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张旬十七岁,现在二十五岁,如此对待过他的仍然只有蒋冬霓一个,空前绝后,所以时隔近十年,他还记得她。
他甚至试图弄明白她的理由和原因过,但一直到高二结束重新分班,也没得到理想的答案。
张旬隐约记得昨晚蒋冬霓唯恐避之不及开车逃离又折返回来的不情愿,还有拉着他的手臂,用肩膀顶着他上台阶时一路的低声抱怨。
意外被蒋冬霓带回了她家,目前看来,这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在这里。而如果他现在离开,去哪?卖了他的公司还是被狗仔埋伏的公寓?
外面的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捕兽器,就等着他自投罗网。
张旬不得不承认,在这张窄小的老沙发上,这个从审美品位到卫生情况都不合格的老房子里,他睡了这半个月来最安稳的一觉。
理清思绪,张旬便确定了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把薄被叠好放在一旁,对蒋冬霓说:“昨天晚上麻烦你了。”
虽然如果张旬不道谢,蒋冬霓一定会把他喷个狗血淋头,昨天晚上她摔了那一跤,刚才才发现腿上乌青了好一大块。
但他真的道谢了,看到那熟悉的笑容弧度,高中时的阴影重新浮上心头,蒋冬霓含糊应了声,舀了一大口粥吞下心慌。
“我可以借用下卫生间吗?”张旬问。
“……可以。”
推开卫生间门前,张旬又问:“请问有多余的牙刷吗?”
蒋冬霓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下意识皱了皱眉,还没告诉他牙刷在哪里,张旬察言观色,已经进了卫生间,她只好跟进卫生间,让洗完手的张旬让开,从洗漱台下的柜子里找出牙刷放在台面上,转身带上门。
张旬从拆封了的两支装中拿出剩下的那把粉色牙刷,拿在手里看了看。
下巴冒出了胡茬,但蒋冬霓这里别说男人的刮胡刀,连女人的用品都少得可怜。
蒋冬霓的牙膏牙刷放在一个印刷图案模糊斑驳的塑料杯里,唯一一支牙膏被挤得坑坑洼洼,另外有一瓶洗发水,一瓶洗衣液,一瓶沐浴液,一支洗面奶,一块肥皂,一块香皂。
便没了。
十平方米不到的卫生间显得极其空大,格窗外头是一幕布嫩绿的树叶,摇摇晃晃。
但反观刚才的客厅,这个房子并不像在走极简风格,因为金钱贫瘠造成物质贫乏的可能性最大。
她很穷吗?
张旬继续补凑印象里高中时的蒋冬霓。
因为学校要求统一穿校服,高中生的爱美之心和攀比之风,便体现在鞋子和手表这些地方。
张旬没注意过蒋冬霓的鞋子,但她大概是没有手表,因为她总习惯左手撑着脑袋写字,夏天的时候穿短袖校服,一条细胳膊,显得衣服太大了些。
简单洗漱完,张旬进到厨房。
厨房的东西就不可避免得多多了,柴油酱醋、锅碗瓢盆,看得出有在收拾,但差强人意。
但这碗……
张旬皱眉,挤洗洁精重新洗了一遍碗筷才盛粥。
他坐到蒋冬霓的对面。
三块腐乳和一盘青椒白萝卜丝,蒋冬霓瞄了又瞄对面的人,本刻板地觉得张旬一定吃不下,没想到他胃口还挺好,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最后还主动请缨洗碗。
张旬应该是什么样?蒋冬霓其实不知道。除了那三节美术课外,她对张旬的印象就是一个被众星捧月但像团雾似的家伙。
高中因为他受到的牵连还历历在目,那时蒋冬霓只觉得,这个人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友好。
可毕竟太久没见了。
蒋冬霓靠着厨房门看张旬洗碗,发现他的动作意外的熟练。
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个会做家务的人。
背影看去,宽肩窄腰翘臀长腿,把几平方而已的厨房衬得更小了,平时在荧幕上看到跟看假人似的没感觉,现在这画面怎么看怎么……
蒋冬霓稍微是有点好奇昨晚张旬发生了什么的,以至于深更半夜发着烧醉兮兮地横穿马路,但蒋冬霓深谙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听张旬咳嗽,她只是告诉他:“你昨晚发烧了,但因为喝了酒我没给你吃药,贴的退烧贴,你要是还不太舒服可以再看看。”
张旬微笑感谢。
等厨房里的动静没了,已经窝在沙发里玩手机的蒋冬霓一眼瞥去,只见张旬站在厨房门口,稍显局促。
蒋冬霓确认,他和她印象里的张旬是有点不太一样了。
……不过这不是她需要考虑的。
照顾了他一宿,就等着他走之后睡个回笼觉呢。
“你是找你的外套?”蒋冬霓伸出一只手指了指玄关,“在那里。”
张旬在自己的外套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其实昨晚从冰桶里捞出来时就黑屏了,但他看向蒋冬霓时,一眼看穿她借玩手机掩盖的紧张,不免觉得她可笑,她是忘了他是个演员?
