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可真不像是我的女儿!”
柳氏叹一口气,细长的眼尾一挑,颇有几分风流韵味。
“你得罪的是霍总督,自然要去给霍总督赔罪,但凡你能教他化开那么一点儿,往后不止你爹不会罚你,阮乐安见你也都得跪着。”
柳氏算计得很好,方才堂上那么多人都已经误会了,那索性将错就错,把假的变成真的好了,狠狠扇那些看笑话的人一个耳光。
她自己就是靠征服一个男人得以脱离了苦海,那么她坚信,自己也可以让女儿通过征服一个男人,走上一个人人艳羡的位置。
不料方青禾听懂了里头的意思后,皱着眉,愣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央求她,“娘,我不想去,我害怕……那个霍总督比爹的鞭子还可怕,我宁愿让爹打一顿也不想去,娘……”
那时候在堂上,霍修看过来的眼神,方青禾看着了。
那根本就是鄙夷地如同在看一个小丑,又冷厉得像是要杀人,太恐怖了。
更何况她原先也不是没有试图在霍修跟前出风头,结果呢,回回都是狼狈收场,这回,说什么也不想去招那尊杀神了!
柳氏看她这样子就恨铁不成钢,嫌她没出息。
母女两个意见相左,争执不下间,行驶中的马车突然猛地向前一冲,停在了半路。
透过车门的缝隙看去,前方街道中央,正有一红衣公子勒停骏马当街拦路,面上凶神恶煞冲马车中一声厉喝——
“方家管事的出来,阮乐安乃是我卫霁未过门的妻子,谁打了她,卫小爷今日定要教那人双倍奉还!”
***
春闺梦里芙蓉帐。
女孩子的闺阁处处都是温软的香气,那轻纱的帐幔里躺着个小小的人儿,走过去挑开来,风拂弱柳般的轻微声响。
阮阮阖目躺着,直等到身侧衣料窸窣响起,才后知后觉背后的“画春”似乎不对劲。
扭头过去一看,怔了片刻,一时还以为自己喝完安神药出现了幻觉,使劲儿挤了挤眼睛,发现幻觉还在,颇为不可思议。
“大、大人?”
那“幻觉”成了真,回应她,低低嗯了声,却不说话,面上不辨喜怒,瞧不出是不是来找她算账的。
霍修在床边坐的四平八稳,眸中幽幽不见底。
阮阮警惕瞧着他,想起先前种种,莫名的心慌,不着痕迹挪着身子往床里去了一点儿,再一点儿……
直挪到他蹙起眉来,一把捏着胳膊又将人拉了回来,模样儿厉害得很。
“躲什么?难不成我还会在这儿吃了你?”
他眉间有些无奈地气闷,可似乎并没有不善,不像是来找事儿的。
阮阮仰着脸飞快觑他一眼,小声嘀咕:“那你来做什么呢?总不会是来看我的吧……”
做什么?
霍修懒得回答她。
堂堂东疆总督偷摸翻了人家的院墙瞧姑娘,传出去可真够“英雄”的,偏她还明知故问,那教他说点儿什么好?
他压根儿不同她搭话,一开口便是强硬的语气,“伤哪儿了,让我看看。”
明明像是关心的话,却说得那么凶巴巴,永远都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阮阮受够了他这幅样子,反正上回那么严重顶撞了他也没事,现在还来看她,那她还怕什么?
她听着努努嘴,在自己的地盘上就是有骨气,伸手拉一拉被褥,一把裹紧自己的小被子扭过身去,偏就晾着他。
霍修在背后几不可闻地一咂嘴,俯身过去把着肩膀把人又转过来,一伸手拉开了她的衣领。
“做什么啊!”阮阮挣扎不过,又压着声儿哎呀喊叫,“你轻点儿、轻点儿,疼呢……”
她肩颈上被砸过的地方有些淤青肿起,幸而烫伤无大碍,只是还有点红,因为那会子处理不及时,最严重的地方冒了两个小火泡,衣料稍摩擦就火烧火燎的疼,但并不会留下伤痕。
他看着蹙起眉,指腹在她肩上抚了抚,动作轻极了。
但阮阮白皙圆润的小肩膀在自家领地还猝不及防被他看了,顿觉吃亏得很,立时便动作着要将衣领拉起来捂住。
“堂堂总督大人私闯民宅,轻薄民女,知法犯法,也不怕被人笑话!”
她这算是恃宠而骄吧,发现他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所以冒犯顶撞都有恃无恐了,从前的温柔乖顺都不必装了。
霍修看得明白,毫不留情朝她横过来一眼,“你如今的胡说八道是越来越多了,自以为我不舍得罚你?”
他板着脸,“你想试,那试试看。”
阮阮看他面上严肃,有些被唬着了,心底却犹不死心,梗着脖子在他容忍线上又蹦跶了一回。
“我原本就不听话,你喜欢听话的就换一个去吧!”她一双眼睛定定鼓着他,说气话,“东疆那么大,允州有第一美人,启州也有,每个州都有,我不想陪你了,既然那么不拿我当回事,那你找别人去吧!”
