道,“五妹妹袋戴这个好。”后又拿起一根高山流水错金镶祖母绿银簪,对白亦和道,“七妹小些,戴这个正合适。”不能说白亦宁的审美不好,只是看起来有些不搭调。
陆氏嘴角抿出一抹笑,亦宁哪里是给几个姐妹挑首饰,分明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人罢了。
因此陆氏端起茶盅微抿一口,对着白亦宁道,:“莫要拿你几个姐妹寻乐,让真姐儿她们自己先挑合意的。”只是合意的未必就是合适的,陆氏让亦安几人自己挑,她最后还是要把关的。
白亦宁放下簪子就到陆氏面前撒娇,“娘怎么能这么说我,明明大姐姐、五妹妹和六妹妹戴着都很合适的。”白亦安三人这会儿才站在妆匣前,细细打量起里面的首饰来。
陆氏善持家,和白父成婚后便打理家计,外任的应天又是富庶之乡,纵是不搜刮民财,这几年置办下来的产业也足够可观。因此陆氏的妆匣塞得满满的,且都是好首饰。光红宝石头面,足足铺满了一整层。
能被放进妆匣的首饰自然都是精品,方才白亦宁挑出的三支簪子哪一个都价值不菲。
陆氏笑着用指腹点点白亦宁的额头,“你个鬼机灵,亦真年长,戴那支羊脂玉簪正相宜,珠簪给亦和正好。错金簪太素了些,赴宴去该打扮得庄重些才是。”白亦安年纪不上不下,压不住羊脂玉簪,更不用说玉簪下面还缀着用各色宝石做成的流苏,过于华贵。而白亦真又最年长,那珠簪上的珍珠虽然层层叠叠,霎是好看,却显不出白亦真的年纪来。白亦和年纪小,戴错金簪过于素净。
白亦安手里正拿着那支素净的错金银簪,细细端详。虽然陆氏说这支簪子太素净,但白亦安一眼就被吸引了。这多赖白亦宁的巧手,不然一堆富丽堂皇的首饰里,要择出这么一支素净的簪子来,还真是不容易。
簪子整体像个书签似的,正面用金线细细勾勒出了高山流水的景象。白亦安翻过背面,最顶上镶嵌着一枚圆润的祖母绿宝石。
背面还用金线描出一幅字——高山流水自依然。
这支簪子能被陆氏收进寻常不示人的妆匣里自有原因,它是陆氏父亲在其开蒙后不久送给女儿的,最开始的用途并不是做插戴,而是陆父让女儿做书签用的。
那句“高山流水自依然”就是陆望对女儿最朴素的祝愿,可以说是意义不凡。
这样的首饰在妆匣里并不少见,陆氏幼时的生辰礼,及笄时的及笄礼,都被陆氏放进了妆匣里。即便是现在,陆氏已经做了当家主母快十年,陆父每年还给女儿送生辰礼。有时候是首饰,有时候则是自己作的一副字画,还有别的把玩之物。
陆望出身大族,又是独子,家财颇为丰盈。不然怎么能在青年时便游历了大半天下,又在中进士后未曾出仕,殿前答对后从容退去。当时的圣人还不是如今的皇帝,而是其父。
老圣人喜陆望之才,又见他不为名利所动,非但没有追究他的不仕之举,反而亲赐玉带一条,以资勉励。
当年陆望本在一甲之列,几位阅卷官正为陆望的名次争执。主官认为该点状元,陆望的卷子他一眼就相中,更是平原陆氏出身,和他有点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比本家出了五服还远的那种。
而其余几位阅卷官则认为陆望太年轻,且另一位举子的策论更佳,那位才该是状元。至于陆望,榜眼或探花都可。至于二甲?陆望的文章摆在那里,没有一个阅卷官敢说让陆望出一甲之列的。
