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茂丘原本是表情有一分不易察觉的不自在的。
听了崔眉妩的话,那分不自在便没了。
“是,师母。”
崔眉妩笑了笑,又说:“等弄完了这些,也别叫她出来胡闹。就在会客的小厅里,瞧着她将今日的小字写完了,再准她来厨房偷吃青团。”
“和往日一样,她若不听话,你就拿戒尺吓唬她。”
听到崔眉妩这番话,何茂丘微微低眉,敛去眼底的情绪。
他仍旧是寡言稳重的模样,说道:“我会如往日一样,帮老师师母照看十一师妹,视作她如亲妹。”
“别局促。”崔眉妩笑得很慈祥,拍拍何茂丘的肩膀,“去吧,就和往日一样,帮我看看十一。若是无聊,架子上的书都是你从前一贯翻阅的,如今还填补了一些。”
说完,崔眉妩才离开。
何茂丘看向屋内,少女正坐在小榻上分丝线。
她好像对这种麻烦细致的活儿很有耐心,分得格外专心,倒显得其乐融融。
和她小时候被罚写小字,只能让他板着脸拿着戒尺盯着,才磨磨蹭蹭写下来倒是两样。不过那时候,何茂丘就知道,其实自己是镇不住这位胆大包天的小师妹的,她纯粹是不想他为难罢了。
原以为,自己先前没能履约护好小师妹。
老师和师母会对他彻底失望,甚至隐隐有怨怼之心。
他甚至想过,会被老师大骂一顿。
可是并没有。
师母这是在告诉他,他仍旧是往日那个,老师最信任的大弟子。
仍旧如往日那样,让他照看老师最珍爱的小女儿。
至于那桩婚约……
原本是他从前私心里期盼,老师能将阿胧许配给他。可真到了那一天,他却无法护住阿胧,已经是有负老师的嘱托和信任了。
现在自然不配再做此想。
能依旧当老师的学生,十一娘的师兄。
已然是最好的现状了。
何茂丘叩了叩门,见少女抬起头,才抬脚走了进去。
他瞧见桌子上准备好的香袋儿和装好的香药粉末,自己坐在桌子旁边,与她说道:“你碰这些会打喷嚏,我替你分了,你且编你的五色缕。”
谢胧自然没有异议。
她的鼻子娇气,吸到粉末或是柳絮,总要又打喷嚏又流泪的。
能交给何茂丘,那再好不过。
但两人自上次一别,今日还是头一次见面。
谢胧思前想后,总觉得有些话需要与何茂丘说一说,免得他心里愧疚。
毕竟,何茂丘的为人她是最清楚的。
“何师兄。”谢胧手里不停地挑丝线,一面与何茂丘说,“先前我早就打算离开何家,不拖累何师兄。只是我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有些害怕,所以一直在犹豫不决……”
“一直拖到那天夜里,才离开。”
何茂丘坐得很端正,哪怕是做这种小事,也像是在写圣贤文章。
他将香袋收紧,叹气道:“无论怎么说,都是我这个大师兄没做好,十一师妹,你不必安慰我了。”
“在我心里,大师兄一直是那个最好的大师兄。”
闻言,何茂丘心里一暖。
但随即,就是越发浓重的愧疚。
他一向讷于言语,此时此刻,就更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了。因为任何话,哪怕再声情并茂地说出来,总带着几分轻飘飘的意味,平白轻待了他本想要珍重的人。
何茂丘看着满桌的香袋,沉默不语。
然而一侧的少女却咬断手里的丝线,三两下翻出花绳,冲他唤道:“何师兄,翻花绳。”
这是女孩子玩的小玩意。
谢胧小时候大字小字没写完,就被何茂丘看着,不放她出去和小丫鬟一起玩。
她就自己带一根丝线,或是几颗小石子。
认真写一会儿,或是何茂丘夸了她那个字好,她就顺杆儿爬,要他陪她一起玩翻花绳和抓子儿。何茂丘当然不肯,奈何谢胧会装哭,意外拿捏了何茂丘一次之后,此后次次屡试不爽。
那时候何茂丘年纪也不大,有时候还真玩入神了。
后来被谢宇瞧见,他倒也没说什么,便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了两人间的固定节目。
但如今到底大了,要避讳一些。
何茂丘想要拒绝,然而对着少女的眸子,却又咽了下去。
她仍当他是她的师兄。
他坐在谢胧对面,视线落在少女指尖繁复的红绳上,艳丽的红丝线衬得少女手如削葱根,面颊却仍带着几分婴儿肥,显得像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姑娘。
“快呀。”她催促。
何茂丘瞧着花绳看了一会儿,心中便想好了怎么翻。
只是他动作却有些局促,微微凝神,才抬手穿入少女手中纷乱的丝线中,勾住丝线往外翻去。
屋门忽然咯吱一声。
谢胧察觉到有人进来,下意识朝着门口看过去,来的是齐郁。
齐郁背光而立,身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微微眯眼,乌黑阴骘的眸光如一把锋利的刀,一寸寸割入皮肉,仿佛能将人看穿。
“谢师妹。”他语气轻得几乎听不见。
然而语调却阴沉得令人脊背发凉,意味模糊。
屋内的少女听到了。
她愣了一下,应声道:“齐师兄来了啊。”
“五色缕少了,我再重新编一些。”不知道为什么,她被看得有些莫名的心虚。
齐郁没有说话,目光沉沉。
屋内的两人坐在同一张榻上,面对着面,说说笑笑,连两双手都如有情人般拢在一处,杂乱缠着数不清的红丝线。
这样的画面,他见过无数次。
是何茂丘先取下丝线,收回手。
他起身站在一尺之地外,解释道:“我在和十一师妹翻花绳。”
言外之意,便是让齐郁不要误会是别的。
齐郁淡漠看了何茂丘一眼,冷淡讥讽道:“何师兄是觉得,以穆有眼疾!”
