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说对不起,不至于。其实,我过得很好。我和齐澍两情相悦。现在的日子我很喜欢。住大房子,不缺钱花,奢侈品名牌包,我想买就买,不像以前,只是个村里没见识的穷丫头。”
红色的唇,黯淡的眼,姜大喜仿佛一朵衰败的玫瑰。
经年累月,受困于笼,她进化出一套自我安慰的话术。这份顽固的自尊心,让她能在外人的面前有个人样。
可姜小婵不是外人。
“今早你跟我说的话,我记得,你不愿意看到我重蹈你的覆辙。这是一个来自姐姐的劝告,这能说明,你现在过得不好。”
“别装作自己很了解我。我没你想的那么可怜,如今的生活是我自己选的。”姜大喜有她的污浊阴暗,也无意伪装成纯白无瑕的受害者。
“至少,我了解,你不是一个没志气的人。从小,你努力读书、画画,有自己的追求。你想被给予厚望,想靠自己撑起我们的家,想大家看见你的光鲜漂亮。我熟悉你的要强。”
牵起姜大喜的手,姜小婵特别认真地跟她说话,认真到有些傻气。
“姐姐,你背着的担子太重,卸下来给我吧。我长大了,以后,我也能扛。这次我们一起走吧,好不好?我们现在就走,离开这儿,离开这个男的。”
姜大喜看着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她有一双聪慧明亮的眼睛。姜小婵先前眼里含着的泪水,现在都变成了亮晶晶的光芒。
在她的目光中,她见到当年同样18岁的自己,那时的姜大喜也是这般天真烂漫,双目有光。
“你的话,太大太满,也太轻巧……”
沉下脸色,姜大喜拽着姜小婵回归现实。
“为什么要放着好日子不过,去吃那种苦?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过的好日子,全是仰人鼻息换来的?你知不知道,齐澍有钱有势,背后的家族势力滔天,有使不完的手段。他轻轻松松可以让妈妈失业、让你的学没法上下去,也可以让我们都找不到工作。姜小婵,你想要你的未来被毁掉吗?你以为,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这番话没能吓到姜小婵,她高高地昂着脖子,神色淡然。
“天高地阔,我认为,我们哪里都能去。”
姜大喜忍不住打击她:“你能这么说,是因为没感受过处处碰壁的滋味。”
一本正经地,姜小婵说着胡闹的话:“就算,齐澍真有滔天权势,又怎么样。没关系的,我不读大学了。我本来就没那么喜欢读书,是因为想追赶你,跟你一样上大学,去到跟你一样的城市,我高中才读得这么费劲的。”
“别瞎说……”姜大喜嘟囔:“你考得那么好,怎么能不上学?”
“没事,我聪明,上学和不上学都是前途无量。”
越说越真,姜小婵底气十足,看上去无比的自信洒脱。
“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打工,养妈妈,日子总归都可以过下去的。齐澍再厉害,也不可能一手遮天,外面总有更广阔的世界。重要的是,我们都好好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家人在身边。”
妹妹的话语,过分理想,美好得好像童话故事。
姜大喜微微地触动,也产生了一线不切实际的希望。
在八月的末尾,她看见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般的场景:前途未卜的大雪中,她们在暗夜里簇拥着,点燃手中的火柴,眼前的橱窗亮起,映出未来有一片光明广阔的天地,她们都好好的,去到远方,自由自在地生活着。
“咚。咚。咚。”
地下室里的时钟响起。
被那声响吓得一哆嗦,姜大喜如梦初醒。
“这不是拍拍屁股就能一走了之那样简单的事。我和齐澍之间,远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赶紧将这场短暂的异想天开的对话收尾,她的视线飘忽,心思不宁。
“时间晚了。姜小婵,你该走了,这里不方便你留宿。”
这一次,姜大喜催她走催得分外急切。
姜小婵不依不饶:“没那么简单,我们可以一起做计划。有多复杂,你可以详细地跟我说清楚。今天你不跟我走,我就再来找你,我每天都来。”
她严肃地警告她:“姜小婵,别再出现在这附近,不合适。”
“那你考虑一下跟我走的事,好吗?”
盯着妹妹恳切的眼神,姜大喜最终松口。
“我会考虑的。”
门再度关上。
姜大喜正要往地下室走,窗户那边传来响动。
“你需要考虑多久?”缠人的姜小婵拉开窗,把脑袋探进来问她:“能不能给我一个具体的时间?”
