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年前,齐郁忍无可忍地与谢翰林决裂。
转而投身入科场,一举夺魁。
如今谢翰林触怒君王,落得抄家灭口的下场,齐郁应当是拍手称快才是。
何况,谢胧作为谢翰林的小女儿,自幼养得实在娇宠,素日里习惯了在谢翰林的学生头上作威作福,想必也没少得罪过齐郁。
若说别人倒也罢了,齐郁却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儿。
他入仕不过一年,便能不走寻常地几度升迁,官至刑部侍郎。不仅是靠近乎苛残暴虐的查案方法,还有不择手段铲除异己的政斗手腕。
这样的人,说一句睚眦必报也不为过。
怎么会出手维护谢胧
“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韩修文忍不住道。
他虽然不得不做小伏低,却也断然没到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还能扯出笑脸的地步。
齐郁坐在半明半昧间,不带温度的视线扫过来,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狭长凤眼深沉矜贵,目光透着上位者天然的威压,淡淡开口:“再说一遍,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与阿胧妹妹自幼定亲……”
刀锋往前一寸,鲜血如注,韩修文的脸色彻底惨白。
夜色浓稠,风雨淅沥。
车内的齐郁眸子黑沉,静静看着他。
这目光令韩修文感到胆颤,思维变得僵硬起来,不得不颤声问:“齐大人,你究竟要做什么!”
齐郁并未回答。
那刀锋又往下一寸,热血喷涌而出。韩修文什么都不敢问了,哐当一下跪下,心中却有一个荒谬的想法涌现。
然而这想法太过于荒谬,韩修文一时之间不敢置信。
但身体的本能让他以头抵地,脱口而出道:“我和阿胧妹妹没有关系!”
饶是如此,齐郁面容依旧冷淡。
不止韩修文捉摸不透齐郁的态度,谢胧也有些不安。
她虽然名义上是齐郁的师妹,实则和齐郁交情泛泛。若是非要说,齐郁似乎还十分厌恶于她,每每见了她便会瞥开目光,原本便冷淡的面容越发清冷。
所以,齐郁是因为讨厌她……
才让人将刀架在韩修文脖子上吗
韩修文状似隐忍地看了谢胧一眼,咬牙说:“听闻齐大人与谢家素有些龃龉,即便如此,也请不要迁怒到谢胧一个小娘子身上……”
齐郁搁下手里的茶盏,喀嚓一声轻响。
枕书的刀再往前半寸。
“大人既要带走谢胧,我自然也拦不住!”韩修文终于慌了,下意识挣扎躲开刀锋,高声喊起来,“我和阿……谢胧没有关系!”
谢胧并不意外韩修文这么说。
他就像是那个梦里一样,不过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豺狼。
然而齐郁却当真微微掀起眼帘,看了枕书一眼。
枕书立刻会意,收回了手中的刀,抬脚将韩修文踹翻出去,冷冷斥道:“还不快滚!”
韩修文不甘心地看了谢胧一眼,却不敢久留,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车跑去。他满身泥水,狼狈不堪,全无方才温文尔雅的气度,如一只丧家之犬。
谢胧看着韩修文的背影远去,心里有些不安。
刚才是慌不择路,才下意识想要抓住唯一的求生稻草,此时冷静下来,却有些后悔。
撇除她从前便有些害怕这位阴郁的师兄这件事不谈。
谢胧对朝野上的事情也有所听闻。齐郁并不是个多良善的角色,传闻他睚眦必报、冷血寡恩,整起政敌来堪称刻薄毒辣。
阿爹这样得罪过他。
如今谢家落难,他会对她做些什么
想起那个梦中,在谢家败落后,从前对她那么温和宽厚的姨母和修文表哥都变得那么可怕,谢胧被雨淋湿的肩头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她很害怕齐郁,比对韩修文还害怕。
韩修文可以和她撇清关系,她却无法和谢家撇清关系……
齐郁会像刚刚对韩修文那样对她……不,或许还要更过分一些,毕竟韩修文不是谢家的人……
齐郁并不知道谢胧在想些什么,只是察觉到少女的脸色似乎苍白了一些。
她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头发柔软地垂在肩头,衬得脸颊越发雪白小巧,一双漂亮的鹿儿眼怯怯看着他,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
是他来得晚了些。
“上来。”齐郁说。
少女慌忙后退一步。
齐郁:“……”
在微妙的缄默中,谢胧隐约觉得齐郁目光微顿,倒像是也有了一瞬的无可奈何。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齐郁这样手握权柄的人,只怕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绝不会任事态失去控制。
果然,少年屈起手指扣了扣车上的小几。
他语调温和:“进来喝口姜茶。”
谢胧谨慎地看了一眼那碗姜茶,收回目光,默不作声打量齐郁。他其实生得很好看,可不笑时总显得有些阴沉,叫人不敢随意靠近。
他是真的好心请她喝茶吗
他真的不会报复她吗
……或者,她要不要像刚才一样,转身就跑
然而下一刻,少年挽起车帘,倾身走下马车。身侧默然不语的侍卫立刻上前,一柄青竹素面油纸伞遮蔽在他头顶,他却踩着横流的雨水,走到她跟前。
“为什么哭过!”