蒋冬霓的确有些心虚,她知道张旬现在一定发现自己手机屏幕碎了,不仅碎了,还坏了,开不了机,但蒋冬霓认为这不能完全归责于她,昨晚是张旬自己突然闯出来的。
她可没有那个钱赔偿。
决心装死到底,房间里微妙地安静了一瞬,张旬忽而又咳嗽起来。
出于人道主义,蒋冬霓只好给他倒了一杯水,又让他量了□□温。
没有再烧了,他这身体素质很不错,但看起来还有点疲惫虚弱,而且蒋冬霓莫名有种他好像不打算走了的错觉。
蒋冬霓清清嗓:“你要找人来接你吗?”
张旬:“手机坏了。”
蒋冬霓:“用我的吧。”
张旬看了她递来的手机一眼,没有接,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蒋冬霓:“……”
张旬忽然问她:“你是一个人住吗?”
蒋冬霓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回答了:“嗯。”
“谢谢你昨天帮了我……”张旬欲言又止,“我最近遇到一些事情……”
蒋冬霓不说话。
张旬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如果可以的话,方便我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吗?”
蒋冬霓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耳朵坏了,顿了顿,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张旬迟疑地摇摇头,他有点期待但又不好意思地提出假设,“……我们认识吗?”
蒋冬霓心情有点复杂,虽然他们已经七八年没见了,虽然她高中在班上本身也没什么存在感,虽然有些同学的名字她也忘了,虽然她昨晚还想着他最好不要认出她……
蒋冬霓:“不认识,但我认识你。”
张旬愣了愣,反应过来后面露尴尬。
“你自己没有住的地方吗,媒体都追到这里来了?”
“嗯。”张旬低着头。
“酒店呢?”
“这段时间是住酒店的,但用身份证登记信息的话,还是会被查到,所以……”
他面露恳请之色,好不可怜,蒋冬霓大骇,“那你也不能住我这里啊。”
第04章 碰瓷(4)
“为什么?”
蒋冬霓眼睛瞪得更大了,内心的震撼如滔天巨浪,这还能问为什么?
“你这么放心就住一个陌生人家里?”
张旬很不以为意地笑:“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蒋冬霓:“……”
“你讨厌我吗?”张旬觑她的神色,不是质问,但有点疑惑,他大概觉得她既然会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带回家里照顾,应该善良热心单纯,所以才提出暂住的请求。
“不是……”蒋冬霓断不能承认,于是下意识地否认。
“是因为网上那些新闻吗?”
“不……”蒋冬霓心思一转,趁机问,“不是,不过……你和阮知意……”
张旬这下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判断她是单纯八卦还是在考虑他的求助,“停车场照片是她和导演的,但导演已经结婚了,他们想让我配合公关,我没答应。”
“哦……”蒋冬霓心想,原来照片上的人是沈子杰啊。
她知道那人不是张旬。
虽然她看不惯张旬,但画图谋生,辨别捕捉人物的不同是基础功,加上她曾经在三节课的时间里近距离地观察过张旬,因此当张旬粉丝辟谣照片里的人不是他的时候,蒋冬霓也放大照片观察过。照片里男人下颌线和脖颈至肩颈的线条,的确和张旬不一样。
但在阮知意住院后,一切勉强和猜测都变成了实质证据。
感慨贵圈真乱,张旬好歹也是个人气演员,居然也能硬生生被甩了口这么大的锅,不过听张旬这话说得还挺体面,一点儿也不难听——诶不对,蒋冬霓回过味来,她怎么就相信了张旬的一面之词?
她的心理活动全写在脸上,张旬一看就知道,她这是又怀疑上他了。
“那昨天晚上你又是怎么回事?”
“公司的人找到了我,想聊一聊,但……”
他没能说下去,应该是一些很难堪的事情,蒋冬霓凭自己的想象力补上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的经纪人之前被公司换了,他现在人在国外,我需要等他回国一起处理这件事。”
至于他的家人和朋友,估计已经被骚扰过了,所以这么听下来,借住她家实属无奈之举。
他自己也知道,别开眼,沉默了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我不知道你这边小区的房租,五千一个月一个房间,可以吗?”
蒋冬霓这次是连嘴巴都张大了。
多少?五千?
张旬看着她,满是真诚。
蒋冬霓觉得,要么张旬是傻子,要么是把她当傻子,而张旬显然不是个傻子。
有这钱租个酒店不好吗?哦对,会被查到。
但,还是那句话,关她屁事?
躲风声想要躲到她这里,她是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事?