无可奈何,姜大喜走过去关窗子。
“要你别再来了,还不听话……”
想了想,她给了姜小婵一个准确的时间。
“三天,我需要三天。”
趁热打铁,姜小婵跟她约得清清楚楚:“三天后,我会在别墅区外面的麦当劳等你,到时候你再告诉我你的心意。”
“嗯。”姜大喜把她推出去。
“你要仔细考虑哦,我们约好了,拉钩。”
姜小婵的小拇指从窗缝里伸向她。
“几岁了?这么幼稚。”
这么说着,姜大喜仍是配合地跟她勾了勾小拇指。
跟很多孩子一样,从幼年起,拉钩便是她们之间承诺达成的重要一环,仿佛合同最后的签字画押环节。
别墅的窗户关紧,帘子拉上,彻底地陷入封闭。
姜小婵小指上的触感消失,不过,她的心里很踏实。
和姐姐的对话,比预料中的顺利。
虽然今天没能带走她,但姜小婵相信:三天后,姜大喜会来赴约。
第58章 明灭间
三天后,姜小婵在麦当劳呆坐到天明,寸步不敢离。
最终,她没等来姜大喜,等到了她的死讯。
孟雪梅在家,没去旅馆上班,电话响,警察局通知她去认尸。
姜大喜的尸体在别墅后的湖里被发现,初步的判断为自杀。
她居住的别墅门口有监控,监控显示她在晚上10:30分独自出门,神色恍惚。别墅区外围的监控没拍到姜大喜往外走。凌晨三点左右,和她同居的男人从屋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他自述被姜大喜喂了含有安眠成分的汤药,并出具了相关的证据。
齐澍是姜大喜尸体的第一发现人,也是他报的警。
女友的死亡让他悲痛欲绝。他声称,三日前,女友的妹妹来找过她,在那之后女友的状态就不正常,她思虑过重、失眠、躁郁,消极的情绪逐日叠加,最终选择了轻生。
听完警官的叙述,孟雪梅老泪纵横,拒绝相信。
表现平静的姜小婵被先一步带去停尸房。
世界在旋转,脚步没有重量,她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停尸间的灯光是冷蓝色的,空气中没有气味,像漂浮在深海的水底。
简易的灵堂中央摆着一口棺材,随着水波荡漾。
一袭白裙的姜大喜,躺在冰棺里。她的面色灰白,乌黑长发失去原有的光泽,如水藻般缠绕她脖颈。
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姜小婵喊她:“姐姐。”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咒语,勒紧她的所有感官,拉住她一同坠进海底。
颤抖的手伸向姐姐的脖子,姜小婵想帮她整理那些复杂的发丝。
可惜,她没能做到。
一股凶猛的力量冲上前,将她撞开。
“别假惺惺的!就是你,非要去找大喜,把她逼上绝路!我要是拦着你就好了,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拦着你……”
见到死去的大女儿,孟雪梅丧失了理智。
她拽住姜小婵,无力的拳头往她身上砸,声泪俱下。
“要不是你!你姐也不会死!”
哀嚎几声,孟雪梅悲伤过度,直接晕了过去。
妈妈的话,姜小婵非常认同。
最亲近的人因为她自以为是的拯救死了,姜小婵却始终没有想哭的感觉。
所有感知和情绪都从她的身体出走。仿佛是水里的人望着岸上的世界,身边事物失去了色彩,变得苍白,姜小婵望过去,只见到一道道斑驳的涟漪。
死亡、灵堂、人来人往,医院……为了陪护昏倒的母亲,她安静地坐在病房走廊的长凳上,头顶的灯光忽近忽远。
期间,齐澍过来找了姜小婵一趟。
他递给她一张纸,纸的边缘不规则,像随手撕下来的。
“你姐最后留在桌上的,给你的话。”来者不善,齐澍带着浓烈的恶意,想要置她于死地。
姜小婵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
那张纸只写了开头的那一行。字迹非常潦草,不过她们自小一起读书,姜大喜的字,姜小婵认得。
写的是:【我恨姜婵。】
把纸捋平,姜小婵翻来覆去地寻找,没有其他的字。
【我恨姜婵。】
哪怕她看了又看,上面依然是那四个字。
——没有更改的可能性,不再发生任何变化,无法索要进一步的解释。
——原来,这就是死。
——另一个生命永远地离开,永远地关闭了沟通的门。哪怕有再多懊悔,一切盖棺定论,无法重来。
……
孟雪梅一病不起,姜小婵在医院贴身照顾她。
妈妈不爱吃饭,不爱睡觉,清醒的时候多半在看着姜大喜的照片哭,哭到眼睛都出了问题。
姜小婵在她身边时,妈妈不会跟她说话。
只要有一会儿姜小婵不在了,她就会按铃问护士:“我小女儿呢?”
姜小婵哪也没去。只是给她买饭,稍微走开了十几分钟。
病房的铃响个不停,护士见姜小婵回来,松了口气。
她把刚买的粥摆上小桌,劝妈妈吃几口。
宛若未闻,孟雪梅喃喃道:“我可怜的大喜,为什么要想不开,为什么?”