“你不想?”霍修听着倒笑了,但笑意不达眼底,教人瞧着发憷,“你不想有什么用,只有我说你何时能离开,你才能离开,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更何况,当初本没有人逼你留下来。”
言外之意,是她自己把自己送到他手中的。
阮阮怄气,但那时确实是她心甘情愿的,拿自己做筹码救爹爹,还傻乎乎觉得公平交易也不算亏。
她似乎消停下来,半垂着长长地眼睫,不知在忿忿盘算些什么。
霍修自觉吓唬够了,指腹缓缓在她长睫上抚了抚,“你如今同我闹,无非是觉得我心里没有你,往后不要再妄自菲薄,我从来未曾当你是阿猫阿狗。”
他轻叹了声,说:“你偶尔的小性子,我可以容,但不准再想着试探我的底线,听见了吗?”
阮阮皱着一张脸,噘着唇怨怼噎了他一嘴,“就闹,我偏要闹!”
她听着他的话,愈发觉得不得劲儿,躺在床上忽然跟条岸上的鱼一样,胡乱蹬了蹬腿。
又来拉他的手按在自己脖子上,“你底线在哪我怎么知道,要是打心底里烦我,那不如你现在就掐死我一了百了,就再也没人不知死活地试探你了!”
霍修望着她,无奈得很,不想言语。
阮阮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唱独角戏,莫名生出种孤芳自赏的独孤感,落寞极了。
她闭上眼,躺平了,生无可恋,“来呀,你掐死我吧!”
霍修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去,调整好心态,手掌覆在她脖颈上抚了抚,“行了,再闹我可真的生气了。”
那话音是温柔的,但言语本身完全只是不想跟她一般见识的不耐。
阮阮终于泄气了,沉默半会儿,语焉不详地自嘲了句:“现在才发现,原来你那么舍不得我呢!”
她说完了哼一声,拉着衣领扭过身去,他却也不准,伸手拉住阮阮,教她别乱动。
“蹭来蹭去,先前涂上的药膏都教你给蹭没了。”霍修说罢又问她;“我给你的药膏抹了吗?”
阮阮摇头,直说没有,“医师有开了药,抹上香香的,还好用。”
这说白了还是嫌那药太冲,抹在脖子上不比先前手指,一晚上闻着那苦味,她怕睡不着觉。
霍修听的懂,但不能理解。
“你懂什么?人说良药苦口,味道不香怎么了,能治伤才是硬道理。”
想当年军中多严重的跌打损伤都是靠那药过活,效用不知比寻常药膏好多少。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只顾着香香香,要光靠着香味儿就能治病,她怎么不敷上胭脂水粉啊?
“药膏放哪儿了?”他问。
阮阮不愿意闻那苦冲味,哼哼唧唧拗了好半天的劲儿,开始睁眼说瞎话了,“就当我好了行不行,我不疼,也不用再敷药了。”
“好了?”
霍修瞧她那副样子,笑了声,指腹随即在她淤肿的边缘轻轻按了那么一小下,阮阮立时绷不住了,缩着脖子就喊疼,“没好呢,没好,你别按了……”
阮阮在床上蜷得像只小虾米,不情不愿抬起手臂往西窗边的柜子指了指,“喏,应该是在最底下一层的抽屉,里头有个黄花梨小箱子,打开就是了。”
霍修便起身去拿了。
一路过去,直到打开抽屉时还忍不住想——
现如今世道真是变了,明明他才是契主,现在可好,为了见自己的小美人把寺庙的门潜了,民宅的院墙也翻了,她受了伤,还得他亲自来哄着教她敷药,任劳任怨地简直像个操心的老嬷嬷……
这情况很不对劲,难不成相同的关系搁在别人哪儿,日子久了,是不是也如这般境况?
这厢抽屉打开,里头除了一个黄花梨小箱子,其实别的什么都没有。
姑娘家就是小心思多,有什么小物件儿都不能随便放,非要一层套一层,藏成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谁都不能看似得。
霍修想着轻笑了声,打开箱子盖,一时眸中笑意就更浓了。
她藏着什么呢?
一对娃娃带的长命锁,想是小时候她自己带过的,几只木头雕刻的兔子、小马、哈巴狗,已经发黄的小糖人儿,绣的七扭八歪的一张青竹手帕,左下方的小字更是扭曲地惨不忍睹——“赠爹爹”……
一箱子零碎的小物件儿,年岁最近的,除了那瓶药,还有当日她冒雪上霍宅时,拿的那封家产契书。
仔细想想,她珍藏的这一箱秘密里,好像除了童年和家人,看来看去也就只剩和他有关的东西了。
他貌似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件令人愉悦的事,眉尖微微挑了挑,从箱子里拿出瓷瓶,回到床边,脸色都柔和不少。
“来。”
霍修落坐,抬手在腿上拍了下。
事已至此,阮阮枯着脸嗡声应了声,抱着被子躺过去,侧脸枕在他腿上,引颈待戮一般悲壮地将脖子露在了他手下。
那药味道是真冲,才打开就钻进了鼻腔中,她不爱闻,就近想了个法子把脑袋使劲儿往他腰上捂,他身上香,闻起来很舒心就是了。
临开始前还不忘嘱咐了声,“轻一点啊……”
霍修耐性儿嗯了声,指腹沾上药膏,触碰到她肩颈淤青处,猛虎嗅蔷薇般的怜惜。
阮阮最初冷不丁儿颤了下,后来觉得不怎么痛,便妥妥帖帖地安心了,长长吸一口他身上的清冽香气,顿时觉得那药膏的不适感好像都消失了。
心思飘忽时,恰而他稍稍俯下身来,对着她脖颈上火烧火燎地泡轻轻吹了口气。
不经意的举动,有点儿真心实意的温柔。
阮阮的脑袋从他怀里退出来,仰着脸狐疑望住他好一会儿,细细唤了声:“霍郎……”
霍修答的简单,还是只有一声“嗯”,再无后话。
她想了想,试探着问:“上回我跑去霍宅闹一场,你不生气吗?”
