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问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现在要去哪?”
“还能去哪?回学校,去学习小组写作业。”姜小婵无精打采地说。
“想不想在我家写作业?比学校清净,很适合学习。遇到不会的题,你来问我。”
林嘉话音未落,姜小婵已转身看向他。
——这么好心?
她才不信他人有这么好,眼睛里写满了怀疑。
他觉得好笑。姜小婵的表情仿佛一只站立状的狐獴,她亮出利爪,卖力地侦查着他的异常,还当他看不出来。
“有什么顾虑?你说吧。”
是林嘉让说的,姜小婵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
“在你家写作业的意思是……我可以在你家的院子里写吗?”
“你也同意,我可以一边跟小猫玩,一边写吗?”
“可以我一边写的时候,你一边帮我洗几颗番茄吗?”
“你可以帮我给班主任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我今天的无故缺勤吗?还有我妈那边,你跟她说一下我在你家,让她不用担心我,可以吗?”
原来姜小婵的顾虑是这些啊,该说不说,还挺全面。
林嘉忍俊不禁。
“可以。”他干脆帅气地回答道。
姜小婵扼腕:她想要说得过分一点,让林嘉下不来台,戳破他伪善的面具。都答应是怎么回事?这回真碰到好人了吗?
像是一拳准备打沙包,却打到了奶油面包。
心里不仅不爽快,她还挺失落的。
*
得了便宜还卖乖,指的就是姜小婵。
暗戳戳地揣测着林嘉居心不良,但他家的小番茄,她一点儿没少吃;不懂的题让他帮忙,她是一点儿没客气。
林嘉说的不假,这儿算得上是最好的学习环境。
桌子和椅子都搬到了户外,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她被包裹在绿意里。
小猫在草丛里钻来钻去,自由自在地扑蝶。
姜小婵心情舒畅,在作业本上奋笔疾书。
他们的对话很少,却很有效率。他能用最快的方式把题目给她讲清楚,而姜小婵能极快地消化林嘉说的话。
在这里写一天的作业,抵得上她去一个月的学习小组。
天渐渐暗下来,姜小婵知道自己差不多该回家了。
林嘉今天上的是晚班。即使他不上班,她也不想要跟他相处更长的时间了。
姜小婵在收拾书包,林嘉准备喂猫。
“你想喂一喂吗?”他晃了晃手里的猫食。
她点点头,随便打听:“喂的这些是什么?”
“羊奶粉,幼猫粮。”
林嘉递给她小猫的两个食盆。
这次的喂食进行得很顺利。
馋嘴的小白猫吃饭吃得可香了。
姜小婵趁它吃得全神贯注,顾不上提防自己,偷偷摸了猫猫两把。
小猫猫的毛发摸起来就像看上去的触感,软乎乎的,像容易捏扁的棉花糖。
“你给它取名字了吗?”她问身旁的林嘉。
“没有,”他神秘兮兮地注视着小猫:“但,我刚才已经有了灵感。”
姜小婵自然要追问:“你打算叫它什么?”
“罐头。”
他冲着它喊,语调亲昵又宠溺。
小猫懵懵懂懂地回头,尾巴轻轻摆动。
“罐头,小罐头。以后我就叫你罐头吧,好不好?”
林嘉取的名字,让姜小婵崩溃。
“……你别喊了,你每次喊它,我都会想到我花很多天的饭钱,买了一个它根本吃不了的罐头。”
“嗯。”
他笑得坏坏的,头上好似冒出了恶魔的犄角。
“你说的正是,我的灵感是这么来的。”
姜小婵气呼呼。
他这一天的好人全白当,她心想:林嘉果然很讨厌啊!
第34章 喂野猫
姜小婵没去学校,不算新鲜事。
新鲜的是,林嘉帮她请了假。
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块呢?孟雪梅和姜大喜想像不到。
它成了晚饭时餐桌上的新闻。
“今天林嘉打电话给我,让我大吃一惊。他跟我说,他家养了猫,邀请你去跟小猫玩,他会监督你写完学校布置的功课。”
孟雪梅停了筷子,看向姜小婵:“所以,你在人家那儿有写作业吗?”
“写了啊,写了很多。”姜小婵大口扒饭,吐字含糊。
姜大喜觉得奇怪:“嘉嘉为什么邀请你去他家啊?”
论起被邀请的渊源,就要提到自己喂流浪猫、落下作业本,被林嘉当贼用石头砸……那一系列的复杂事件。
姜小婵犹豫了半秒后,选择瞎答:“因为他热情好客。”
“这理由还不明显吗,肯定是因为姐姐。”
妈妈给大喜夹了菜,以示犒劳:“林嘉和你姐玩得好,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暑期帮你盯盯你的功课。”
“是吗?”
