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否不妥?”她道。
“您只管坐,这是皇后娘娘心疼您。”吉祥忙说。
宜真微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上去。
宫人们抬起步辇,往坤宁宫去。
微微的摇晃中,宜真微微垂眸,初时的惊讶早在这一路上就想明白了。
皇后此举,重在展示皇室威严,安抚她只是顺带。
可对她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别人的怜悯从不是坏事。
一路到了坤宁宫,宜真下辇,不敢多看,吉祥过来扶她,便压低了声音说。
“陛下身边的内侍候在殿外,夫人小心些。”她提醒。
“多谢姑姑。”宜真谢过她这份善意,心中微的忐忑。
她曾无数次见过这位陛下,但那都是在表姐妹和堂姐妹中间,能得对方一个眼神都少,似这次的直面,从未有过。
屏气凝神,宜真顺利入了殿内。
大齐皇宫沿用前朝,立朝之后有过数次翻新,其中乾清宫和坤宁宫是重中之重,陛下亲自过问,可见其重视。
刚入殿内,香甜的瓜果香气就萦绕在了鼻尖,随之而来的,是藏在甜蜜之中的些许苦涩滋味。
宜真眼睫颤了颤,心道皇后的身体原来现在就已经不太好了。
她正要抬步往殿上行去,却见吉祥引着她往偏殿去,那边应是寝室所在。
“陛下,娘娘,奴婢将宋夫人请来了。”吉祥上前,笑吟吟道。
宜真余光扫见前方坐着的帝后二人,上前一步,矮身见礼,“宜真拜见陛下,拜见娘娘,陛下娘娘万安。”
皇帝在皇后处素来没什么架子,两人坐在一处,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妻般。
别看他在朝上表现出了不悦,等来了皇后这里,却是连提都没提,还是皇后主动说起的这件事。
他立即一笑,道,“还是夫人懂我。”
说话间,皇上看了眼皇后,发现她对这件事显然有些不悦,心知这是心疼晚辈了。本来他并不怎么在意,只想着给宋简之一个教训就好,到底是老下属的孙子,可见着皇后如此惦记,心里才生了些怒火。
竟让皇后忧心,这宋简之着实该打。
皇后近些年身体越发不好,皇帝一直惦记着,这会儿也不愿她多想,说了些别的话岔开,可说着说着,反倒又说起宜真的事。
皇帝膝下有十六子,小的才两岁,大的连孙子都十多岁了。
林林总总算起来,他现在孙子孙女加起来也有几十个,他自己的孙辈都记不过来,更何况是姐妹家的孩子。
直到今日皇后提起,皇帝才知道宜真的处境,眉微的皱起。
皇帝显然有些不悦,但皇后清楚,他并不是心疼宜真——
那种情绪只有女子才会有。
他不高兴,Ɩ更多的是因为长公主如此作为,显然也是在敷衍他。他为老下属赐婚,结果却赐了个家里不喜欢的,这让外人怎么看?会不会以为他对宋家有意见?
被亲妹妹拆台,之后皇帝怕是要给长公主脸色看了。
不过说归说,皇后相信有自己这一番话,皇帝多多少少也会多照顾宜真一点。
这就够了。
宜真并不知道自己来之前的事,所以她被叫起后,面对皇上的打量,不免就微的一僵,有些不知所措。
“宜真,来,到舅祖母这里,让我好好看看你。”皇后笑道。
宜真乖乖上前,然后就被皇后拉住了手,一怔。
似这般被长辈表示亲近的行为,她很少会有,更何况是皇后。
“坐下。”
宜真依言坐下,适时的露出些许受宠若惊。
“娘娘,”她轻声道。
“真是好相貌,性子也好。”皇后打量一眼,夸赞道,虽然惊讶,但未曾慌乱,也未曾失了礼仪。
宜真垂眸,抿着嘴角笑的腼腆。
这样乖顺的性子皇帝见得多了,能出现在他面前的,十个有九个都是如此,放肆大胆的才少。
他扫了一眼,印象平平,正要开口,被皇后眼神制止。
皇后同宜真闲聊了些天气吃食之类的闲事,才问,“宋家的事本宫听说了,你受委屈了,宋家着实不像话,竟敢如此怠慢你。”
来了。
宜真有些惊讶的抬眼,不确定的问,“您是说,宋简之要纳他表妹为妾的事?”
