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了摇头:“安青不在,我不会拆发髻。”
崔鸿雪抬步往前走,陶采薇跟在他身后,抬眼看他,寻思自己是不是太不像个主人了,好你个男仆,竟敢走在我前面。
崔波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看着他的背影,往前走了一截,又走到那条抄手游廊上时,听见前面那人叹了声气。
又听见他道:“我替你拆。”
陶采薇愣了愣,反应过来,说道:“拆了我就不会梳了,明日又怎么办?”
安青梳的发髻只有安青能拆。
崔鸿雪回头瞅了眼她头顶的发髻,想起自己以前读的一本书名叫《娴情藕记》的书上,详细记录了女子发髻的梳法,他当时喜欢读上面那些对各式妆扮品味的评价,觉得颇有意思,如今细想起来,倒也还记得几个发髻样式。
这小姑娘还没他胸口高,属于半知事不知事的年纪,他帮她梳一个便是,那有何难。
“总之你今晚必须得将发髻拆了,否则明日就不能看了,明日我给你梳新的。”
陶采薇嘟囔了一声:“哦。”眼睛一直往他身上瞅。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房间,崔鸿雪的房间就在她隔壁。
本来萍县的县令安排房间时说的是:“下人有专门的下人房居住。”
陶采薇不假思索地要求道:“劳烦县令大人给他安排一间客房,我家这位男仆比较讲究,不能住在下人房。”
县令虽感到奇怪,瞅了那崔波两眼,但还是按照陶采薇说的,给他安置在一间客房里。
陶采薇呼了呼气,她可不敢想象,让崔波住到下人房去的样子。
心里不免又嘀咕了他两句,看他在她身前昂首挺胸走路的模样,哪有半分下人样子。
刚一抬头,就见那人随手朝梳妆台前点了点:“坐下。”
她心里不服气,他还敢命令她?
偏身体不争气,径直过去一屁股坐下了。
崔鸿雪往梳妆柜里翻了翻,找了把木梳出来。
一只手把住她的发髻,有些犹豫,倒还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他先把她头上的钗环一根一根的拔下来,女人就是麻烦,用一根丝带束发多好。
他把摘下来的钗环往桌子上放,陶采薇立即拧眉道:“你轻点,别磕坏了,每一支都值不少银子呢。”
崔鸿雪心里烦躁,外表愈发沉默。
“明知累赘,你何必簪上这么多。”
陶采薇双手往胸前一揣,哼了一声:“这是姑奶奶的风格,凡是有我所在的地方,定要花团锦簇、轰轰烈烈才好。”
崔鸿雪与她正好相反,无论是以前众星捧月傲睨万物的时候,还是现在庸庸碌碌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一直欣赏不来雍容繁复之物。
这小姑娘生长在小县城,年纪不大,更是只知金玉堆叠,不知何物为美。
总算给她拆了大半,看起来顺眼许多,那小姑娘又拧起眉来痛呼:“你扯到我头发了!”
他的一双手纤长如玉,放在她发间还有些笨拙。
“我小心些。”
最后一根发钗拆卸下来,她的发丝尽数垂散开来,发香扑腾起来,灌了他一整个鼻腔。
他怔了怔,忽觉有些奇妙之感,朝腰间看了看,身体出了些问题,他眼神镇定,面容冷肃,只有耳朵尖冒出来些许微红。
陶采薇对此浑然不觉,坐在他身前晃了晃,道:“继续呀。”头还没梳好呢。
她嗅了嗅发丝间飘过来的香味,兴奋极了,这是她从话本子上看的,说有一种名叫依兰香的香料,可以增加闺房之乐。
她便寻了来,每日涂抹在头发上,平日里在闺房里闻着的确有些奇妙作用,她也说不上来具体乐在哪儿,不过好闻也就是了。
崔鸿雪伸手把垂在她前额处和她胸前的头发拢到后头来,手指尖从她脸庞和耳朵上划过,他又忽觉异样,再不敢动。
陶采薇回头撞见他又是那副冷若
冰霜脸,伸手拿过他手上的木梳:“罢了罢了,你既不情愿给我梳头,又揽下这活做什么。”
她压下心里的异样,故作镇定。
她此时可万分不敢再做出什么冒犯的举动来了。
伸手拽了拽,却没拽动,那木梳还拿在崔波手里。
崔鸿雪一只手拢在唇边,克制地咳了两声,这依兰香他不是第一次闻了,可让他起这么大反应的还是第一次。
他端详着那人的后脑勺,神色复杂。
陶采薇感觉到梳齿从头顶滑落下去,他的手一下又一下的拢过她的发,划过她的颈,她微微低头,掩住自己的情绪。
那些话本里说的“情”字,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何为情?
