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梧秋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拦人,她一发话,祁翊便是插翅也难飞出涌金园,很快被翡翠姑娘扭送回金梧秋面前。
“放开我!”
被翡翠姑娘制住的祁翊仍是不服,拚命挣扎,奈何翡翠姑娘五指如铁,被她的擒拿手擒住,便是武功高强的成年人都不能脱身,更别说祁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了。
金梧秋揉着被撞疼的肩膀,让翡翠擒着他一同进入刘商的小院儿。
珍珠姑娘给两个孩子安排的院子格局都一样,进门一块可供练武的场地,三间连在一起的房屋,中间是客堂,西侧是书房,东侧是卧房,比不得大宅院宽阔精致,但对一个孩子而言,是绝对够住的。
此时刘商躺在客堂的一张竹榻上,鼻青脸肿,陷入昏迷,金梧秋等进入时,玛瑙姑娘已为他同样伤痕累累的心腹间施针,刘商渐渐转醒,虚弱的睁开双眼,看到床前围了好多人,目光落在金梧秋身上,竟想爬起身,被金梧秋摁住:
“别动,有什么话躺着说。”
刘商颤动着嘴角,用干哑的声音说:
“他们要抓齐兄……让,让齐兄别来。”
金梧秋问他:
“什么人要抓他?你又为什么会被打?”
刘商虚弱说:
“李洋和周虎,他们让我带路……找齐兄,我不愿意,他们……就把我拖到角落……打我了。咳咳。”
说完这几句话,刘商感觉喉咙口有些痒,咳了两声后,竟隐隐吐出些血丝,可见伤到脾脏了。
“好了,先别说话,脏腑受伤,得静养几日,我去开些活血化瘀稳固心神的药,都别围着了,让他歇着吧。”
玛瑙姑娘收了针进匣,对客堂中的人吩咐。
金梧秋轻柔的为刘商擦拭冷汗,拢好衣裳:
“你做的很好,不出卖朋友是底线,但下回若再有此种事发生,就先下手为强,大闹一场,哪怕把周围不相干的人和事都拖下水,你在公共场合把事情闹得越大,他们就越不敢动你,绝不可受逼迫去无人之地,那样你寡不敌众,就吃大亏了。”
刘商细细将金梧秋的话听进耳中,鼻头有些发酸,他觉得自己惹了祸,东家非但没怪他,反而还开导教授他应对之策,其实他被打时,并不担心自己会不会受伤,而是担心齐兄会不会受牵连,担心回来会不会给东家惹麻烦。
现在听到东家的话,刘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红着眼点头。
“你先好生歇着,国子监那边也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等你养好伤再去。”
金梧秋说完,替刘商盖了层薄毯,安抚他睡下后才起身到院子里去。
翡翠姑娘已经捂着祁翊的嘴跟他斗了好一会儿了,祁翊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挣扎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亦没能挣脱翡翠姑娘的钳制。
“带他随我来!”金梧秋说。
翡翠姑娘将祁翊的手反剪在后背,一手捂着他的嘴,使他姿势怪异的跟随金梧秋走出院子。
一直把他锁到前院后,金梧秋才让他说话,翡翠姑娘的手一挪开,祁翊那气急败坏的恼骂声便再也忍不住:
“金梧秋,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对小爷!小爷今日非教训你不可!”
“教训我?”金梧秋冷笑:“请问这位小爷,我对你做什么了,要让你非得教训我不可?”
祁翊语塞,金梧秋继续说:
“你借住在我家,吃我的用我的,你不思感恩便罢了,却还在此叫嚣要教训我?你觉得合适吗?”
祁翊被问得稍微冷静了些,晃动一番身子强辩:
“我不与你说了,赶紧放开小爷,小爷要去把李洋和周虎两个畜生杀了!”
金梧秋岿然不动,问他:
“你为何想杀他们?”
“他们把刘商打成那样,难道要我袖手旁观吗?”祁翊愤怒至极。
金梧秋却说:
“那他们为什么要打刘商?是因为刘商得罪他们了吗?我看不是吧。得罪他们的另有其人!”
“你得罪了他们,他们找刘商报复,刘商是替你受过!”
祁翊圆脸涨得通红:
“我,我知道他是替我受过,所以我要去替他报仇!难道不对吗?”
“仇是该报,但也得先捋清因果。你这么冲动去找他们,无非就是两个结果,一个是你确实武功高强,把他们都打趴下了,另一个就是你打不过他们,然后自爆身份,用身份压他们认错。”
“你觉得会是哪个结果?”金梧秋问:“还是说,哪个结果对你而言都无所谓,只要让你报了今日的仇就好,对吗?”