“正是。”发现她的反应并不是预想中的样子,皇后神情微动。
微的有些怅惘,但更多的是平和淡然,宜真笑着摇了摇头,道,“劳烦娘娘关怀,宜真不委屈。”
“最多,是有些失望罢了。”她想着,慢慢补充了一句。
“哦?”皇后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皇帝也看了过来。
宜真小心掩饰了一下自己的紧张,想了想之后继续道,“大概是因为我对夫君没报太多期望的原因。”
她来之前曾想过,要不要说的悲伤哀怨一点,可自己这段时日的平静不少人看着,帝后若想知道,轻易就能查到。
之后她又想,要不要说些大道理,给帝后留下点好印象,但又觉得这样太过刻意——
在这些贵人面前,刻意只会招来不喜。
听到这里,皇后眼神微动。
宜真说的很慢,似乎是边想边说,就也显得足够认真。
“能相敬如宾,婆母和夫君不太过苛责,我能过好自己的日子,我就觉得足够了。”
“食色性也,只要别宠妾灭妻就行。”
话罢,宜真小心看向皇后,没再说下去,显然她要说的就这些了。
看着宜真的反应,皇后表情微动了动,末了一笑。
宜真莫名觉得,刚才她是想叹气的。
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是真的在心疼她。体会到这一点时,她眼睛莫名一酸。
真是奇怪,按理说她早就不会因为宋简之而觉得委屈了。
可在这一刻,在皇后温柔包容的目光中,她却想要落泪。
皇帝在一旁看着,眉又微微皱了皱,心里有些不得劲。
他看透人心,如何不知宜真这样,是因为失望太过,才会如此。可她是长公主府的孙女,是名副其实的贵女,她不该如此。
宜真眨了眨眼,将那抹泪意压了回去,微微笑着。
“娘娘,我就是胡乱说说。”她喏喏。
“你不委屈,我却是为你委屈的,你是陛下的亲眷,天子血亲,宋家竟敢如此怠慢你,属实不像话。”
“他们宋家,就该把你捧着供着!”
“这么欺负你,那是不把我和陛下放在眼里。”
皇后一席话,说的温温和和,不带丝毫戾气,却自有威仪万千,宜真被惊到,有些不知所措。
“娘娘,这,”她茫茫然胡乱开口。
“你啊,接下来就在宫中好好住着,本宫为你讨回公道。”皇后笑道。
“多谢娘娘。”宜真下意识道谢,回神后张张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好了,想必这些天你也没休息好。如意,带这丫头去休息。”
皇后一声令下,宜真就跟着女官走了。
屋内只剩下帝后二人,皇后才叹了口气。
“好好的姑娘,竟被养成这个样子。”她从不会对着皇帝指责他的亲友,但皇帝还是想起自己那个妹妹。
宜真母女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也清楚都是自己那个妹妹不对,正所谓富贵不忘糟糠,可她们倒好。
可这到底是他妹妹的家事,他也不好多说。
“是没养好。”皇帝赞同,拉着皇后的手笑道,“正好你把她接来了,不如你好好教教?”
他是临时起的念头,瞧着刚才皇后跟宜真说话,很是温和,显见着是喜欢的。加之也想为皇后找点事干,免得总缅怀太子,太过伤神。
第7章
“也好。”皇后应下,倒是没有迟疑。
对宜真,她之前只是有些可怜,等到说上话,这样安静乖顺的性子,倒是有些喜欢了。
再者,皇后也着实觉得宜真该好好教教了,她刚才那一席话,说得好听是想得开,可说的不好,那就是心灰意冷,破罐破摔。
十几岁的小丫头,这样的心态可不成。
人生在世,谋定胜天。
宜真进宫是在晌午,午膳是宫人送到她屋内用的,之后没过多久,就有宫人来报,说长宁长公主来了。
她便就动身,去前面见了自家祖母。
自古姑嫂妯娌鲜少就有相处的好的,便是至尊至贵的皇家也未曾例外。
天子姐妹三人,兄弟两人,但兄早夭,弟弟亦早逝,倒是三个姐妹都活了下来,分别封为庆宁,福宁,长宁长公主。
庆宁长公主是长姐,年岁已长,在长公主府享受天伦,日子过得安宁祥和。福宁长公主早年守寡,膝下空空,在府中修了一个道观,常年闭门不出。唯有长宁长公主,不甘寂寞,总爱闹出些事来。
宜真早早就知道自家祖母与皇后不和,却不知缘由。还是后来十几年间,断断续续听京中女眷们议论,才渐渐弄明白始末。
原来是她这位祖母意欲给天子送美人,被天子断然拒绝,结果不知怎的,她竟怨上了皇后。
想到这里,宜真闭了闭眼,有些不知道自己这位祖母到底是怎么想的。
帝后情深,人尽皆知,她不想着打好关系,还这般行事。
难道她觉得当妹妹的,会比人家共患难的妻子更要紧吗?