清淡的、带着压迫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紧迫褪去,谢胧骤然想起赵妈妈死在自己面前的画面,眼眶又红了。然而因为齐郁的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她竭力忍住了泪水,不想当着他的面哭出来。
然而眼泪并不好忍。
她想到赵妈妈为了救她而死,就浑身发抖。
咬紧了唇瓣,才勉强不哽咽出声。
在忍不住的前一刻,谢胧下意识转过身,想要像刚刚那样逃走。然而肩膀被人握住,不容抗拒地拉了一把,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往前踉跄一下。
齐郁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眸子沉沉。
竟给她一种他在关心她的错觉。
“谢家诸人只是暂被羁押,并不会累及性命……”齐郁眉头微微蹙起,若有所思地看向她,“出事的,是你身边亲近的下人!”
少女身形一晃,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她哭得很伤心。
齐郁看着她,目光深深。
少顷,唇边溢出一声极轻极冷的笑,“北镇抚司果然放肆,难怪不将刑部放在眼里。”
“正愁找不到北镇抚司的错处,这不是将机会递到大人手边来了么”一直站在角落的圆脸侍卫上前几步,脸上扯出笑容,跃跃欲试,“大人,现在过去收集证据!”
齐郁没理会他,而是看向谢胧。
直接道:“上车。”
谢胧听明白了他们的话,大概是刑部正愁找不到对方的小辫子,眼下她便将机会送给了齐郁。如此一想,只怕齐郁今夜并非为谢家而来,而是为了寻北镇抚司的错处。
他果然如传闻所说,心思缜密、手段狠辣。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捞起裙子往马车上爬。就算是落入齐郁手中,被他报复,她也忍了,她无论如何不能任由赵妈妈无法瞑目。
她恨那些草菅人命的官兵恨得牙痒痒。
然而,她还是害怕齐郁。
谢胧缩在角落,不想对上齐郁的目光。
然而面前却被递过来一碗姜汤,握着邢窑白瓷的手白皙修长,在灯光下可以隐约看到淡青的脉络。顺着这只手看过去,谢胧对上齐郁深沉内敛的眸子。
少年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轻轻笑了一下。
随即便道:“没下毒。”
谢胧微微抿了一下咬破皮的唇瓣,小心翼翼接过来。她也觉得齐郁不会下毒,他那么小心眼的人,恐怕只想留着她慢慢折磨。
姜汤热辣,喝完好受了很多。
马车也很快到了谢家门前,外面守着官兵,内里灯火通明。
第3章 指认
谢胧指尖蜷进掌心,竭力忍住颤抖,默默将目光落在齐郁身上。齐郁放下手里的书卷,挽起车帘,回头轻轻看她一眼,“不想进去看看!”
他嗓音冷淡,谢胧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她可以进去吗
谢胧迟疑片刻,连忙点头道:“想……想的。”
齐郁便不再说什么,瞥了她一眼,起身利落下了马车。
枕书上前为他撑伞,齐郁却伸手接过了那柄伞,握在手中回头看向谢胧。
他下颌微微压低,手中的油纸伞抬起,意味不言自明。
谢胧连忙向他走过去,站在他身侧。
但她终究对齐郁有些微妙的恐惧,没有靠得太近,一边肩膀便暴露在风雨中。齐郁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伞往她这边偏了偏,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顿了顿,齐郁又解下肩头斗篷,径直披在她肩头。
语调冷而沉,“穿好。”
“等会不要开口。”他补充。
“我知道。”谢胧有些紧张,点了点头。
她也是要被羁押的谢家人,兴许这些锦衣卫不认识自己,但这么堂而皇之地跟着齐郁进去,肯定是要低调些,免得惹来多余的麻烦。
谢胧抬起沾了泥水的手,在脸上胡乱摸了几把,用齐郁的斗篷将自己内里的衣裙掩严实了。
又把头埋下去,确认别人瞧不出自己才作罢。
阶前夜雨凄清。
枕书上前,亮出令牌,“刑部办案。”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对视一眼,表情有些难看。这案子既然交到了北镇抚司,刑部要横插一脚,他们放人进去就要吃挂落。
“不巧了,我们周大人正在里头办案。”
“看时辰也快了,齐大人不妨等上一等,否则小的也不好交代。”
拖字诀总归是没错的。
刑部就是再张狂,还能在天子隶属的北镇抚司头上动土……
然而枕书径直上前,竟是连理都懒得理说话的人。看守的锦衣卫连忙上前来挡,却被枕书抬起刀格开,一时间两边纷纷拔刀,气氛剑拔弩张。
齐郁置若罔闻,穿过持刀的人群。
甚至还有雅兴,抬手扶了一把身侧面色苍白的少女,才从容地收了伞。
“本官查的,便是周大人。”
齐郁似笑非笑,漆黑的眸子却倒映出森寒杀意。
锦衣卫悚然一惊,立刻想要进去报信。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动作,枕书便已然抽刀出鞘,横在他的喉间,再往先一步便要血溅三尺。
齐郁掀起衣摆,朝门内走去。
谢胧跟在他身后,穿过谢家的抄手游廊,一直到内院。
“人在哪”齐郁问。
谢胧反应过来他在问赵妈妈,于是连忙对枕书道:“跟我来。”
她眼眶发酸,按着记忆,朝着赵妈妈遇害的地方跑去。很快,她便带着枕书找到了赵妈妈,枕书抬手按在赵妈妈的颈侧,又探了探鼻息。
“人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
谢胧心口一下砰砰跳起来,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后怕。
但她看向枕书的目光便也警惕起来,连忙拦在枕书面前,说道:“我会包扎止血!”
