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问题的答案,也牵扯了太多。
他可以说:“陶家的生活比他在村里的要好,他愿意到陶家做下人。”
但这句话实在太容易被拆穿,他这个人,若真的想要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一万种方式做到,陶采薇知道。
他活得清贫,却完全是自己的选择,陶采薇也知道。
崔鸿雪正要张口,整片大地却突然猛烈晃动起来,比刚刚的晃动剧烈百倍。
他们来不及从这面高墙下逃走了。
陶采薇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拉扯着崔波:“快跑,快跑!绝对不能站在这里。”
崔鸿雪却一动不动,他将她扑倒在地上,用身躯牢牢压住她:“来不及跑了。”
墙上的石块在摇摆中已经开始松动,外头乱哄哄一团,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次地动不一般,可能是百年难遇的类型。
陶采薇情急之下一边推他一边喊道:“你站起来啊,跑啊,现在跑还来得及,咱们护住头就行。”
崔鸿雪仍岿然不动,将她无死角地笼罩在自己的身躯之下,他说:“我不要你身上任何一个地方受伤。”
手也不行。
他牢牢将她护在身下,这是最好的办法。
陶采薇突然感觉到,这个第一次见面时还佝偻着身形瘦得悲伤的脊骨都清晰可见的人,是这么的钢筋铁骨,她撼动不了他分毫,她锤着他的胸膛,渗出了眼泪:“崔波,你这样会死的!”
他没有手去给她拭泪,只有回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不会的,你放心,我命大着呢。”
自他与她相识以来,她第一次这么哭,这么脆弱,她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你起来,我们一起跑出去,墙就要塌了,到时候咱们两个都会被砸。”
“你不是老说我腰细吗?它挡得住你,也护得住你。”
外面太乱了,高墙在晃,碎石一直在往下掉,他不要让她暴露在他的身体外一瞬。
“对了,你刚刚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有答案,现在就告诉你,我只是一个平凡百姓,被豪强欺负,被你强买,都是我运气不好,应该经历的事情,我没必要做出什么手段来反抗,就像其他平民百姓也压根没有手段来反抗,我只是想尽可能的,活得像一个普通人。”
这是实话。
也不知陶采薇听了这话会怎么想,会想他要么脑子有病,要么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有谁会专门为了活得像一个普通人,有手段也不使出来,任由自己被欺负。
当然了,陶采薇更知道,他还是机灵的,当这种欺负触碰到他底线了,危及到他生命了,他还是会跑的。
就像上次,他听说陶家打算让他入赘这件事情以后,他就跑了。
陶采薇都知道的。
虽然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又回来了,但她再不敢对他轻易提起入赘或是成婚的事情。
崔鸿雪低头看着她红了眼眶,陶采薇也有无可奈何的事情啊,当宝珠遇到了无可奈何的事情,无计可施的时候,也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她也知道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这段话任性极了,崔波看似让她任性,什么事情都愿意纵容她,却又从不让她任性。
“既然你要当一个普通人,那你就给我当一辈子,永远也别变啊,我陶家不放人,你就永远是我的男仆,你上次突然走了,像这样的行为,是要挨打的,等会儿回去我就打你,把你裤子扒了抽你屁股。”
他看着她落了泪,他知道她为什么落泪,因为她知道自己这段话是任性之言,并且知道这段话动摇不了他。
她对他的底线,抱有十足的信心。
他苦笑了一声,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
“陶采薇,你不该为我哭,不值得。”
他走了以后,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通天之路。
云华公主已经远嫁南越,她到了京城立马就会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有全修杰给她做后盾,只怕就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
小镇千金即将成为京城贵女之首,陶采薇,你现在有什么好哭的。
她红着眼眶看他,眼里有很多未言明的意味,说出来不过又是徒添感伤罢了,只会让她又多知道了一条,哦,这个他也不会应。
她想说的是:“我想要的那些东西,你就不能让我踩着你的肩膀去拿吗?你既然有那么坚定的底线,现在正是你该抛下我逃的时候,你已经两相矛盾了,崔波,你到底想要什么?”
陶金银中举的策论都是他写的,以为她不知道吗?
她可不是话本里被书生骗的千金小姐,她知道崔波若是去考科举,一定能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娶她。
他既有托举着她的本事,也有现在立刻抛下她逃走的道理。
她真的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
真可笑,两个人面临着生死危机,正该逃命的时候,还在这里纠结他到底愿不愿意娶她。
他说,陶采薇,你不该为我哭,不值得。
她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对他极致的无可奈何而哭,还是为他随时有可能被石头砸死而哭。
“崔波,你起来好不好。”
“不好,如果今天我会死,我也甘愿。”
他的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离开她以后的漫漫长路,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去捱。
“你真的好笨啊,我们明明可以一起跑出去的。”
“我不要你受一点伤。”
“你愿意给我你的命,那你愿不愿意……”算了,再提就显得她太贪婪,要了他的以命相护,就不能再要感情。
一块石头砸在他背上,伴随着一声闷哼,陶采薇红了眼眶。
她实在是想不通。
“崔波,你就这么想死吗?”你今天非要死在这儿是吗?