压下心里种种心思,宜真随着宫人前去,在重生后,第一次再次看到自己的祖母。
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穿金戴银,富丽奢靡,圆脸,个子不高,略有些胖,看她时只用眼尾一扫,挑剔又不喜。
“你是怎么做人媳妇的,怎么那姓宋的成婚半月就要纳妾?害得你姑姑都跟着你丢人。没出息!蠢死得了!”
宜真正要向皇后见礼,就听自家祖母嘴皮一掀,一连串话直接抛了出来,语气刻薄,满是嫌恶。
这种态度她早已习惯,只是眨了眨眼,连面色都未曾变一下。相比之下,她的祖母竟敢抢在皇后前面开口,倒更让她震惊。
抿了抿嘴角,宜真正欲继续见礼,谁知皇后竟开了口。
“长宁!这里是坤宁宫,你是你的长公主府,注意你的言行!”皇后稍稍敛了神情,笑意略有些淡,言语平和,却也不失威严。
长宁长公主撇了撇嘴角,显然有些不服气,却也没继续再开口,只是瞪了眼宜真。
“见过娘娘,娘娘万安。”宜真垂眸,只当不知,终于把礼行完,等皇后说了起,才又见礼,口称拜见祖母。
长宁长公主只哼了一声,充作回应。
她本就不喜宜真,见着她跟皇后搅合到一起,就更不喜欢了。
“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孙女。”她嫌弃的说。
“长宁!”皇后声音更沉,跟着叫了宜真到她身边。
过去那么多年,皇后虽然知道永宁不喜欢宜真,但那都是在长公主府的事,可这次发生在她眼前,她才清晰的感知到这种态度会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也意识到宜真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
对比起来,宋家可不就不算什么了。
“娘娘。”宜真似是松了口气,略有些感激的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问长宁,“你进宫何事,若无事,这便退下吧。”
长宁也知皇后若想撵她走,她也是没法子的。
忆及进宫前一众儿女的叮嘱,她看了眼宜真,略有些随意的说,“这次宜真的事劳烦嫂子费心了,我是来带她回去的。”
皇后看了眼,就知这不是长宁的主意,心下顿时更不满了几分。
“我很是喜欢宜真这丫头,要留她小住些时日,陛下也同意了。”她道。
一听皇上开口,长宁才正眼看了眼宜真,倒是没再说什么。
揭过宜真的事,她显然也没什么能跟皇后多说的,几句话后就走了。
宜真垂眸静坐在一旁,想着她这位祖母虽然嚣张,但在与陛下有关的事上倒是不糊涂,一听陛下开口,就什么也不说了。
果然她能安安生生过这么多年,都是有原因的,
皇后侧眸,看着她温顺安静的样子,心下更软,又添了些心疼。
好好的孩子,摊上这样个祖母,真是……
叫过宜真,皇后又安抚了几句,才让她退下。
之后半日,宜真都用在熟悉屋子上,一直等到夜深人静,屋中时候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剩她自己,她在帐中再次仔细回忆了一遍今日在帝后面前的应对,而后才无声的,徐徐吐了口气。
应当无碍。
宜真躺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最后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此时的她,不就跟今天见过的宋庸一般吗?
一样的小心算计,一样的百般遮掩。
真是……
宜真出了会儿神,忽的又有些讥嘲自己忽如其来的念想。
她们怎么会一样,宋庸如此,不过是一时的,等他回归身份,去做帝后宠爱的皇孙,便是高高在上,她只能仰视的贵人。
不一样的。
可在这个时候,宜真还是不由的,对宋庸的处境产生了些许感同身受。
也不知他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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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真就这样在坤宁宫住下了。
帝后情深,陛下看重皇后,在处置过几波胆敢冲撞冒犯皇后的美人后,再无人敢放肆,事事皆以皇后为尊。
皇后身体不好,早就吩咐了后宫,若无要事,每逢初一十五过来请安就好。
如此一来,坤宁宫每日只有女官宫人往来,倒是还算安生。
第二天上午请过安后,皇后开口留下宜真,要她读书。
不读那些经典文章,而是让她读游记。
能被送到皇后这里的藏书,自然是极好的,宜真细细读来,只觉引人入胜,不知不觉就畅想起来。
前世三十余年,她被囿于京都,困在襄台伯府那方小小的天地中,虽知天地广博,却未曾见过,也没想过去见。
相夫教子,女子不都是如此一生吗?
宜真知皇后好意,初时并未在意,可读过之后,她渐渐认真起来,心中些许念想如火苗般,在她未曾意识到的时候,一点点燃起。
读过一段,皇后去过的地方,会和她聊一聊那些景致,没去过,便一起向往。
皇后少时嫁与圣上,之后南征北战,天南海北的跑着,见多识广,说起来时头头是道,不知招了宜真多少惊叹的目光。
宜真适时说上几句,引得皇后谈兴更盛,一老一少相处的倒是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