“但你知道两种结果的代价是不一样的。第一个结果,你打赢了,他们只会更加记恨你,打不过你,就拿你身边的人出气,今天是刘商,明天可能是涌金园的任何人;”
“第二个结果,你打输了,用身份压他们认错,事后你会挣到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连带你的父母都会因你的行为被指责,言官会参他们教子无方。”
金梧秋的声音平缓而有力,祁翊觉得像被一汪清泉当头淋下,尽管湿冷,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那照你这么说,刘商的仇……就不报了?他就白白被人打了?”祁翊满脸写着不甘。
金梧秋让翡翠姑娘将他放开:
“仇当然要报,但要讲究方法和时机,冲动是没有好结果的。”
祁翊急得乱转:
“什么结果不结果的,既然你也说要报仇,那干脆便给我几个人,我悄悄去套他们麻袋,我让他们挨了揍也不知道找谁!对,就是这样!你给我几个人,我保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金梧秋见他如此,无奈叹息,看来他还是没懂。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金梧秋对翡翠姑娘说:“让门房套一辆车,我带他去个地方。”
翡翠姑娘领命下去后,祁翊不解:“去什么地方?你也要去吗?给我几个人就好,用不着你动手!”
金梧秋不置可否,只说:“跟我走。”
祁翊虽不知道金梧秋想搞什么,但见她神色认真,自己又确实需要她帮忙出人,便随她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从十里街出发,一路向北而行,走了大概一个时辰,眼看就要到北城门口,马车仍不停歇。
又在城门附近七拐八弯的绕了几圈,马车在一处贫民聚集地外,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平民,他们没有钱买屋买田,就只能每日在城中做做零工,换取一些口粮艰难度日。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祁翊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那些平民住在军用的帐子里,进进出出,嘈嘈杂杂,狗吠鸡鸣声不断。
“听闻世子回京前曾做了一件大事,这才使得侯爷和公主下决心将你送回?”金梧秋问。
祁翊没想到连这种事,皇叔都告诉这个女人了,他沉默以对,并不想多说什么。
但金梧秋却对此十分好奇:
“你带人去追扰民的游兵了?”
祁翊有些不耐烦:“是有如何?”
金梧秋又问:“当时带了几个人去追的?”
祁翊赌气不言。
“几个?回答我!”金梧秋执着追问。
祁翊尽管不想搭理,但还是认真回想了一番,沉吟良久后才回了句:
“二十来个!”
金梧秋点点头,又问:“带回来几个?”
“啊?”祁翊没想过这个问题:“什么带回几个?七八个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金梧秋从袖中抽出几张看着像是从御书房拿出来的纸,展开看了看:
“是六个。你当时带了二十七个人去追击游兵,中了火药埋伏,你带去的兵用身体护着你,九死一生将你带回营中。”
祁翊听到此处,不禁眉头紧锁,他看向金梧秋手里的纸,疑惑万分:
“皇叔告诉你的?”
金梧秋点头,将手里的纸递给祁翊:
“因为你的冲动,二十一个人命丧黄泉。”
祁翊翻看手中纸张,上面记录着当日随他出营那些人的名字和来历,有些名字他认得,有些则很模糊,不确定谁是谁。
“他们本就是战士,入伍那日就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了,生死有命。”祁翊闷闷的说,心头仿佛忽然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让他连喘气都觉得吃力。
“他们是战士,可以浴血奋战,可以为国捐躯,可以死在战场上,却不该因为某人的莽撞与无知而白送性命。”
“你闯了这么大的祸事,被二十一个人用命救回去,竟丝毫不知悔改,甚至还觉得这些枉死的士兵能够跟着你出去是他们的荣耀吧?”
“狗屁荣耀!他们这些人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跟了你这么一个志大才疏、昏聩庸碌的窝囊废。”
金梧秋半点不留情面,将祁翊贬得一文不值,这是她在看到这些为祁翊而死的士兵名单时想做的事。
祁翊被骂得面红耳赤,不住喘着粗气:“金梧秋,你放肆!”
“我放肆了,又如何?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几句话就能轻轻松松的让你生气、愤怒,你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实际上你除了身份,一无是处。你所有的光环,都是你世子的身份带来的,跟你的个人能力没有任何关系。”
“换句话说,就算你爹娘生的是一条狗,只要它身在世子的位置上,它身边的人都会自动把它吹嘘成天狗、神狗!”
祁翊气得浑身发抖,倒是没再像之前那样冲动行事了。
金梧秋掀开车帘,指着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帐篷道:
“那里住的是哪户人家你知道吗?”