姜大喜若有所思。这还真是一个路子,说不定能帮姜小婵提高一些成绩。
“嘉嘉教你写作业,效率高吗?”
“一般吧。”
察觉到姐姐的意图,姜小婵没说实话。
“我回头跟他说一声,让嘉嘉有空的时候给你一些课外辅导。”
知道林嘉的能力,以及他有多么靠得住,姜大喜自动屏蔽了姜小婵的回答。
“以前他的成绩可好了,常年全校第一。要不是他爷爷去世,家里欠债,嘉嘉这会儿一定考上很好的大学,可以跟我一起去城市读书了。”
提起他没有继续升学的事,她便满腹惋惜。
往事不可追,如今姜大喜能做的只是口头上鞭策她妹:“姜小婵,你好好学习,知不知道?再过几年,跟我一起来城市,做都市丽人。”
“一定要去城市吗?在小镇我也可以做丽人,乡村丽人。”姜小婵化解了话里沉重的部分,冲姐姐抛了个做作的媚眼。
姜大喜又气又好笑:“你有没有出息啊?”
“没有!”姜小婵理直气壮。
*
林嘉觉得,比起他家“罐头”,姜婵更像那种脾气不好又喂不熟的小野猫。
旅馆工作的姜家妈妈晚上回家时间不固定,他炒菜时,饥肠辘辘的姜小婵闻到了香味,就偷偷溜过来看。
他没管她,她在门外探头探脑。
他一走近,她马上跑掉。
林嘉不会主动去喊姜小婵进屋吃饭,姜小婵也总是看一会儿后自动消失。
那天院子里的相处,似乎对于双方都是意外。
他们依然没有熟起来。
几星期后,在窗台下,林嘉捡到一个鼓鼓的纸包。
里面是零零碎碎的硬币和纸币,数了数,一共18元。林嘉想半天,想到了:这是买两本作业本的钱。
不知道这一回,是姜小婵几天没吃饭攒下的饭钱?
他把纸翻来翻去地找,她没在上面写字。
——难道他期待着她写点什么吗?
林嘉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把白纸扔掉。
……
姜小婵觉得,林嘉的安全意识很差。
她每次都钻院子的篱笆破洞,潜入他家,过了这么久,那洞还没修好。
她有些在意他做的饭,不知道好不好吃,像不像从前邻家饭馆的味道。
姜小婵想知道林嘉在做什么,但她不想要见到林嘉。
宁愿见到学习小组的人,都不愿意见到林嘉。
她不想被当做姐姐欠的一份人情,被拜托出去。她不知道林嘉是怎么想的。
夏天变得更加难熬。
往返学校和家的道路仿佛工厂里的烘干程序,姜小婵从传送带的左边走到右边,大大的太阳将她反覆炙烤。
有天回家,她突然食欲不振,头晕呕吐。
姜小婵又中暑了。
这一次,她病得毫无预兆。
家里人还没发现她的不舒服,晚饭时间回家的孟雪梅带回一个人——曾经寄养过小婵的,来自城市的有钱大伯。
正如姜小婵所做的噩梦,在她无力的时刻,坏人入侵了她的家。
他没有像蝙蝠一样卑鄙地从窗子飞进来,也没有像变异史莱姆一样从下水道爬进屋。大伯堂堂正正地走了她们家的大门,像人类那样。
孟雪梅正常地接待了他。
大伯拎过来很多礼物,家里的桌面都快摆不下了。
礼盒装的补品,满目的“高档”,“特级”;红彤彤的是进口的蛇果,果篮里最抢眼的,是水果的下面一层竟铺着厚厚的红包。
“小婵在家吗?”大伯用手帕擦了擦脸上溢出的汗,挤出一个肥腻的笑。
“在楼上休息呢。”孟雪梅如实告知。大女儿不在家,她一个人有点慌。
“在楼上?”大伯咀嚼着她的话,忽然加大音量:“那你愣着干嘛?快喊她下来啊。”
“哦,哦。”孟雪梅硬着头皮,冲楼上喊了两声:“宝贝啊,你不然下来,跟你大伯打个招呼?”
