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着嘴,注视着姐姐看。姜大喜故意别开视线。
正想找个合适的方式跟姐姐搭话,姜小婵突然瞥见窗外有个人影。
“我去楼上换个衣服,一会儿再下来吃饭。”随意找了个借口,姜小婵匆忙跑上阁楼。
林嘉守在姜家的门口,一整晚不敢离开。
屋里静悄悄,没有传出争吵声,可他的心始终悬着。
等到早上。一个纸团从阁楼丢下来,正中他的脑袋,林嘉抬头,看见趴在窗边的姜小婵。
展开纸条,他看见她问:“昨晚,我姐跟你聊得怎么样?”
林嘉摇摇头,手臂在胸前打了个叉,跟姜小婵表示,情况不容乐观。
重新撕了张纸,姜小婵奋笔疾书。
“这事得我自己面对。等会儿我和我姐陪我妈去庙里烧香,我找机会跟她好好沟通。没事的,那是我姐,不是老虎,她不会吃了我,你不必看着我,担忧我的安危,回去睡觉吧。”
林嘉忧心忡忡,看完纸条也没有挪开脚步。他向来如此,喜欢把事揽到自己身上,将姜小婵完全挡在身后。
可他昨天和姐姐的对话已经证明了,他管是管不来的,能解开这个结的只有姜小婵。
摆摆手,她让他快些走掉。
没有笔,林嘉不能给她写字。他的手圈出一个汉堡的形状,再指了指她,做出一个咬的动作。
姜小婵了解他的意思,他在说:我做汉堡,等你来吃。
接过空气汉堡,她郑重其事地啃了两下。
这番简单的你画我猜比划之后,两个人的心情都好了一点。他们露出灿烂的笑颜,笑得尽量夸张,确保对方能够看到。
夏日的阳光毒辣,却总有几处晒不到太阳的地方,霉菌滋长。
对于林嘉和姜小婵,所有事都赶到一块了:姜小婵开学;他们尚未整理好自己真实的心意;两人关系没有调整到彼此舒服的状态;姜大喜意外的撞破与介入。
复杂的心思裹在沉重的事物中,时间刻不容缓地推着他们往前,没有一个人的感受是舒适的。
在暑期的尾声,夏天没有任何结束的迹象。
茂城的人们躲在树下纳凉,悠悠地摇着蒲扇,散步、唠嗑,吃饭,生活一切如常。
也有成堆的过熟的水果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酝酿着死亡。
短短一天之内,果子极速变质,爬满蝇虫,彻底地腐烂。
……
比茂城的夏天更炎热的,是贾大师的庙。
——踏破门槛的香客、昼夜燃烧的香烛,永不停歇的烧金炉。
庙里温度奇高,人头攒动。
丢进烧金炉的是纸,贾大师收取的可是真金白银。
“你说,找他一次要花多少?”姜小婵瞪圆了双眼。
“8888元,”孟雪梅埋着头,数着带来的钱:“这是卜卦问事的价格,一事一卦。”
姜小婵难以置信:“疯了吧!这么贵!我们哪来的钱?况且,我们有什么事要问,值得花这种价格?你问我,问姜大喜,能行吗?非得问贾大师?”
孟雪梅严肃地教育她:“别胡说,对贾大师不尊敬。我每次找他算的东西都是准的,他这儿求的药也是,你昨天一喝就见效了。”
“你可别提那个安神汤了!”姜小婵大倒苦水:“昨晚我不知道是什么,喝了一口,没多久就晕了,现在头还难受。是不是里面掺了安眠药啊?所以,这个安神汤,你又被骗了多少钱?”
“怎么能说是骗钱呢?我心甘情愿买的,这种好东西,想要还不一定有。贾大师得看跟你有没有缘,没缘不会卖你的。”孟雪梅有自己根深蒂固相信的那一套。
小空间挤满了人,姜大喜出了一头的汗。妈妈和妹妹无休止的争辩落在耳边,让她愈发燥热。
“你们在这里烧香,我去上个厕所。”
不等她们回答,姜大喜先一步离开了。
运气好,被她抢到厕所的最后一个空出的坑位。她关门之后,再进来的人便要开始排队等待。
大妈们边排队边闲聊,她们能拿出来嚼嚼舌根的,也就是身边见到的东西。
姜大喜听见她们在聊关于她家的事。
“孟姐今天是把她女儿带来了吗?两个人怎么吵起来了?”
“是啊,跟她吵的是她小女儿,性子很叛逆,孟姐拿她没辙。你看没看见她穿得那么暴露,上面吊带下面短裤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身材好,都不考虑这样穿来庙里合不合适。”
“那个胖的是她的大女儿吗?我有点认不出来了。”
“哎,是啊,大女儿,以前是个美女,现在看背影我以为是个中年妇女。”
“她咋变化那么大啊?”
“好像是嫁到城里生孩子去了吧。”
“孟姐的小女儿不也是要去城里?”