一直闹到了御前,老圣人心生好奇,于是殿试之时对两人格外留意。
陆望确实少年英才,试问对答也毫不怯场,一点都看不出来陆望当年才将满十八。
这样的才俊,让老圣人心生得意。他这样的年纪,又遇到这样的年轻人,足见国运之隆。
老圣人更属意陆望做探花,陆望品貌不凡,又是年轻人,做个探花不算屈才。至于状元,老圣人另有想法。
谁知陆望不愿出仕,一番对答又让老圣人心生欢喜,于是亲赐玉带,让其恣意山河去了。
现在的圣人,那时候的太子,便对陆望印象深刻。以至于三十年后陆望出仕,让圣人对着那时尚在人世的太子感慨,本朝又得人矣。
只是天不假年,圣人特请陆望出山,为的就是皇后新丧,给太子添一助力。本来陆望不愿出仕,但想起两代圣人对他恩隆备至,这才出山。不想太子骤然离世,陆望也在太子太傅的位置上闲置。
时过境迁,一晃也过去十来年了。
白亦安指腹婆娑着错金簪身,端详片刻后又放了回去。无它,这簪子确实太过素净,不适合三日后的宴会。若想标新立异,自然是越素净越好,只怕到时候满园珠翠之中,再独树一帜,也只泯然于众人。
陆氏看着白亦安拿起又放下,心里略想一想便明白了,把白亦宁从怀里推了出去,“还不去挑首饰,也帮真姐儿她们参谋参谋。”这话让白亦宁十分高兴,立刻就起身离开,看得周围的丫鬟妈妈们低声笑个不停。
这首饰一挑就是一下午,就连晚膳也是摆在景然堂用的。白成文下衙回来见景然堂正热闹着,抚着短须笑呵呵地去了书房,自己一个人用膳,没有去打扰妻子和女儿们。
晚膳后,大头的饰物终于挑完,陆氏给白亦真选了一套金累丝凤凰镶红宝石头面,端得富贵满盈。陆氏给白亦真相看,自然要以她为重。那支羊脂玉桃缀宝石流苏的簪子也给了白亦真,等到了赴宴那天,只怕满头的首饰能压得白亦真抬不起头。
不过陆氏也没有把希望全然寄托在江南,和京城也时常有书信来往。毕竟白亦真的母亲就在京城,万一有更好的选择,自然万事大吉。
白亦宁几人虽是陪衬,但也不失富贵。白亦宁是一套錾金牡丹镶红宝石头面,用金子打成薄片,又做成牡丹的样式,花蕊用红宝石点缀。两人都戴着翡翠耳坠,立在一处格外好看。
白亦安与白亦和尚未及笄,白亦安是一套玉簪花首饰,金簪顶部用和田白玉雕成玉簪花的样式,清雅而不失富贵。
白亦和则是白亦宁拿出的那支攒珠红宝石簪,以珍珠为主,红宝石为辅。白亦和还不到相看的年纪,是最好打扮的。
而白亦安则让陆氏有些头疼,及笄近在眼前,却又不能立时相看,总不能嫁到夫家去养病吧?那完全是得罪人和害了白亦安。
既不能现在就透出要给亦安相看的意思,又不能让外人就觉得陆氏看轻庶女,对于白亦安的打扮,陆氏可谓是煞费苦心。
白亦真和白亦宁、白亦和手腕上都是白玉镯,唯独白亦安是二色捻金嵌红宝石镯,一圈红宝石做成石榴模样,又用金丝绕成叶子,单这份做工,就已经能称一声巧夺天工,更不用说其中耗费的材料。
虽然发饰不如白亦真和白亦宁富贵,但这手镯一亮出来,也绝不会有人说陆氏不看重白亦安。
挑完首饰,陆氏又让蔷薇拿出四块玉佩来,给白亦安几人做压裙用。四块玉佩材质一样,陆氏也没让姐妹几人看着挑选,而是放在四个木匣中,挑中哪块全凭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