她一直不能理解,那些千金小姐,为何一有了情,便每天想方设法的也要与情郎见面,见面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那些画上画的肢体接触,文字里描述的亲亲我我。
她不懂何为情,但她却想与崔波有那画上画的那样的肢体接触,她只知道,她凑近他的脸时胸腔会猛烈跳动,她亲上他的唇时,脑子里像炸开了花一样的快乐。
除此之外,她还喜欢他的手,每当他的指尖划过她的皮肤时,那一处便跟着酥酥麻麻起来。
如果他是她的情郎,她也愿意像那些话本里的千金小姐一样,日日与他私会呢。
崔鸿雪放下梳子,她的青丝倾泻而下,回过头来。
浮在她鬓边的蓬松发丝,像一朵飘来飘去的云。
头上已无任何朱钗云髻,脸上已无任何脂粉,雾鬓风鬟,蛾眉皓齿,竟现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
他负手而立,眼底满是克制。
陶采薇见他居高临下的又审视起她来,怕他又说自己不知轻重那样的话,连忙掩住自己的情绪,那些羞耻的想法万不可再表露出来,脸上瞬间绽起烂漫笑容:“听说萍县有一道美食叫舂鸡脚,明日咱们一起去吃吧,还有米线、手抓饭、包烧鸡……”她伸出手一样一样数着。
崔鸿雪见状,眼底无任何情绪,嘴边却如春风化雪勾起淡淡的浅笑来:“好。”
背过身去,他向来不惮以最卑劣的评价来形容自己,她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孩儿,他竟对着她起了那等不堪的心思。
她是因为无知而不知轻重,他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卑劣到了极致。
入夜,崔鸿雪躺倒在床上,那在一众催情香里都排不上号的依兰香,竟能让他现在也消不下去。
他两只手放在枕上,头压在手上,支起一只腿搭在膝盖上,正好掩饰住。
君子慎独,尽管房内无人,他也不愿看到自己胯间那等不雅观的姿态。
太不好看了。
第二天一早,他睁眼了大半夜,天光破晓时才堪堪睡着,如今还在梦里,听到门外框框的砸门声。
他起身开门,看到一张在一圈蓬松发丝里飘着的雪白小脸儿,却见那小姑娘正双手叉腰,对他不满道:“你还不起床,我等你好久了,你不来给我梳头,我连门都不能出!”
一夜过后,她的头发已是乱糟糟的一片。
崔鸿雪清醒了一番,拉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回忆了一下那书中所记载的发髻式样,伸手操作起来。
不一会儿,陶采薇脑袋上顶着两个垂挂髻,垂在脑袋左右两旁,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皱眉,又见崔鸿雪伸手拿了两个蝴蝶结准备对称着别上去。
第029章 虎头私印
她连忙制止了他。
“这都是小孩子梳的发髻了, 安青平时给我梳的都是随云髻或是元宝髻,你到底会不会梳啊,你走。”
她嘟着嘴推开崔波, 捶了他两下:“打你打你。”
崔鸿雪无奈,手上还拿着那粉绿相间的蝴蝶结丝带。
她这个年纪不就该梳垂挂髻吗, 小孩子总想装大人。
及笄之前的少女,都是这样把头发梳在两侧, 用丝带束发。
陶采薇现下也无法把发髻拆了重新梳,瞥了一眼崔波手里拿着的蝴蝶结, 撇嘴摇了摇头,从柜子里捡出一顶珠光宝气的花冠来顶在头上,再在后脑勺的空缺处别上一只点翠掐丝花钿。
崔鸿雪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从清秀温婉少女的模样变成了花开富贵版,很是愣了一愣, 又见她转过头来,那繁复至极的珠翠辉辉映得她笑靥春桃,她站起身来,荷衣欲动间身上环佩铿锵,拉住他的手臂,娇声道:“咱们快上街去吧。”
他回过神来,她已欢快地蹦跶出门了, 街上人声鼎沸, 热闹非凡,没有小孩儿会抗拒这样的场面。
他低声笑了笑, 迈步跟上。
陶采薇在街上转了转, 找到萍县最气派的一家酒楼进去。
店小二看二人衣着不俗, 便将陶采薇一路领到了楼上雅间,透过窗户正好能够看到街景。
她端了杯茶悠闲吃着, 崔鸿雪将小二叫来点菜。
他瞥了她一眼,拿着菜单随意点了几道萍县的特色菜。
