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一段时日下来,皇后的精神瞧着都好些了。见此,一众女官待宜真也越发关照,便是皇上,见了宜真眼中也温和了些。
不过,宜真过得好了,宋家那边就不好了。
从宜真进宫那日起,廖氏就一直往宫内递帖,想要来向皇后请安,全都被压下,不予理会。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开始发难。
长公主府势大,再加上京中流言纷纷,霎时间,襄台伯府可谓是焦头烂额。
而宜真在宫中的日子也渐渐热闹起来。
宜真一开始以为,自己只需要在坤宁宫老老实实住上些时日就好,谁知从第二日起,竟一直不得闲。
一众公主,郡主们,皇室宗亲的女眷不论是婚嫁与否,接二连三来看望她,让她很是忙碌了一番。
上半辈子这个年岁时,宜真总是安静呆在一旁,很少与人交际,但现在她不会了。
一众姑姑堂表姐妹们,她都有意打好关系。
历经世事磨练的宜真深知与人打好关系的重要性。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会需要别人的帮助,可事到临头再去做,就太迟了。
不求能真的亲如姐妹,留下个好印象也不错,以后有事,也好开口。
在这个期间,宜真曾试图打探一些关于先太子的消息,但未能如愿。那位的存在便如帝后心头一块不能被人提及的伤疤,讳莫如深,轻易不敢触碰,更莫要说提及。
在这巍峨皇城,宜真远远眺望向东宫所在。
当今登基称帝第二年遭遇一场刺杀,太子为了护住父亲以身相抵,伤重而亡。
自那至今九年过去,东宫之位依然空悬,任朝臣百般劝谏,天子仍不为所动,甚至为此发了一回怒,处置了不少朝臣。
自那之后,提起东宫的人就少了。
那座东宫至今无主。
宜真再次想起宋庸。
不知不觉,宜真已经在宫中住了近十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就要到月初了。
又是一天,宜真读完了第三本游记,小心翼翼,很是爱惜的将书合上。
“又读完一本。宜真,读了这些天的游记,你可有想去的地方?”皇后倚在软枕上,笑着问她。
宜真认真笑了笑,道,“娘娘乍然一问,我竟想不出来,只觉每一处我都想去看看。”
“那就去。”皇后笑了。
宜真笑笑,道,“等有机会了,我一定去。娘娘呢,您可有想去的地方?”
“怎么,你还要代我去看看不成?”皇后不由一笑,立时察觉到了宜真的心思。
宜真有些赧然,慌忙应声,带着些许认真道,“怎敢称代娘娘去看,我只是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了缘分能去看一眼,也好与您说说。”
皇后略笑了笑,而后看向宜真问,“宜真,你来宫中几天了?”
“九日了。”宜真道,垂下眸,恢复了沉静模样。
“这九天来,你那婆母一直在往宫中递帖,都被我压下,这两日,她一直等在宫门外。”
“你怎么想?”
宜真慢慢抬头看向皇后,似有些出神,略笑了笑,慢慢道,“宋家做足了诚意,宜真想,明日便出宫去吧。”
一个‘做’字,饶有深意。
“也好,想来宋家现在也懂事了。”皇后本来只是问问,可看样子,宜真显然是有所准备的,便觉她实在懂事。
只是皇后还有些不放心。
她拉着宜真的手,仔细叮嘱了几句,让她回去有委屈莫要再忍着,只管把日子过得高高兴兴的。
而后,皇后又叫来了两个宫女,瞧着约莫二十多岁,笑着对宜真道,“这两人都是在我宫里侍候的,年岁到了,正要放出宫去,以后便让她们跟着你。”
宜真惊喜的睁大眼,忙道多谢娘娘。
这还没完,皇后又给了宜真一个城外的庄子,可谓是方方面面都给她做好了打算。
宜真认真听着,等皇后说完,起身郑重行了个大礼。
“宜真多谢娘娘,娘娘万安,长乐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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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廖氏总算得以入宫。
坤宁宫中,皇后未曾发怒斥责,但只是一番不轻不重的敲打,便已经让她汗流浃背,兢兢战战。
她不敢辩驳,只说已经重重罚过宋简之,蔡静姝也已经送走,不停的保证会好好待宜真,等宜真出来,又是一番保证。
这般下来,她又再三恳求,才总算让皇后松口,让宜真同她归家。
一路出了宫门,廖氏这才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宫中短短时候,真可谓是度日如年。
但她还不敢放松,亲自挽了宜真上马车,又是一番安抚。
宜真言笑依旧,心如止水。
可直到看到襄台伯府大门,心中厌恶便如波澜般乍起,汹涌翻滚。
她真的是恨极了这个地方,还有里面的人。
回府之后,宜真一眼就看到了候在门内的宋简之,她依旧表现的平静而淡然,让宋家母子顿感棘手——
这个舒宜真,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难缠了?