……虽然五千块钱房租很诱人。
这个房子以前是她爷爷奶奶的,老城区建设比较早的小区之一,迄今几十年历史。
大多数住户后来都搬了家,现在还住在这儿的,多是些恋旧的老人。老城区没落,这一带根本没有租房市场可言,买也没人会买,就是个住的地儿。
再一次离职后她无处可去,回了这里。
那年她爸把这个房子转到了她的名下,说是会拆迁——好大一块肥肉,但一直没拆——蒋冬霓不知道自己死前还有没有机会尝到滋味。
五千块,她现在工资到手都没有这个数。
这一笔天降富贵——或者说是不义之财,蒋冬霓觉得自己消受不起。在发现自己该死地有所动摇时,她当机立断起身送客。
张旬震惊失望,一双眼睛看她竟都有些伤心的意味:“……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他本就长得好看,剑眉星目,左眼角偏生一颗不明显的小痣,扮起可怜姿态并不做作反而更生动,无端让蒋冬霓都快有她是个负心人的感觉。
这感觉可真诡异。
如果是高中的张旬……蒋冬霓脑袋里浮现的画面,是她站着,而张旬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悠哉悠哉地和她谈条件。
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蒋冬霓内心警铃大作,连推带搡,“砰——”
关上门后,蒋冬霓看着少了一个人明显宽敞了的屋子,舒了一口气。
昨晚她撞到张旬、把人捡回来照顾了一宿、他们一起吃早餐、张旬没认出她、他说要花五千块钱租她的房子……所有的一切,都跟梦似的。
蒋冬霓窝回床上安心睡回笼觉。
站在贴着春联和小广告的防盗门外,良久,张旬淡淡地自嘲笑了一声。
他以为蒋冬霓还和高中一样,吃软不吃硬——这是在他试图找出她为什么讨厌他时发现的。
她在班上大显神威后,不管其他人如何看她,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涂鸦画画,只和覃思正关系比较好。
张旬以为她就是这么独来独往、逍遥自得,但当龃龉在时间中不知不觉被修复,美术课代表还是美术课代表,同时也是班级的宣传委员,再一次主动找她帮忙,她也就愿意牺牲好几个午休时间画黑板报。
她不是老好人,也没想和同学处好关系,她只是很好说话,所以那次美术课也爽快地答应了换搭档。
他的抵触她不知道,她的戒备他则不明白。
同样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现在他态度放得这么低,且辅之金钱手段,还能被扫地出门?
蒋冬霓到底是有多讨厌他?
他也不是非这儿不可,张旬心想,总归有地方去。
蒋冬霓醒来看了看时间,这一觉安稳无梦,满打满算睡了四个小时,正好到了中午饭点。
她正琢磨着就早上的剩粥再凑合一顿时,门铃响了,然后门还被敲了两下。
应该是住在楼下的王奶奶。
王奶奶芳龄不祥,是一名光荣的退休人民教师,一头银发小卷发,圆脸圆身,为人热情和蔼。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她习惯了老房子和老邻居,没有搬去子女家里。
在蒋冬霓爷爷奶奶还没有搬走前,蒋冬霓时不时会来这儿小住,这次她回来,王奶奶还认得她。
毕竟是老街坊,对她家的糟事有所耳闻,她把心疼蒋冬霓挂在嘴边,平日里对她多有照顾,蒋冬霓却之不恭。
就像现在,蒋冬霓打开门,乖巧地喊了声“王奶奶”,脸上的笑容在看见王奶奶身后的张旬时僵住。
王奶奶一边答应着一边递给蒋冬霓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子,“新鲜的青菜和萝卜,我女儿刚送来的,这么多我也吃不完,还有袋橙子,小张拿着呢。”
小张?哪个小张?这个小张?
蒋冬霓硬着头皮道谢。
王奶奶眼睛往后脑勺一瞥,往屋里踏了半步,一只手挡着嘴,自以为低了声音说悄悄话,其实声音清楚响亮,她说:“小蒋,奶奶知道你人很好的,但不管怎么样,感情是需要经营的,小两口有什么问题关起门来好好谈谈,不让人进屋是不是就不太好了,你说是吧?”
蒋冬霓:“……”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一脸无辜的张旬,杀人的刀在心里磨得霍霍作响。
王奶奶叮嘱:“明白的哦,不要嫌奶奶啰嗦哈。”
与其费口舌和王奶奶解释这人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不如就这么应付。蒋冬霓使劲牵动面部肌肉,才能勉强保持表情,“不会不会。”
“那我走咯。”王奶奶说,欣慰地看了看蒋冬霓和张旬,“本来是想叫小蒋来家里吃饭的,今天就不打扰你们俩,下次一起来吃饭啊。”
张旬代蒋冬霓提前应了:“好的,谢谢奶奶。”
王奶奶催促:“哎哟,你们进去吧、进去吧。
她是真的可怜蒋冬霓,一个年轻女孩子现在有家和没家一个样,孤零零的,如果有个伴,她在天上的爷爷奶奶多少也能欣慰点。她教了这么多年书、带了不知道多少学生,自认为自己还是有点看人的眼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