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军营里头的地牢是为看管那些从战场上抓来的战俘所设，情节更严重些的，譬如这位三更堂死士，则会被抓去最里间的内牢房专门看押。
眼下这个节日，三堵巨岩石墙都隔绝不了演武场那边传来的热闹，两个负责看守内牢房的兵卒都控制不住心猿意马。
小药童奉命过来送药，顺手给他们带来一壶外头的烧酒，他们也不怀疑，笑着道了声谢，便揭开封口，直接往肚子里灌。
然后下一刻，他们便都昏昏倒在地上，醉得人事不省。
壶里剩余的酒水浇到他们脸上，他们也毫无反应。
小药童抬脚踹了踹他们，冷笑，弯腰从其中一人怀里摸出钥匙，便打开这间内牢房，大剌剌走了进去。
牢房里头打扫得还算干净，虽然比不上外头将士们住的军帐，但至少没有寻常牢狱里头必备的蛇虫鼠蚁。许是怕天气太冷，不利于养伤，他们还贴心地准备了厚实的被褥和火盆，连炭火都选用最好的兽金炭，烧起来没有一点呛鼻的黑烟。
小药童忍不住咋舌感叹：“你这小日子过得，倒是比我还舒坦。”
见他还躺在矮榻上不动，忍不住抬脚踢了矮榻的木腿，“还跟我装是吧？信不信我把这一整盆火炭都扣你脸上，给你来个伤上加伤。”
说话间，他还真把手伸向旁边的火盆，作势要搬起来往榻上砸。
躺在榻上重伤熟睡数日、浑身都缠满纱布的男人立时睁开眼睛，摁住他的手，歉然冲他赔笑，“我就逗你玩玩，又不是真的不搭理你，你看你急什么？”
小药童挑眉，幼嫩的圆脸上扯起一抹成熟的讥笑，怪异得像一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我要不动点真格的，你会这么老实就听我的话？别忘了，上次是谁擅自违反主上的命令，动了那几捆猛火雷，害得半个山头都快被炸平。要不是我们人手撤得快，兴许这会子关在这里头，可就不止你一个了。”
那人听得一抖，连滚带爬地从榻上起来，到他面前，战战兢兢跪好，“伤风万死，擅自行动，坏了主上的好事，请主上责罚。”似是觉得就这样死了太过不甘，他又挣扎着补充了一句，“此番行动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还请主上大发慈悲，再给属下一个机会，戴罪立功。”
小药童忍不住嗤笑出声，“你倒是挺会给自己找借口。”
“属下不敢。”
“说都说了，还有什么不敢？就不怕我报上去，再给你加个欺瞒之罪？”
那个叫“伤风”的死士顿时打了个激灵，瑟瑟缩起脖子，泥首在地，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小药童哂笑一声，终于满意他现在卑微的姿态，拔腿从他脑袋上跨过去，在那张空下来的矮榻上跽坐下来，对他道：“也算你运道好，虽然事情跟一开始的计划有所出入，但也的确歪打正着，让你到了那位宴清郡主的身边。若你还想保住自己的命，接下来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
“等抓走那位郡主，将那些被夺走的猛火雷尽数收回，我可以考虑帮你隐瞒这次的意外之失，否则……”
他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伤风登时吓得浑身哆嗦，诚惶诚恐地收回视线，在他面前“邦邦”磕了三个响头，“多谢主上不杀之恩，伤风定铭记在心。下次行动，伤风定依照计划妥善行事，为主上尽心尽力，好弥补先前之过。”
看着他额上才刚换过的素白纱布又渗出一层新的鲜红，小药童终于扬起嘴角，露出这几日来第一个由衷高兴的笑，从怀里摸出一个青瓷瓶，放在矮榻枕头边。
“再过两日就是征北将军的冥诞，届时整个落凤城都会为他举办一场法事，宴清郡主也会出席。你找机会将这药下到她的饭食当中，然后造个乱子逃出去，剩下的我们自会处理。”
“能不能借此机会除掉广陵王，了却主上多年的心愿，可就在此一举了。”
“记住，机会只有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提头来见，知道吗？”