宜真若是得意,母子两人也能适当示个弱,若是怨恨,那就用心安抚。
可她态度平静自然,任她们如何说笑安抚,都无动于衷,反倒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夜,宋简之醉酒,带着一身酒气回了惠和院。
“夫人,是我不好。”
他醉醺醺,满眼懊悔,拉着宜真的手认错,真诚极了。
猝不及防被拉住,宜真身体一僵,细眉不由的微蹙。
宋简之动作不停,抬手将她揽进怀中,正欲继续诉说自己的悔意,猛地被怀中人推开,一个踉跄往后退去。
宜真后退一步,随手扶住一旁的东西,侧身抬袖掩面,一阵干呕。
宋简之愣住,眼中随之浮现惊喜,小心翼翼上前,却又不敢离宜真太近,问,“你有了?”
宜真微顿,取了帕子捂住嘴角,转头看向宋简之。
她的眸光似是惊诧,又仿佛讥嘲,宋简之被看的顿觉不适,刚要问,就见宜真一笑。
“伯爷怎的忘了,是您说的,我年岁不够,现在有孕会伤身。”宜真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又缓慢——
她还记得,当时听到宋简之这样说时,心中的感动。
宋简之面色一滞。
“我只是单纯的,觉得恶心罢了。”宜真轻描淡写,别开眼不再看他。
宋简之霎时面色铁青。
第8章
些许心虚飞快被宋简之按下,宋简之心中一时有些犹疑——
莫非舒宜真发现了什么?不,不可能。
当初那样说,宋简之是存了私心。他喜爱表妹,也爱表妹诞下的那个孩儿。
但外室子终归不妥,他想的是以后借机认回。担心宜真过早有了嫡子,会徒添波折。于是寻了借口,想着最好拖一拖。
他安排的周密,便是那参奏他的御史也未能发现端倪,宜真绝不会知晓。
至此,宋简之才定了心。
他面色不动,含着怒火凝视宜真。
但与此同时又有种微妙的愉悦,丝丝缕缕萦绕在宋简之心间。她在怨他,她也不是不为所动的。
可实际上,在很早很早以前,宜真就已经不在意宋简之的怒火了——
上辈子两人吵得最凶的时候,几乎刀剑相向。她怕过,恨过,甚至生过杀心,但再汹涌的情绪,经历的多了也会麻木。
最后只剩下倦怠。
在宋简之几近凶狠的视线中,宜真拂袖,打理好刚刚失却仪态时弄乱的衣角,末了平静的回视回去。
“伯爷醉了,回去休息吧。”她道,束手于身前,仪态端方,从容自若。
刚刚那点愉悦如青烟般,微风一吹就散,宋简之有种无力感。
明明是纤弱婀娜的小女子,可却好似磐石一般,纵他怒火如惊涛骇浪,也不能动摇她分毫。
他忽然生出了一些恶意。
想让她慌乱,让她痛苦,让她的情绪被他牵动,而不是眼下这般,不为所动的冷漠模样。
种种心思翻涌,宋简之最终克制住了那些妄念,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恢复了冷静,面上带出一抹苦笑,道,“夫人,你我夫妻,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吗?”
对这种倒打一耙的话,宜真听过不少,但再听到,还是不喜。
“伯爷醉糊涂了,喝酒闹事也就算了,竟还说起了胡话。”她道,看向候在门外的,宋简之身边的小厮,说,“你家主子发酒疯,你们也不知道劝着?”