“是啊,好像考了个出名的大学,他们学校有挂横幅。”
“哦哦,俩姐妹都去城里啊,那孟姐以后孤单了。”
“没人跟她吵,孟姐还清净些,她那个小女儿就是个祖宗,能那么大声跟她妈说话,指定不孝顺。”
隔壁陆续空出位置,几个大妈走进隔间,议论声停了。
姜大喜按下冲水键,走出厕所。
回到妈妈和妹妹身边,她们仍在讨论要不要找贾大师算一卦的事。姜小婵持强烈反对意见,甚至夺走了孟雪梅的包,不让她把钱拿走。
“你们这样争来争去,被外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向妹妹伸出手,姜大喜主持了局面。
“姜小婵,这钱也不是你的钱,是我的。让妈妈去算吧,我跟你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姐妹单独谈一谈。”
终于,姐姐有了跟她谈话的意愿,这在姜小婵心里远比钱更珍贵,她果断地交出了妈妈的包。
姜大喜带着姜小婵走出小庙。
她们就近找到一块清净的区域,坐在了树荫下。
风是热的,蝉在鸣叫。
夏天的气味好熟悉,她们却都不是当年在树下跳格子玩的孩童了。
姜小婵望着姐姐不苟言笑的侧脸,不自觉地把腰板挺直了一些。
“我已经跟林嘉说了。他跟你分开,你别再对他胡思乱想,好好去上大学。”
本该发生在昨晚、被安神汤中断的这句劝告,姜大喜选作了开场白。她以一种冷静的口吻说出来,像通知,像权威的长辈给出的指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抠紧手心,忍耐着怒气,姜小婵不想姐姐用一句话就让自己失去理智。
姜大喜悠悠道来:“我也在你这个年纪,跟比我大的人谈了恋爱。我懂你的心态,对尚未步入社会的女孩,一个比你有阅历、能扛事的男人,他是多么有魅力的存在。可这份魅力是有时效的,富有欺骗性的,他注定会让你失望。”
姐姐的话乍一听没毛病,可姜小婵隐隐地感觉,她说得不对。
“姐姐。你讲的这种男人,是你遇到的男人,还是林嘉?我认为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放慢语速,姜小婵拿出全部的理性和全部的真心跟姜大喜交流。
“好比,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感受,不知道我和林嘉之间发生过什么。你的那段恋爱经验,适用于你。我认为,它无法定义我的爱情。”
依然觉得妹妹不谙世事,过分单纯,姜大喜言辞犀利:“你说得貌似很正确,实际发生的东西很病态。在一起两个月,林嘉就能睡你,你认为这对吗?”
这个误会林嘉没能解释,但姜小婵可以坦然澄清。
“不应该叫他睡我,叫我想睡他,比较贴合实际。林嘉跟你一样,老把我当小孩,我想确认我们有男女之间的喜爱。是我主动的,并且,他还没被我睡成功呢。”
她的话又让姜大喜捕捉到熟悉的她自己吃过的亏:“姜小婵,你清醒点。让你不安,让你去主动确认,让你自己献身,这就是这种年纪大的男人用来控制小女孩的手段。”
姐姐次次要把他们的关系评价得非常极端。心里感到冤枉,压抑得透不过气,姜小婵的手心都快抠破皮了,她只能再度解释。
“我清醒,我特别清醒啊。我不觉得林嘉企图控制我。我也用激烈的言语,挑起过他不愿意被我看见的不安。我和他的不安是双向的。他没有要骗我和害我的任何举动,在这一点上,我完全信任他。”
“只是目前没有罢了,人是会伪装的!”
姜大喜义正辞严,陷入了自己的叙事而不自知。
“一开始他自然不会展现真面目,才能诱惑你,让你越陷越深。他暴露他的不安纯属策略性的,你无可奈何地怜悯他,到那一步,你已经泥足深陷,想走也走不开了。”
忍耐达到极限,姜小婵嗓门变大,脖子变红,她憋不住地急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林嘉?好像要求他得是个完美的人才能跟我恋爱?我也不完美啊。每个人都有很多缺点的,这才叫人。我能看见林嘉的内在,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他不是你说的那种男的。姜大喜,你也熟知林嘉的为人不是吗?你也曾经喜欢过他。”
反观姜大喜,她像漏了气的球一样,气势瘪了下来。
姜小婵说到了重点,姜大喜在这个瞬间不得不认同——齐澍是齐澍,林嘉是林嘉;林嘉是她可以信任,可以投奔的人。他被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喜欢,林嘉的为人,也充分地配得上那样多的喜爱。
那么,姜大喜便看见了自己的愤怒的另一面。
“哦,”她不咸不淡地笑笑:“姜小婵,原来你知道我喜欢过林嘉啊……”
“知道啊,在本子上写他的名字那类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你帮他挡刀受伤,他把打工的钱给你上美术班,我很羡慕你和他的羁绊,也一度误会你们在谈恋爱。但说实话,你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超越友谊的行为啊。”
以旁观者视角,姜小婵把她惨淡的多年的暗恋拎得清清楚楚。
最后得出结论叫:你们之间根本没什么。
羞恼、苦涩、不甘,纠结成一团,搅得心里一阵阵发酸。
姜大喜阴阳怪气道:“我明白了,姜小婵。先前你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跟我炫耀,你跟林嘉谈上恋爱了,而我没有。”
“啥?”姜小婵莫名其妙:“你有毛病吗?怎么扯到这里的?”