何茂丘微怔一下,蹙眉没说话。
“谢师妹,老师有些话要与我们说,着我过来带你一起过去。”齐郁径直上前,顷刻间便道两人跟前,淡淡看向谢胧,“莫让老师久等了。”
谢胧看一眼何茂丘,又看一眼齐郁。
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想了半天,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好,我马上就去。”谢胧说道。
她将桌上已经编好的五色缕剪开,放入小托盘中,交给何茂丘,“何师兄,你的一条也在里面,剩下的劳烦你和香药囊一并拿给我哥哥,让他分给府里人。”
何茂丘点头称好。
先前还仿佛很急的齐郁却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那一堆五色缕,转而看向谢胧。
“我的五色缕也太短了。”齐郁道。
谢胧不太确定:“是吗……我记得最后一根还挺长的……”
齐郁看着她,薄唇微抿:“嗯。”
谢胧只好道:“那我帮你系上吧,要在正午前戴上。”
“劳烦师妹了。”
少女往前凑了凑,替他挽起袖子,将确实有些短的五色缕绕在他白皙瘦削的手腕上。因为有些短了,谢胧打了好几次结,都没能系上。
不得已,她只能抓住齐郁的手腕。
指尖捻着线头,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打上一个结。
齐郁看着少女乌黑的发旋、葱白的指尖,漆黑的眸底也折射出一点极浅淡的光芒,喉结微微滚动后,他移开了视线,与不远处的何茂丘目光相撞。
迎着面色略苍白的何茂丘,他抬手摁住一根线头。
温声对谢胧道:“这样会好一些吗!”
“哎呀,别乱动。”谢胧拍了他一下,紧紧攥住他另一只手乱动的手指,另一只手迅速打了个结,总算是将五色缕系好了,“有些紧,姑且带一带。”
“走了。”
谢胧点头,跟着往外走。
脚底却踉跄一下,一下子向前扑去。
齐郁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似的,侧身伸手来扶了她一把,将她几乎大半身子圈入怀中。他没有立刻放开谢胧,反而是淡淡睨了何茂丘一眼,唇边带着淡淡的挑衅。
但只在顷刻之间,这抹锋芒毕露的挑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齐郁仿佛仍旧是那个内敛阴郁的少年重臣。
何茂丘问道:“谢师妹,怎么了!”
谢胧也有些奇怪道:“……好像是被绊了一下,可这里也没什么挡着路啊。”
“幸亏以穆眼神好。”何茂丘语气平淡。
两人目光对上,微妙地沉默了片刻。
彼此之间都能领会其中深意。
“快些走吧。”谢胧回过头拉了齐郁一把,她倒是没将先前的事情放在心上,更看不出来两人间的暗潮汹涌,只忍不住嘟囔,“否则阿娘又要来逼我先写完小字,再准吃青团了。”
“好。”齐郁道。
两人并肩,没一会儿就出了屋子。
谢家宅子不大,但是建造得格外精巧,一步一景。
当年齐郁除了刚刚拜在爹爹门下的时候,后来就不常待在谢家,这些年几乎没什么往来,自然也很少来谢家。所以一面走,谢胧一面给他介绍谢家的园子。
介绍得差不多了,谢胧决定切入正题。
她眼巴巴地问道:“齐师兄,爹爹喊我去书房到底是要说什么!”
记忆里,特意把她叫到书房说,从来没有一次是好事。不是她在外头干了错事,便是学问上没学好,要么干脆是什么都不说地责罚她。
齐郁顿住脚步,看向忐忑的少女。
没由来想要逗一逗她。
“老师脸色看起来,有些严肃。”他说。
谢胧心下一个咯噔,只道果然如此,若是阿爹有好脸色才怪。于是她拽住了齐郁的衣袖,在荷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个东西塞给他,哀求道:“到底是为什么生气呢!”