伤风瑟瑟打颤，郑重磕头承诺：“是！”
第77章 敌人的身影（五）
送走小药童，伤风便坐回榻上，拆解身上的纱布，自己给自己换药。
脑子也没闲着，疯狂旋转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跟以往那些刀口舔血、生死一线的任务相比，这回的任务的确算不得难，但也委实轻松不到哪里去。
那位晏清郡主显然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且不说她自己极擅长箭术，袖子底下常年藏着一张袖/弩，百发百中，光是那些十二时辰围绕在她身边百草堂暗卫，以及广陵王私下调来保护她的黑甲卫，就足够他喝上一壶。
而自己眼下在外人还是一个伤患，整天在榻上卧病不起，没办法和那位郡主搭上话；若是起了，就会立马被他们抓去暗室审讯，连饭也别想吃不上。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没法破解的死局，不赶紧想个好法子，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怕是还会再丢啊……
伤风长长叹了口气，将换下来的染血纱布揉成团，随意扔到床榻底下，倒头在榻上睡了过去。
*
征北将军的冥诞就在正月初三。
每年到这时候，郭子铭都会在自家那座安葬了沈愈和月扶疏的小木屋前郑重其事地摆上高台祭案，公开祭奠这位对tຊ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好友上司，兼为城而殉的英勇战将。城中的百姓也会自发过来参加，或携瓜果，或带米酒，更有甚者还会牵来自家畜养的牛羊，当场宰杀，以做供奉。
今年有沈家遗女在场，石桥寺的高僧海粟大师也会亲自过来为亡灵诵经超度，整场法事便显得更加盛大隆重。
自早间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开始，郭家门前就不断有人过来张望，装满吃食的竹篮一摞接着一摞，将门前本就不甚宽阔的巷子挤得几乎没地方落脚。
伤风从给他治病的医士口中探听到，沈盈缺会在祭典开始的时候，以亡者遗孤的身份，亲自上高台祭酒。
——这也是她少有的、远离所有护卫的独处时间。
也是自己能接近她的唯一机会。
伤风不敢错过，通过小药童每日给他送来的、祭台周围环境的情报，在脑海里周密地部署一番后，便在祭典仪式开始的前一个时辰，将例行过来给他诊脉的百草堂医士打晕，换上他的衣裳，易容成他的模样，溜出地牢，混入去郭家参加祭典的将士之中，和他们一道去往郭家。
落凤城相较于建康、京口等地，位置要更加偏北，地势也更高，故而一入冬，雪花就纷纷扬扬落个没完。
祭典这日亦是一样。
为了让祭典进行得更加顺利，郭子铭提前命人在祭台上撒上盐巴，让积雪融化得更加快些，方便人行走。为防有人跌倒，从高台上摔下来，每节台阶上还会专门安排一个兵卒站岗。
伤风寻了个没人注意的档口，将原本要站在最高一层台阶执勤的兵卒打晕，拖到祭台对面的鸡舍里头藏起来，如法炮制地换走他身上的衣裳，替他去站这一班岗。风雪极大，迷得大家都睁不开眼，倒也省了他易容的功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这么站了约莫有一炷香，祭典终于开始。
郭子铭率先登上高台，在海粟大师数着念珠的深沉诵经声中，向众人宣告今日设立祭典的目的，以及征北将军沈愈筚路蓝缕，兴建落凤城，为大家遮风挡雨的英雄事迹。声音虽极尽克制，可说到动人处，他仍会控制不住哽咽，染上哭腔，需仰头闭眼深吸几口大气，才能平复下来。
祭台底下、郭家门口、长巷里驻足聆听之人，也不约而同地落下泪花。
几个曾经和沈愈一块在灰烬中从头开始修建落凤城的民众、并肩作战的沙场老将，都由不得低下头，捂住脸，哭得背过气去。往来的风雪呜呜咽咽，似也比往日嚎叫得更加撕心裂肺。