姜小婵就在这个时候醒来。
被窝热得如同烤箱,她出了一身大汗,头发湿成了一绺一绺。喉咙干渴到疼痛,她眼前的世界是模糊的。
楼下的声音忽远忽近。
近的时候像有人在她耳边吼叫——“跟你说个敞亮话,我是过来接走姜小婵的。当初说好了,她状态不好,让她回家调养。每年你这儿一拖再拖,我们家对她够宽容了,还等着她,惦记着她。”大伯说话的音调很高,气势逼人。
远的时候,声音像来自另一个维度,每个字拉得很长,长到失真。
妈妈吞吞吐吐,跟他解释:“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交代。但小婵其实已经指望不上了,她现在功课很差,在学校还打同学,你们没有培养她的价值了。我们家不打算再送走她,奢望小婵以后能有一番成就。现在,只希望她健康快乐……”
大伯打断她:“没事。我能看见姜小婵的价值在哪,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我有办法好好管教她。”
不能再待下去,坐以待毙。姜小婵忍耐着浑身的不适,用最小的动静从床上爬起来。
打开二楼的窗户,从阁楼爬出去,她踩着屋顶的瓦片,轻飘飘地跃向窗户旁边的水管。顺着管子慢慢挪,下到一楼。
屋里的人们这会儿吵了起来,没人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
“弟妹,你堵着楼梯是什么意思?我三年没看过孩子了,也养了她那么久,我想见见她不行吗?”
姜小婵听见妈妈带着哭腔,难得清晰且大声地说了一句:“我不同意你把我女儿带走,她也不想走。”
大伯和他带来的人大着嗓门,话叠着话。
“好啊。那你这么说,干脆把那两年……还我。”
“是啊!通通都还回来!不然就上法院!上警察局!”
“让姜小婵下来!”
姜小婵越走越远,没听清他们具体在吵什么。
她在心里对孟雪梅说:“都会好起来的,妈妈别害怕,我会想办法。”
脚步虚浮,她强撑着仅剩的清醒,走向林嘉的家。姜小婵在窗台放了钱,本来是她还他的买本子的钱,但他没收。
林嘉拆掉了包着钱的纸,钱没动,被放进洗好的猫罐头里。
那个罐头仍然放在窗台,扎眼得像某种野猫喂食装置。
姜小婵不懂林嘉这么做的用意,总归她知道那里有钱。
她不会再一次跟大伯走的,也不允许让他再来纠缠她们家。姜小婵打算借走那钱,去杂货店买一把西瓜刀。
都会好起来。没关系的,妈妈不用担心大伯的事。
姜小婵想:我会亲手杀了他。
第35章 猫猫神
哪怕天已黑透,地面的被太阳烤过的热度没有散去。
逃出来的姜小婵没有穿鞋。她赤着脚迅速穿过石子路,跑到家对面,分不清双脚的发烫是来源于外界还是自己的身体。
林嘉的院子里亮着灯,放钱的猫罐头前面躺着一只名叫罐头的小白猫。
从篱笆的破损处钻进院子,伏在草地的姜小婵难以支撑起自己。
光的形状在她的瞳孔里不断地扩大,涣散。
罐子里的钱近在眼前,姜小婵伸手过去,却触碰不到罐子的实体。
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很熟悉。当她更小一点,被寄养在大伯家的时候,它非常频繁地发生。
那时,它是一种自保的手段,能帮助姜小婵抽离,忘记。
当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事,她记不清了,妈妈也说服姜小婵忘掉。忘记后,诸事太平,她家的生活向前。忘记是一块绝佳的橡皮,擦去她身上的伤痕,也帮坏人消除了犯罪的证据。
可是,就算记忆被人为模糊,痛苦依旧如影随形。
当姜小婵发现,自己怎么努力也没法够到罐子的时候,她瞬间领会到,这种神游等同于无能为力——因为太过弱小,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只能被动地接受痛苦,消极地自我放弃。
然后,从现在到过去的所积攒的足量的疼痛,就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淹没了无力的姜小婵。
直到这一刻,疼痛冲走了表面的和平,露出血肉之下的狰狞。
低下头,姜小婵看见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
他人造成的伤痕没有消除,经年累月,溃烂根深蒂固,从来没有被真正地痊愈。
“这不公平。为什么从始至终我在疼?坏人不会受到惩罚?”姜小婵睁着眼睛,盯住正前方的白色光源,心中好不甘心。
光亮更盛,晃得眼睛刺疼,她不愿意合上双眼。
一道身影从光的源头处溢出,是那只小白猫。
它的身体越变越高,越变越宽。
它站立着,一下子替她拿到了罐子里的钱。
姜小婵抬头望着它,猫的脸融化在过量的白光中,看不真切。
这是她发高烧的错觉吗?
还是它真的来自另一个世界?
如果,世上有神的话,它是否凝视过她心中的缺口,为了她的心碎而心碎?
“你为什么需要钱?”猫猫神在光中问她。
姜小婵张开嘴,用自己的灵魂回答:“我要去惩罚坏人。”
“坏人对你做了什么?”
猫猫神的声音是有实体的,像一个厚实的塑胶袋,稳固地兜住了她胸腔中的滚滚杀意。
还好,有神愿意倾听。姜小婵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如果,心碎是能被听见的;如果,正义能够得到伸张。姜小婵愿意在未知的神明面前,再一次剖口自己流脓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