齐郁摊开掌心,那是一颗包了糯米纸的饴糖。
正在思索说什么,掌心又被塞过来一把东西,他再次张开掌心。
有一朵栀子花花骨朵儿,一只草蜻蜓,半个核桃,三个板栗。
看样子,是她的全部家当。
“你全收了,不许胡乱搪塞我。”谢胧得意道。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齐郁的眼底仿佛扫过一丝笑意,只是稍纵即逝,倒像是她看花了眼。然而即便如此,谢胧也举得,齐郁若是笑一笑,应当更好看一些。
在齐郁考中解元那年,齐郁扬名京都。
谢胧参加闺阁女子的雅集小会时,就经常听到她们说起齐郁的名字,个个脸颊绯红,眼波流转,含蓄地说他长得当真好看。
尤其喜欢齐郁的那几位,每次见了谢胧,便没个好脸。
说全是她爹爹的缘故,才叫她们如今才得以认识齐郎这样年轻有才又俊秀的人物。
“老师的意思,应当与你的婚事有关。”齐郁道。
谢胧原以为他不会这么轻易告诉她,却没料到他竟然没有捉弄她,反而神情都认真了几分。见他神情认真,谢胧也不由沉思起来。
她的婚事……
前几日,阿娘不是还说不急吗。
这又是怎么了
这事不好和外男说,谢胧点了点头,便沉默下来。
她不说话,齐郁便也不说话。
两人到谢宇的书房时,谢宇正从书房内往外走出来。瞧见两人来了,招了招手,令两人进来后便将房门关上了,还让一向贴身此后的秦伯亲自看着门。
谢胧直觉和往日不太一样。
她不由也端正坐好,看向自己的爹爹。
“前几日在南安王妃宴会上的事情,我已经问过你母亲和以穆了。”谢宇如此说着,视线却落在了齐郁身上,“若非以穆舍身相救,我谢家只怕尽数会蒙冤而死。”
“阿胧,以穆以后就如你的亲兄长一般。”
察觉出父亲话中的严肃认真,谢胧连忙站起身,认真道:“我知道,我心里齐师兄就是我的哥哥。”
齐郁端坐在不近不远的椅子上,视线落在案前雅供上。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抬眼,看向谢胧。
谢胧眨了眨眼,弯起眼睛轻笑。
齐郁便又垂下浓长眼睫,眼底暗色浮动,看不清在想些什么。
片晌,他才淡淡地道:“原来老师特意与我道歉,是为了让谢师妹认我当兄长。”
这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讽刺。
谢胧听出了齐郁的不高兴。
可她却不知道齐郁为什么会不高兴。
爹爹向他道歉,接触误会难道不是好事吗还是说,齐郁其实之前说谎了,他实际上一点也不喜欢她,所以不想和她有干系,不愿意当*她什么劳什子兄长
谢胧忽然有些难为情。
但她看向齐郁,还是认真说:“可能我有些没有自知之明,的确不该攀附齐师兄。但我确实视齐师兄如兄长,真心的,并非是套话。齐师兄,你先别生气,听一听我和爹爹说话。”
齐郁眉心蹙起,又舒展开。
他看向眼前的少女,她目光澄澈直白,那样坦然。
他一时之间,只觉得无所遁形。
那些阴暗的、自私的、偏狭的念头,那样肮脏,那样不堪。
第34章 礼物
迎着少女的目光,他不再言语。
谢宇说:“秦王一向好美人,京中不少人家都避之不及,我们谢家也是如此。再者十一娘年纪尚小,我与夫人商议过,暂时不急她的婚事。”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谢胧不会嫁给他,但也不会嫁给旁人。
哪怕是秦王,也是如此。
齐郁何等聪明。
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谢宇是如何想的。
谢宇暂时不打算让谢胧议亲。
因为谢胧不喜欢他。
谢胧将他视作兄长,而非是一个心上人。
“只是秦王向来行为恣肆,我并不放心。”谢宇目光殷切看向齐郁,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求,“以穆,你与十一娘亲如兄妹,劳烦你对她多加照看。”
齐郁似有些讥讽道:“老师怎么会放心我!”
他看一眼身侧的少女,意有所指,“我是什么样的人,只怕天下没有比老师更清楚的。”
谢宇面色有些尴尬。
最先看穿他对谢胧的心思的人,就是谢宇。
正是因此,谢宇才刻意隔开两人,甚至连带着将他也疏远了许多。
从那以后,齐郁只能偶尔撞见谢胧,远远隐晦地一瞥。好在谢胧对此毫无觉察,依旧和他的门生往来,众星拱月,有的是世交亲戚家的少年郎君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