姜小婵捧着粥,拿勺子舀了一口,吹凉后递到妈妈嘴边。
妈妈自言自语:“是业力没还。姐姐死了,爸爸死了。背负业力之人,性命不保……”
突然抬头,孟雪梅惊恐地看着姜小婵,紧紧地拽住她的手。
“我还有个小女儿,小女儿千万不能出事啊。”
粥一下子被弄翻,滚烫地洒到姜小婵的脚上。
不气不恼,姜小婵蹲在地板收拾。
孟雪梅的精神每况愈下,在妈妈的跟前伺候着,姜小婵忙得脱不开身。
……
姐姐葬礼的前一天。
几乎一周没合过眼的姜小婵伏在妈妈的病床边睡着了。怀着永远不必再醒来的希望,她睡得很沉。
做了个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停尸间的海底。
姐姐的尸体和她一起,无声地泡在冰冷的海水中。
她们泡啊泡,水的颜色由墨蓝转变为橙黄。姐姐与妹妹,安详地躺在妈妈的羊水里,回到了婴儿的形态。
水面之外,有七彩的光线,未知的生物在低语。
水面之下,空间狭窄,她们被挤在狭小的甬道中,视线一片稠丽的血红。姜小婵低头,红色的来源是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她的手,扼住了姐姐的喉咙,血液从她的指缝丝线般渗出。姐姐在下坠,她借此上浮,挤过血肉模糊的通道,不停地往上爬。
浮出水面的同一时刻,姜小婵发出尖锐的啼哭。
……
“呼——呼——”
喘着气,她大汗淋漓地苏醒。
“小婵,小婵。”
梦里听见的怪声,是妈妈在叫她。
孟雪梅晃着她的胳膊,叫她的语调细细的,很温和,像小时候那样亲昵。
“你怎么睡了这么久啊?身体有没有事?”
姜小婵摇了摇头。
眼睛适应了光线,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被角被妈妈细心地掖好,妈妈把她照顾得很周到。
“没事就行,你别让我担心,”孟雪梅满眼的担忧:“我已经失去了你姐姐,失去了你爸爸。这个家里只有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窗外阴沉沉,医院里的灯开得很亮。
妈妈的脸庞挂着一抹慈祥平静的微笑,身上的每个细节都被亮光照得过分清晰,清晰到失焦。
姜小婵有些难以分辨自己有没有从梦里苏醒。
孟雪梅的嘴一直在动,像是有许多话要跟她讲。
“你不要怪罪妈妈。这阵子,我太过伤心,神智大乱。万幸的是,现在我已经把后面的事想清楚了。小婵,乖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
妈妈如此贴心的话语,姜小婵听起来也不觉得感动。
因为太过温馨、煽情,她感到惧怕,诡异。
枕巾上沾着大量的褐色药汁,姜小婵的唇边也有干掉的药渍。她的喉咙里又酸又苦,有一股腐烂的怪味。
“你给我喝了什么?”嗓子沙沙的哑,姜小婵说出的字全是碎的。
擦去女儿唇边的药汁,孟雪梅温柔地告诉她:“乖孩子,那是还魂汤。姐姐的魂魄不会消散,她会回到你身边,保护着你,陪伴着你。”
灰暗的眼瞳中充满绝望,姜小婵问她:“你又去找了贾大师吗?”
妈妈的眼神坚定,带着无比强大的笃信,她说:“所有疾病都能找到对应的药,所有苦难都有对应的解法。小婵,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常常中暑,爸爸妈妈喂你吃药的事?这药也是一样的作用。”
姜小婵哑然失笑:“还魂汤……让姐姐的魂魄回来,我去死,是妈妈想到的办法,对吗?”
孟雪梅站起身,用额头贴着姜小婵的额头,声音中有种超然的理性,她一字一句道。
“其实,小婵,我明白姐姐的事不怪你,应该怪我。我作为你们的妈妈很失职,是我的软弱,把你们一步步往火坑里推。我亏欠你们,欠这个家的实在太多。我的宝贝,我全想明白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又一次流下眼泪,这回,孟雪梅是为了她的小女儿。
她执着地交代姜小婵:“你好好的,小婵。你得好好的活着,你答应妈妈,好吗?”
姜小婵不知其意。
不想妈妈伤心,她听话地应了声:“好。”
这个阴天的上午,病房的气氛怪异又宁静。
姜小婵和孟雪梅换上了丧服,手牵手,互相陪伴着,去到姐姐的葬礼。
天气一直很差,路上狂风大作。
大概不久后会有一场大雨。
她们一起布置姐姐的灵堂。按照孟雪梅的意思,她们没有邀请宾客。葬礼办在城里,镇上没人知道姜大喜去世。
待所有的东西布置完毕,最后的最后,孟雪梅掀开姜大喜掩面的白布,在大女儿的脸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