祁翊瞥了一眼,紧咬牙关沉默不语。
金梧秋兀自说道:
“王梁家。就是因你而丧命的二十一个人中的一个。”
“他是家中长子,有一个儿子才两岁,有一个弟弟才八岁,三个妹妹也不大,还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娘,瘸了腿的老爹,他妻子一个人负担着整个家,每日劳作,腰都累得直不起来。”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丈夫已经死了的消息。”
“军中战死的士兵,根据功绩大小,抚恤金在二十两到八十两之间,个别功绩大的,抚恤金能到一百两。”
“王梁当兵两年,默默无闻的死了。你觉得像他那样的能拿多少抚恤金?”
“五十两?六十两?你觉得这些抚恤金,能支撑他的家人过多久?”
“在你们这些身份高贵的人眼中,死个士兵就跟死个蝼蚁差不多,但对他家人而言,死的是父亲,是兄长,是丈夫,是儿子……”
“而像王梁这样的士兵,这回因你死了二十一个!这还是我仅知的,你从小到大,一共有多少士兵因你枉死,你算过吗?”
“你身上背负了这么多的血债,是怎么有脸叫嚣着报仇的?”
祁翊被金梧秋说得彻底抬不起头,金梧秋看着有些于心不忍,语气缓和了些:
“世子,越是高位者,就越要谨言慎行,因为你们天生所具的能量比常人要大很多,你们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可能就决定了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你若不改这脾气,今后会有无数个王梁因你丧命,有无数个刘商因你受伤,明白吗?”
祁翊眼神怔怔的盯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走入王梁家的军帐,她瘦骨嶙峋,背上背着个孩子,手里拎着比她小腿都高的水桶,一步一挪,疲惫又吃力。
一阵风似的卷下车,祁翊在那妇人把水挪进帐之前,就果断接过水桶,不顾妇人讶异的目光,替她把水拎了进去。
金梧秋在马车里看着祁翊在军帐进进出出,又是拎水又是劈柴,忙活了好半天才出来,腰间挂着的荷包不见了。
爬上马车的祁翊有些灰头土脸,手上身上仍有柴屑残留,金梧秋递给他帕子,祁翊接过擦了几下,然后就拿着帕子靠着车壁发呆。
马车缓缓回程,祁翊呆坐了一会儿后,对金梧秋说:
“能不能借我些钱?”
金梧秋没问他要钱做什么,而是直接问:“多少?”
“……一万两吧。”祁翊说完,犹豫片刻后对金梧秋解释:“刚才我把荷包里所有的前都给了王夫人,另外二十个,我也都想补偿一下。”
说着,祁翊掏出金梧秋给的那几张纸,默默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意识到金梧秋在看自己,祁翊有些不自然:
“看什么?借不借?一万两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
“嗯。”金梧秋点头:“不成问题。但我有个条件。这一万两必须你自己还。”
祁翊没懂:“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是你个人向我借的钱,我只接受你用自己的能力赚了还给我,我不要你父母的钱,不要你皇叔的前,只要你的!”金梧秋说。
祁翊迟疑良久后问:
“可,可我怎么赚钱?”
金梧秋想了想:“钱借给你之后,你就跟刘商一样,课业不急时,便来我铺子里帮工,不过刘商会打算盘,会记账,你若是不会的话,就只能做做粗活,有货搬货,没货跑腿……也不着急,你慢慢还便是。”
“怎么样,还敢借吗?”
金梧秋的要求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很合理轻松的,但对于从小养尊处优,被人捧着长大的世子爷来说,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让他抛下身份进商铺做小工,这不是能不能做的问题,这是面子挂不挂的住的问题。
条件提出后,金梧秋也不催促,过了大约半刻钟后,祁翊终于下定决心般大声说了句:
“我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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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金梧秋沐浴过后,除下外衫,站在黄铜镜子前扭着身体看肩膀上的伤。
祁昭没想到自己一推门就看到这么香艳的画面,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吓得金梧秋想赶紧把衣裳拉上都没来得及。
温香软玉入怀,祁昭正想亲热一番时,发现金梧秋肩后的淡淡青紫,惊诧问道:
“这是怎么了?”
金梧秋将他推开了些,把落在手肘的外衫穿好,把今日刘商挨打,她带祁翊去北城贫民聚集地的事说与祁昭听。
在说到祁翊跟她借一万两,但被金梧秋要求去商铺做工偿还时,祁昭说:
“那小子自小就是个小霸王,胆子大得没边儿,谁都敢惹,你把他放你铺子里,不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把你铺子拆了?”
金梧秋低头系着内衫绳结,从镜子里看向祁昭:
“他若敢拆我铺子,我就敢把他的债务翻倍。让他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永远都还不清债。”
祁昭听得直摇头,暗自为那小子捏一把汗。
“心疼了?”金梧秋问祁昭。
祁昭哪敢点头,但神情多少有点意见,金梧秋说:
“其实我一直觉得,在上位者,更应该要体恤民情,总是坐在空中楼阁上听风听雨,不仅会高处不胜寒,更会感到空虚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