那人死死拢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缓:“我没事,离死还早着呢。”
所幸这一阵地动并没有持续太久,看似来得凶猛,实际上与溪川时常会来一阵的那些地动没什么区别。
一些老建筑上,会随着摇晃散落下来一些砖块和石头,只有少数运气极不好的人会被砸死,以及一部分不那么机灵的人被砸伤。
在这个世道,算是极微小的灾难了。
地动平缓下来,所有人都聚集在空旷平地上观察,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等确定余震彻底过去以后,便会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
陶采薇伸手推了推崔鸿雪,头顶的那一扇高墙已经不再摆动,几乎不再有石块散落下来。
崔鸿雪没动,她急于知道他是否受伤,她不知道总共有多少石块砸下来,但她只听到了一声他的闷哼。
应是真的很痛。
“崔波,你起来让我看看好不好。”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确定余震已经彻底过去,他才放开她,弯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明明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是她。
“我没事。”几块石头而已,幸好没砸在她身上。
地上已经四处散落着碎石,有大有小,幸好,他没让她暴露在外一刻。
回到符家庄园,幸好大家都没什么事。
大舅还是那副笑呵呵的弥勒佛样子,似乎什么事情也不会放在心上:“只要不下雨就还好,下雨天再碰上地动,山石都会被裹着泥水冲下来,山底下的农户才遭殃呢。”
符家庄园的建筑结构从一开始就规避了这些灾害的攻击,看似建在山中,山上若发生泥石流了,却是滚不到符家庄园屋顶来的。
陶采薇垂眸,心里静不下来:“大舅,今天的地动,不算小规模的了,你也该组织一下,派人到受难严重的村庄里去救济一下。”
大舅点头道:“这些我都会去办,老爷子早吩咐过了,每次大震小震,咱都得去救助。”
崔波究竟受没受伤,陶采薇努力了一晚也没能脱下他的衣服。
第二天晚上,符家的宴席如约而至,崔鸿雪坐在座位里,像是一条猎物一般被所有人虎视眈眈。
符皓轩知道这些人的打算,但他不打算阻止,管他崔鸿雪以后做不做宝珠的夫婿,先把这一关给过了,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崔鸿雪之前来过溪川,并且和他祖父一起专门研究了溪川的风土人情。
他哪里不知道这些人虎视眈眈盯着他是打算干嘛呢?
他勾了勾苦涩的唇角,心里头烧着一股劲儿,熊熊燃着心火,莫名的,他想把这一关给过了。
陶采薇也知道所有人的打算,她缓缓朝他身上看去,那人正背对着她,单薄的脊骨仍看不出任何东西。
尽管崔波用无数次的沉默告诉了她答案,但是她还是抱着一丝期待,期待他能把这关过了,并且,她不会向任何人求情,她要他实打实的,成为符家人眼中合格的女婿。
她回过头,眼神冷冷的,他对自己的伤势一声不吭,并且即将端起酒杯迎来这一场大战,就算是这样,她也要他崔波,在今晚,成为实打实的,符家人眼中的女婿。
她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复杂,他是可以拒绝的,无人知道他曾为了保她一丝伤不受,要给出自己的命。
可给出一条命证明不了什么,在溪川被所有人灌酒却是他成为她夫婿的共识。
三姨是第一个来的,她最是心软了,看不得等会儿崔小哥被灌哭了的样子,她便先提了一坛子酒过来,浅浅打个头阵吧。
崔鸿雪胡乱吃了几口桌上的饭菜,给肚子垫个底。
从前这世上没有敢灌他酒的人,喝酒不过是图个气氛。
可今日不同,这是战场。
他不能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丢脸。
喝之前,他得先用豪情壮志喊上一句:“女人,你逃不掉了,等我娶你回家!”
这一坛女儿红抬到胸前时,他深深看了陶采薇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样子刻进骨血一般,用炙热的眼神代替说出那句霸道的话。
莫名的,陶采薇听懂了。
这是她满月时,外爷和外婆就埋在树根底下的酒,女儿红,出生时开始酿,埋在树下十几年,是专门留给女婿喝的。
可惜外婆看不到这个场景了。
桌上酒鼾,气氛正热,前来灌酒的人跟他划起拳来,满堂都是那一群汉子大吼的声音。
陶采薇看着他的脸逐渐发热、发红,从耳朵尖红到了后脖子,酒液渗着他的下巴流进他的衣领,弄湿他的衣襟。
一坛酒干了,酣畅淋漓,他的额前垂下几缕发丝,是他很不习惯的,不雅观的外表姿态。
除了在她床上的时候,他从不允许自己失控。
但他现在逐渐走到了失控的边缘,他在扯着嗓子跟人划拳,他在扯着嗓子跟人喊“喝”,他的衣襟敞乱着,他的发丝凌乱着,他的腿翘到了凳子上。
在这场溪川独有的盛大酒宴上,他在为了娶她而拼搏。
她始终一言不发,他要娶她,这是必经的战场。
崔波,喝了这顿酒,再加上你的
一条命,还不够你娶我的吗。
在娶她的这条路上,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剩下的一步,是他自己。
三姨退下后,来的是三姨夫,三姨夫过了是大舅,大舅过了是四舅、五舅。
当然还有正儿八经的老丈人陶富贵,这关是最难过的。
陶富贵拿出了当年娶符秀兰时的气势,什么都不想,一心就是干到底!
“喝!”
这整整两百坛她满月时埋下去的女儿红,被挖了出来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该是在她出嫁那天才拿出来给宾客喝的。
符皓轩认为,崔鸿雪挨了这一顿灌,也不冤。
先喝了这一半,等他正式上门来求娶时,再喝另一半,到喝那一半时,大家伙可不会这么灌了,得给他留点神志回去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