枕书微微皱眉,似乎要伸过手来。
谢胧连忙挡住他。
齐郁这人不择手段,定然会借机杀了赵妈妈,坐实北镇抚司杀人的罪名。
“让开。”齐郁冷声道。
谢胧张了张口,还要拒绝他。
枕书便抬手点在赵妈妈的穴位上。
几乎是立刻,赵妈妈脖颈上的鲜血便止住了。
在她意外的愣怔时,枕书从袖中取出药粉和纱布,三两下便将赵妈妈包扎了,然后直接背在了身上。
齐郁垂眼看着她略有些惊愕的表情,似乎并不意外,言简意赅道,“他比你擅长这些得多。”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是要尽快找大夫。”
谢胧呆呆看向齐郁,少年依旧是清冷淡漠的样子,萧萧疏疏立在风雨中。除了气质比当年矜贵了不少,整个人流露出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厌世阴沉。
他竟然会做这样的好事吗
赵妈妈一定对他还有别的用处,应该。
但无论如何,赵妈妈没有因为她而死,谢胧心里好受了很多。她看向灯火通明的东厢房,又想起自己那个梦境,梦里她甚至没有看到亲人最后一面。
她想要见一见自己的亲人。
还未等齐郁到关押人的东厢房,锦衣卫指挥使周成便赶了过来。
周成面色不善地看向齐郁,说出的话倒还算礼貌,“齐大人要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话是这么说,实则他身后跟随的众人全都按住了刀柄,目光警惕。只等周成一声令下,便要一拥而上,和齐郁正面对上了。
但非到必要,周成不想和齐郁起冲突。
齐郁虽然是科举出身,是清贵出身的读书人,手腕倒是比他们这些泥腿子还要狠辣。心思又深不可测,极其难对付。
“自然是来办案。”齐郁只道。
周成笑道:“那便请齐大人先去西厢坐坐,等我等办完案子……”
枕书上前一步,呵斥道:“北镇抚司草菅人命。我们大人此时不管,待何时再管休要再推脱拖延!”
周成的视线落在枕书背上的赵妈妈身上,微微蹙起眉头。
查抄罪臣,不小心杀了一两个下人,这事确实可大可小。若是平日里倒也罢了,此时竟把把柄落到了齐郁手里,可见是不能随意揭过了。
“是谁此时出来认罪,饶你不死。”
周成扭过头去,拿出气势对身后跟随的锦衣卫呵斥道。
然而,锦衣卫们对视一眼,纷纷垂下了头,全然没有人有出来认罪的意图。
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陷入了死寂。
周成摸了摸鼻子,又看向枕书背上的赵妈妈,笑着说道:“夜深雨重,只怕是找不出是谁蓄意伤人了……何况,瞧着也没有死,只怕对不上律法了。”
只要没有人承认,就算齐郁抓着不放也没用。
――反正人还活着。
哦,还晕过去了。
这会儿是醒不过来,指认不了凶手了。
周成对着齐郁,近乎是挑衅一笑,面上却还是一团和气。
“是他。”
人群中,有道微弱但清晰的嗓音响起。
周成的视线朝齐郁看过去,才意识到他身侧竟然立着一个狼狈的小娘子。虽然面上满是泥污,一双鹿儿眼却格外清亮,十分灵动天成。
京都谁不知道,齐郁此人冷漠无情,最是不近女色
这种时候,他竟然会带个小娘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