“还不快带你家主子下去休息!”她微微蹙眉,带出了几分肃容,不怒自威。
从宫中跟出来的两个宫女见此神情微动,竟从宜真的样子中看出了些许皇后平日言行的影子来。
“我没醉。”宋简之辩驳。
宜真敷衍的嗯了一声,摆出一副不跟醉鬼计较的样子来,说,“伯爷没醉,只是喝多了。”
“瞧瞧这一身的酒气。”
宋简之嘴边上的话顿时顿住,又是那种微妙的无力感。
“我要歇在正房。”他转而道。
“不行,我闻见酒味不舒服。”宜真拒绝的干脆。
“那就在正院给我安排一个房间。”想起刚才宜真欲呕的模样,宋简之面色微绷,退而求其次道。
他几乎想甩袖离去,但不行。
在来之前,廖氏叫过宋简之去再三叮嘱,让他无论如何都要与宜真处好关系,留在正院,纵使宜真骂他,也要他忍住。
宋简之做好了准备,他也不在意宜真的责骂等等,但他受不了宜真这般的冷漠轻忽。如针般扎在他心头,拔不掉,抹不去。
这么坚持。
宜真眉微的一动,宋简之面上疏淡,其实傲气深藏于心底,最厌恶别人小瞧低看他。眼下她将不喜表现的这样明显,他竟还不放弃。
看来这次的事,真让宋家母子急了。
宜真心中不由讥嘲,若宋简之执意不肯低头,那她还要高看他一眼,可如今这般识时务,可见从前那些冷落疏离,不过是欺软怕硬,欺她无有依靠罢了。
如是想着,她便也毫不掩饰的在面上表现出来。
宜真微的扯了扯唇角,收回眼神,看向身边的阿竹。
宋简之聪慧多思,宜真刚表现出那种目光,他便直觉对方猜到了原因。
若说原本是耻辱,那现在就是羞耻,他脸颊微的绷紧,咬紧牙根。
宜真没在意宋简之的心情,吩咐阿竹,让她领宋简之下去休息。
阿竹立即领命,上前请宋简之随她去。
“你好好休息。”宋简之提步欲走,忽然想起,回头看向宜真,放缓了神情叮嘱一句。
宜真不置可否,等宋简之将要出门,才缓缓开口。
“下次若有话想与我说,伯爷记得清醒着来。”
宋简之脚下微顿,嗯了一声。
冬日夜风凛冽,却无论如何也吹不散宋简之心头高涨的火。
没错,他是故意醉酒,他做不到对宜真放下尊严与骄傲,便想借着酒意麻痹自己,好与宜真致歉和好。
但宜真看透了。
那种所有心思都被看透的羞耻,让他浑身都在轻颤。
惠和院作为襄台伯府的主院,地方自然不小,阿竹深知宜真的心意,为宋简之准备了一间远离主卧的屋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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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安静下来,宜真另寻了一个地方,让丫鬟们散散屋内的味道。
她没有太过在意刚刚离开的宋简之,坐下后看向跟着自己来的两位宫女,笑道,“让两位姑姑见笑了。”
两位宫女一名有幸,一名有乐。
皇后身边除了吉祥如意,平安喜乐四位贴身的大宫女外,其它都是以有起名。
宜真一开始瞧着两人二十多岁,后来一问,才知两人都快三十了。
皇后安排她们出宫,就是觉得她们年岁已经不轻了,不想她们耽搁韶华,出来也好多走走,多看看。
宜真敬重二人,口称姑姑。
“不敢。”有幸不爱说笑,瞧着有些板正,一旁的有乐却总是笑呵呵的,道,“夫人莫要这样说,折煞奴婢了。”
“娘娘让我们跟着您,那您就是我们的主子了,主仆分明,才是正理。否则让娘娘知道,怕是要责罚我们无礼了。”
有幸立即符合,“正是。”
宜真笑了笑,似是认真想了想,然后就说,“也好。”
“娘娘实在是体恤我。我从娘家只带来了两个贴身丫鬟,还有几个粗使的,正缺能管事的姑姑们,两位便就来了,以后,我身边的这些丫鬟还有那些琐事们,就要劳烦二位了。”
宜真先谢过皇后,而后徐徐道来。
“奴婢谢过夫人信任,一定尽心竭力。”有乐立即郑重道,有幸亦是点头,道,“夫人放心就是。”
宜真这才笑笑。
夏花夏叶二人之前留守伯府,并不知晓宫中的事,只是见宜真从宫中回来就带回了两人,心中也知道厉害,等得了空,忙上前讨好两人。
夏叶没想那么多,只是听了宜真的话,也过去问了好。
前朝末帝昏庸奢靡,大兴土木,宫人无数。
如今皇宫中伺候的宫人大多都是前朝留下的,有幸有乐两人亦是,她们十多岁就入了宫,在里面度过了十几年的岁月,从前朝,到今朝,不知见过多少人心险恶。
相比之下,这些小丫鬟的心思浅的就跟水一样,她们一眼就能看透。
并不复杂,但大多都是宋家安排来的人,若是遇见事,宜真肯定是要吃亏的。
这一点还是要好好想想办法。
第二日一早,宜真去跟廖氏请过安后,廖氏就把管家权全数交给了她,还叫去了管家和各个管事的婆子,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宣布。
不是上一次的暂时接管,这一次所有钥匙对牌都交托给了她。
宜真几次推辞,最后在廖氏的执意下接过了这件事。
从廖氏处出来,她吩咐下去,要见大少爷。
夏花立即抢着叫了人去请。
梅儿多看了一眼,发觉从昨天自家夫人从宫中回来起,这个夏花就格外听话,比起之前看着顺眼多了。
倒是奸滑。
她忍不住跟阿竹嘀咕了两句。被前面的有乐听了个正着,不由一笑。奸滑有奸滑的好,只看怎么使唤。
有幸喜欢安静,不爱说话,所以留在惠和院,有乐则跟着宜真。
一路回了惠和院,宜真坐下卸了妆容钗环,只簪了几朵娟纱堆的花。
这绢花是南边进来的,一个个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看着简单,实则素雅精巧,别出心裁。
还没忙完,外面丫鬟就来报,说大少爷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