“客观,要不要再来一份酥酥脆脆的炸猪皮,也是本店的招牌。”
陶采薇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发着亮光,点头道:“要,要。”
崔鸿雪合拢菜单,交给小二:“那便这样吧,都做成特辣。”
这边酒楼里提供的是当地独有的薄荷柠檬茶,正好可以解辣。
隔壁正有一群文人在聚会,一边作诗一边论道,正论(吵)得不可开交。
陶采薇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想到萍县还有这般文人风气。”
那群人说话文绉绉的,她都听不太懂。
崔鸿雪垂眸听了一会儿,论的正是三年前京城里风行一时的“重利轻义与重义轻利”的问题,他记得他当时主张的是“重义轻利”。
忽听隔壁有一高昂声音传来:“那些说自己重义轻利的,不过是冠冕堂皇之言,好让自己看起来高风亮节,你又如何证明利益当前的时候,你会继续选择仁义。倒不如我们这些直接承认重利轻义的人来得光明磊落。”
陶采薇这下倒是听懂了,她点头道:“可不就是嘛,人活在世上,利益才是最重要的,那些主张‘重义轻利’的人,是不是说的假话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
崔鸿雪放下茶杯,敛眉心想:她说得正是,他要的不过是那高风亮节的形象,和儒家一派的支持。
又听隔壁传来争执的声音:“京中第一公子崔鸿雪,正是儒家思想‘重义轻利’的代表,你们这些人简直太浅薄无知了,鸿雪公子乃是当代文人的典范,他所提倡的正是与边疆蛮夷诸国建立友好关系,以‘仁’相待的政策,那是几句‘冠冕堂皇之言’便能概括的!”
崔鸿雪闻言轻笑,他说的那些话只是代表他的站队而已,至于朝廷要怎么对待边疆那些小国,他不在意。
他们崔家所支持的三皇子,正是“仁义”一方的代表。
他之所以轻笑起来,不过是嘲讽自己,如今成了籍籍无名之辈,反倒不忍看见好好的舒西国变得战火纷飞,开始真正奉行起“重仁义”的观点。
笑了两声,抬头突然发现对面那小姑娘正咬着嘴唇,满脸通红,难受极了的样子。
方才想起那小姑娘刚刚可是说了一番支持“重利轻义”的言论,与她听到的崔鸿雪的言论正好相反,恰恰应和了隔壁那人所说的“浅薄无知”。
她忽然抬起眼来瞪他:“你在笑话我是不是!”
崔鸿雪连忙摆手:“我没有啊。”
酥酥脆脆的炸猪皮上来了,崔鸿雪连忙给她碗里加了一块,给小孩转移注意力这一招最管用。
“赶紧吃吧。”
谁料对面的那小孩儿丝毫不为所动,一谈及崔鸿雪的事
情,她是最较真的。
他见她情绪不高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
“那你如今既得知了崔鸿雪的观点与你不同,你会转变你的观点吗?”
陶采薇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我自己的观点自然不会因为他一言而发生改变,但是若有能与他坐在一起论道的一天,我只会答:‘我支持重义轻利的观点’。”
这便又应了前面那人所说的“说自己支持‘重义轻利’的人都是为了展现自己的高风亮节所说的假话。”
她为了在崔鸿雪面前展现自己,虽不是为了展现高风亮节,但也一定是为了展现某些东西——她与崔鸿雪志同道合。
崔鸿雪道:“你自己都这样说了,如何能知道崔鸿雪说出自己观点的时候,没有受听的人的影响呢?说不定他本质上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重利轻义’的人。”跟你一样。
他眼见着陶采薇的脸色由差变好,又由好变差,然后抬起眼来瞪他:“别人空口说几句仁义之言我不会信,可崔鸿雪是何等人物,他本就是世上最高风亮节之人,他用得着说假话?我不许你再说鸿雪公子的坏话!”
崔鸿雪垂下头,自顾自地夹起新上的菜来吃,还好她遇到的是平凡百姓崔波,若她遇到的是崔鸿雪,他恐怕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她在崔鸿雪的眼里,跟那些乌合之众无任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