连伤风也不自觉将头垂得更低。
不知过了多久，郭子铭说完话，从高台上下来，轮到沈盈缺登台祭酒。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这位郡主的容貌就已经随上头分发下来的画像，传遍整座三更堂，如刀刻斧凿一般，深深烙印在三更堂每一位杀手死士的脑海中。
伤风握紧双手，将脸埋得更低，藏在背后的手偷偷顺出袖子底下的青瓷小瓶，拇指挑开瓶口的木塞，倒出一枚米粒大小的黑色药丸，攥在掌心。
在沈盈缺登上与他同级的台阶的一瞬，立即出手，攫住她绑着袖/弩的右手，将药丸塞入她口中，用力一拍她后背，在她的呛咳声中强迫她将药丸吞入腹中。
站在比他低一层台阶执勤的兵卒立马反应过来，举起手里的长/枪，一面呵斥他放人，一面向底下发出示警。
很快，郭子铭便领着人手，重新登上高台。
高台底下也发出一阵跑动骚乱声，隔着风雪虽看不大清楚，但也能猜到，下面定然已经乱作一团，跟他计划得一模一样。
伤风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越发用力扼住沈盈缺的下巴，朝郭子铭大吼：“别动！再敢往前一步，我立马拧断她脖子！”
沈盈缺在他如鹰爪锁喉般的桎梏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郭子铭脸色一沉，果然停下脚步，不敢再上前，忍着怒火咬牙切齿地和他对峙：“你先放开她，有什么条件，咱们都好商量。这里都是沈家军和百草堂的人，真要动起手来，你讨不到好处。”
伤风在心底不屑地嗤笑。
这种以谈判为名、行拖延时间、等待援军之实的做法，他没见过一千，也看过九百，根本没当一回事。
但考虑到自己的任务就是要制造混乱，给同伴们争取时间回收猛火雷，从落凤城撤出，他也便从善如流地回答：“条件？你们知道我要什么，就敢跟我谈条件？”
这话暗里藏着的谈判之意，果然将郭子铭拐到沟里去：“无论是什么，只要我们能拿得出来，就一定为你办到。你先把人放了，咱们坐下来慢慢商量。”
“坐下来慢慢商量？”
伤风板起脸，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模样，继续和他扯皮，“你们这么多人，我怎么相信？万一我把人放了，你扭头就叫你的手下把我逮住，我怎么办？”
郭子铭咬牙，“那你想怎么办？”
伤风道：“叫你的人，包括那些还在营地里头驻守的人，统统退到城南的城隍庙待命，没有我点头，不准踏出庙门一步，否则的话……”
他冷笑一声，收紧右手。
沈盈缺立马闭上眼，从齿间挤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郭子铭担忧地上前半步，“欸”了一声，被伤风一瞪，又磨着槽牙恨恨退回去，两眼死死盯着伤风掐在沈盈缺脖子上的手，良久，抬手摆了摆，让属下照办。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所有披坚执锐的沈家军，便如黑色的潮水一般，顺着落凤城大大小小的雪白街巷，退至城南，暗流汹涌，却一动不动。郭宅里的人也被驱逐得干净。连百草堂的暗卫也不得不退守在郭宅门外，不敢随意踏入一步。
“这下你满意了？”郭子铭看着自己身后空无一人的台阶，吹着胡子，怒气冲冲道。
伤风得意地哼笑了声，没有回答，让郭子铭也退到高台底下，自己继续在高台上挟持沈盈缺，冲底下喊：“郭将军一言九鼎，在下佩服，就是不知道，郭将军与在下周旋这么久，是否已经猜到，在下究竟是什么人？”
郭子铭不屑地一哼，“除了三更堂的死士，还有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在老子眼皮底下绑人？说吧，要什么条件你才肯放人，早说早了事，老子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在这儿扯淡。”