霍修闻言冷哼了声,“生气?”
他又变成那副云淡风轻的冷脸,“程明棠往后照样不能在你跟前晃悠,你也不准去找他,否则,我说了折他哪儿就还会折他哪儿。”
阮阮顿时撇撇嘴,使气地“噢”了声,又听他似是想起来什么,忽然追究问:“今日在堂上,莽莽撞撞冲出来的那个红衣小子又是你什么人?”
红衣小子,那不就是卫霁了。
“我不认识。”
她一口否决,总不能说人家正在跟她家提亲吧,她可不想身边再多一个折胳膊折腿的人了。
霍修显然是不信她的谎话,戏谑望她一眼,“你不认识他,他却为何会却在你遇险时冲出来?”
“那……”阮阮秀眉一拧,“那我长得这么美,城中心仪我的青年才俊多了去了,他就比旁人跑得快了些,不认识他又不是我的错!”
她有无与伦比的自信,扯起谎来也理直气壮,感觉谁要是不相信她就是不给她面子似得。
霍修闻言了然,曲起食指在她额角猛磕了下,“记住,以后除了我和你爹,不准你跟别的男人亲近,知道了吗?”
阮阮“唔”一声,双手捂住头气赳赳瞪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外头廊檐下有交谈声渐近。
有人过来了,听声音还真是她爹!
说什么来什么,他怕是乌鸦嘴吧……
她一下子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蹭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双手去拉霍修的手臂,压着声儿催他,“快快快!快躲起来!”
霍修瞧她着急忙慌地样子轻叹一口气,正想起身就此离开,谁知不妨被她急中生智地拉了一把,又坐回到床上。
原以为她是要他藏在床上,不,她认真严肃又十分慌张地望着他,曲下身子指了指床底下——
“我这床挺高的,应该能藏得住人,能不能……委屈下你?”
霍修当然不肯,脸一沉,不用说什么,阮阮也懂了,悻悻干笑了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可这厢教她一耽误,阮老爷同画春已推开外间门进了来,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阮阮的伤严重吗?”
穿过寝间的横梁木,隔着道屏风和珠帘,阮老爷脚下匆匆,问起自家女儿受的委屈,言语间多有忧心。
画春走在前方,一手挑开珠帘,回道:“老爷安心,方才医师来看过,开了药,说让小姐休养些时候便会无碍,况且小姐心性乐观,不会教旁人些许无礼之举影响太久的。”
说着话,画春已先行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抬眼,却正看见阮阮跪坐在床边,慌慌张张地将两侧厚实的遮光床帐放下来。
帐幔垂落前一刻,透过缝隙,她分明看到床里侧有片绵白的华服衣角!
这这这!
她一瞬间瞪大了眼,赶紧转过来冲紧随之后出来的阮老爷福了福身,“老、老爷,小姐睡前喝了安神汤,这会子已经睡着了……”
阮老爷脚下停了片刻,视线绕过她朝床榻上看去,眉头又不自觉就隆起来了。
“这丫头怎么总是不听话,睡觉就睡觉,遮那么严实也不怕闷着气。”
他记得傻闺女小时候就有一回睡觉扯坏了床边的帐幔,结果自己把自己缠住,当时若再晚发现一点儿,可能人就救不回来了,真叫人想想都觉得后怕。
说着话,阮老爷蹙着眉提步便往床边去。
刚走到一半,两边帐幔中间突然被人从里面拨开一条缝,阮阮从中钻出个脑袋来,咧开嘴冲他笑了笑,“爹爹!”
嗯?
不是喝过安神药睡了吗?
“你在干嘛呢?”阮老爷狐疑瞧了她一眼,“伤不痛了?还笑!”
“我想给爹爹一个惊喜嘛……”
她紧着心不着痕迹地将自己从帐幔中挪出来,两手在身后偷偷将缝隙掩好,几步跑过去拉着阮老爷的胳膊往软榻上去。
人家都是给惊喜,到她这儿就成了惊吓,但自家傻闺女从小就神里神气的,阮老爷都习惯了,也没觉得有哪里奇怪,直被她连拖带拽地弄到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