“这些年你吃我的用我的,拿我当梯子踩着往上走,还抢走了我喜欢的人。亏你还知道,林嘉是我先喜欢的。”
姜大喜先被情绪冲昏头脑,口不择言。
她的火气立马点燃了姜小婵,两个人一起全面崩盘。
“你喜欢过的我就不能喜欢了吗?林嘉喜欢你了吗?你凭什么单方面占有他?我什么时候踩着你往上走了?我用你什么东西了,你说来听听?我还你!”
姜小婵叉腰,瞪着姐姐。
眼睛在她身体扫了一圈,姜大喜直接上手:“好啊,愿意还是吧。你身上的衣服就是我的,你脱下来还我。”
她开始撕扯姜小婵上半身唯一的吊带。
姜小婵不是省油的灯,她力气比姜大喜大多了,一手死死攥住自己的吊带,她的另一边手用蛮力把姐姐的手指掰开。
“姜大喜!你只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实际上在嫉妒我是吗?所以你要把我和林嘉拆散!”
姜大喜自己松了手,“嫉妒”这个字眼,着实戳伤了她。
她气喘吁吁地骂姜小婵:“张口林嘉,闭口林嘉,你只能看见他的好是吧!你姐姐我,替你还了那么多年的债,你有没有念着我的好?我过来管你,你只说我嫉妒!真行,你真行!”
“什么债?”姜小婵也累得够呛。
姜大喜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不想再与她掰扯:“大伯那边的债,你去问妈妈有没有这回事吧。”
这件事姜小婵闻所未闻,她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时候我欠大伯钱了?不可能。”
“你觉得我在瞎编吗?”
把妹妹的疑惑理解为质疑,姜大喜怒不可遏。
“好,好好。姜小婵,算我这么多年活该。”
路边拦了辆车,姜大喜直接离开。
姜小婵追过来的时候,车已经开走了。
姜大喜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她确实有保护妹妹的心,另一方面她确实不能公允地看待她和林嘉的事。
对姜小婵的嫉妒,她有。
就像姜小婵也会嫉妒姜大喜,这是非常正常的。
她们是姐妹,出自同一个家庭。她们从小相依为命,最能看见对方的闪光之处;她们从小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被外人不断地拿来比较。
姜大喜在失意的低谷返回家乡。她没有完成学业,没有自己的事业,她被困在齐澍身边,这些年一事无成。
回首往昔,姜大喜有一地的遗憾失落。
此时,却恰逢姜小婵的得意之时——她在青春年华,面容姣好、身材曼妙,靠聪明的头脑考上了名牌大学,跟大喜曾经仰慕的很好的人谈恋爱。
像齐澍很多次告诉她的那样,姜大喜忍不住阴暗地想:妹妹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她托举的啊。
林嘉,只是挂在姜小婵光环上的一个小亮点。
姜大喜盯紧的,从来都不是林嘉,是她的妹妹姜小婵。
全天下,姜大喜最期盼着姜小婵能过得好,乃至她愿意牺牲自己,来完成这件事。但当妹妹过得太好了,自己混得很差,衬托之下,姜大喜就更能看见自个儿身上灰扑扑的落寞。于是,她成了最嫉妒姜小婵的人。
坐在出租车内,再次面临无处可去的窘况,姜大喜懦弱地启动了关闭的手机。
无数齐澍发来的短信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如潮水般涌向她。
姜大喜一边搓着太阳穴,一边痛苦地浏览。
【你不认可我的行为,不能否认我的用心。我想保护你的安全。】
【宝贝,别生我气了。给你买了条项链[图片],配套的包想要哪个颜色?[图片][图片]等我回去,我们再去看看医生,把你的身体调理好。别怕,我们会拥有我们的小家庭的。】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接电话。】
【冷落我?姜喜,你配吗?】
【你妈妈和你妹妹只会拚命榨取你的价值。不要再在她们那儿找认同了,我们的家才是你真正的家,只有我能给你安全感。】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你的反应太激烈了不是吗?】
【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伤害最在意你的人?姜喜,理智点。我们曾经约定好,有矛盾时要跟对方沟通,你忘了吗?】
他发的短信还没看完。手机猛地开始震动,是齐澍的电话打了进来。姜大喜倒抽一口凉气,把手机拿远。
电话响了很久,自动挂断,又有一条新的短信跳了出来。
【我很想你,很需要你。宝贝,你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