伤风挑眉，对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甚为满意。
要知道，征北将军麾下不养闲人，郭子铭作为他曾经的心腹大将，自然也是威风凛凛，雄霸一方。行事前，他还颇为没底，反复在心里推敲、精进每一个环节，唯恐对方经历过多年战争洗礼，心坚如铁，没那么容易被自己动摇心志，听他发落。
眼下计划执行得这般顺遂，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百倍，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忍了又忍，他终于忍不住，居高临下地朝郭子铭抬了抬下巴，高声讥笑道：“想不到郭将军英明一世，竟也会在这里阴沟翻船，栽在我手上。若是传出去，外头人还不知要怎么说沈家军，懦夫？孬种？还是一群只会吃干饭的废物？”
郭子铭两侧腮帮咬得鼓起，额角青筋都涨爆出来，条条分明，却是半个字也没办法反驳，只能涨红着脸，气愤地跟他重复：“要怎样，你才肯放人？”
伤风眼底得意之色愈发明显，转了转眼珠，正打算借这绝佳的机会，给自己谋点私利。
却听呼啸的风雪尽头悠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清朗温润，宛如冰川底下涓涓流淌而过的汤泉，浸得人浑身激灵——
“想不出来就不用想了，反正你们今天也走不出这座大宅。”
一袭绣着凤凰花缠枝纹的海棠红十二破间色长裙，从皑皑白雪中翩跹而来，袅娜娉婷，仿佛冰雪深处傲然盛开的花盏。
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被该被伤风挟持在手、挣扎不脱的娇弱女子，沈盈缺。
伤风眼睛登时大了一圈，扭头看了眼自己怀里仍旧双眼含泪、怯懦不堪的女子，又难以置信地瞪向来人，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丰富得都可以直接去开染坊。
沈盈缺鄙夷冷嗤，懒得和他多作解释，摆摆手，让槐序将那位已经被五花大绑、连嘴巴都被核麻堵得严严实实的小药童推出来，对伤风道：“你是打算自己招，争取一个坦白从宽，还是想再挣扎一下，让他替你tຊ招？”
“先提醒一句，无论招与不招，你们背后的主上，咱们大乾的天禧皇帝，都不可能再袒护你们，识相些，就老实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可以考虑留你们一条性命，若是不识相……”
她笑。
笑容比裙摆上绣着的凤凰花还要明艳，声音却冷得像周遭肆虐的数**雪，冻得人打心眼儿里不停发颤。
“我就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们三更堂出的都是一群怎样的懦夫，孬种，还有只会吃干饭的废物。再把你们两个，连同今天一并在军营里头抓到的同伙，统统丢回建康城，挂在秦淮河边，看看你们那位颜面大过天、将半生心血都倾注在三更堂的皇帝陛下，会怎么收拾你们。”
第78章 敌人的身影（六）
铿锵有力的一番话说完，所有人俱都惊骇。
伤风愣在原地；小药童惊讶得忘记挣扎；槐序扣押他的动作跟着僵硬了一瞬；郭子铭直着眼睛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久，脸憋通红才想起来要呼吸。
那位假“沈盈缺”惊得从伤风手里挣脱出来，脸上的假皮脱落，露出夷则圆得可以吞下一整个鸡蛋的嘴，“郡、郡主，你刚刚说、说什么？他们背后的主子是谁？”
被槐序一瞪，才一拍脑门想起来自己还有任务在身，赶紧灰溜溜回去制服正欲逃走的伤风，嘴里悻悻抱怨：“凶什么？要不是阿兄长得太高，这易容的活儿应该由阿兄来的，那硬塞进嘴里的致昏之药难吃死了，提前吃了解药，胃里也没舒服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