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郁往前几步,将灯笼搁在檐下。
谢峥犹豫一下,也跟着过去在檐下站着。
“你要如何,才放心将阿胧交给我。”
谢峥惊异于齐郁的好脾气,只觉得身侧的这个人,和记忆里那个狗都嫌的阴郁穷书生,好像是两个人。当然,和那个在朝中断案诡谲,行事阴险的少年重臣,更是两回事。
“我要问一问你,若是阿胧不喜欢你,你该怎么办!”
“若是你觉得真实的她,不是你喜欢的模样,你又会怎么做!”
谢峥自幼接触的圈子干净简单,学不出八面玲珑的人精模样,却也不是一根愚不可及的木头。
父亲为什么会渐渐疏远齐郁,原因他心里门儿清。
齐郁一早便看上了谢胧。
少年人嘛,慕少艾是正常的。
顶多说怕出事,稍稍看着些两个人,别闹出出格的事情来。
若真是两情相悦,到时候议亲便是。
但这个人偏偏是齐郁。
他心思太过深沉,性子乖僻,说一句偏激阴暗也不为过。
这样的人,既非是良配,放在谢胧身边甚至有些危险。
话本子倒是说得圆满,可一个男人看上一个女人,未必出于爱重。
更多的人是什么
是色欲,是占有欲,是玩弄欲……
甚至可能是嫉妒和恨意。
谢峥目光阴沉地看着眼前的齐郁,然而齐郁沉默片刻,说道:“我会让她喜欢的。”
在谢峥的拳头挥出前,又听见少年低低的嗓音响起,“你若真心喜欢一个人,便不会想她是什么模样才能招你喜欢,而是她什么模样你都喜欢。”
“……”
谢峥的拳头有些挥不出,令他浑身难受。
因为他觉得,齐郁这话挺能迷惑人。
不知道为什么,谢峥忽然想起那只被谢胧随手丢在绣箩里的万花筒。分明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换做是他,准要去谢胧跟前好一番显摆。
因为他无比确信,谢胧会是喜欢的。
但若是他不确信谢胧会不会喜欢。
就算是价值千金,他送出去,也是忐忑的。
便不敢大张旗鼓。
“你……”
谢峥头一次觉得,自己和父亲,好像错看了齐郁。
他可真是个正常人啊!
“我在牢狱中审问犯人时,能得到数份天差地别的证词,这还是在严刑逼供之下。”
“所以我的这番话,未必可信。”
谢峥听到这话,心情变得极为复杂。
然而不等他再说些什么,齐郁已然重新拎起灯笼,撑伞走入雨幕。他的身形有些单薄瘦长,在漆黑的街道上,倒有几分说不出的寂寥。
谢峥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喷嚏。
摇摇头,转身回去了。
-
接下来一段时间,雨都没有停。
谢胧也没法出门,被崔眉妩看着,手把手教刺绣。
从前父兄疼爱她,都想着多养几年,亲事慢慢地挑出一桩样样好的,所以该学的针敝女工由着她去了,眼下快要绣嫁衣了才觉得拿不出手。
“你这绣的,那有半分像是一朵桃花!”
“我早说了,你若是不会绣,就先画一个花样子,照着花样子画……”
崔眉妩看谢胧的刺绣看得头疼。
谁料谢胧当真拿出一张花样子,不满说道:“我觉得也有七八分相似吧。”
一看那花样子,崔眉妩险些晕过去。
若说她那一手字,尚且是有形无神。
这画吧……
说是鬼画符,也不为过。
能绣出这个水平,比起画画,实在还算有几分天赋。
“……”
崔眉妩憋了憋,最终道:“你直接绣吧,兴许还成。”
谢胧高兴说:“那我能不能不从绣桃花开始,我喜欢栀子花,我直接绣一张栀子花的帕子怎么样阿娘――”
崔眉妩以手掩面,说道:“能绣在嫁衣上,最简单的就是桃花了。”
接下来换谢胧唉声叹气。
往日一张帕子,她都得绣上半个月。
――倒不是她绣得慢,主要是能绣出一张勉强看得过去的,少不得先废掉不少丝线绢布。
崔眉妩见不得女儿不高兴,连忙摸了摸她的脑袋,哄着说道:“没事,别的地方我和赵妈妈给你绣,你只要将上头的九十九朵桃花绣好就成。”
谢胧哀叹一声,趴在桌上不动了。
崔眉妩不敢再说,把绣箩剪子塞给赵妈妈,说道:“今天就到这儿,我去给你拿湃好的夏瓜吃。”
屋内便安静下来,只有风吹得燕子铜铃泠泠作响。
谢胧在小几趴了会儿,起身去书案前。
婚前是不允许见面的,所以她这段时间都不能见齐郁。
可她头一次成婚,许多事情都想要与人说,尤其是有些规矩想要和齐郁商议,实在是憋得很难受。
于是谢胧提笔开始写信。
然而笔还没落下,她就犯了难。
她往日从未和齐郁通过信,和他通信自然和小姐妹通信不一样,少不得重新斟酌一下词句、语气。
过了会儿,她开始埋头写了起来。
齐郁和小姐妹不一样,但和谢峥一样啊。
这她可不就熟了吗
谢胧先随便关心了齐郁几句,又叮嘱他好好读书,不可耽于玩乐。接下来,便开始写流水账,说自己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又说了自己烦心的事情,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写得差不多了,封上火漆。
鬼鬼祟祟交给下人,让人送去齐家。
写完信,谢胧百无聊赖。
西瓜也不吃了,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到了天擦擦黑的时候,窗外的雨暂时停了,天边挂着半片夕阳。
屋内没有人,谢胧心头怅然若失。
过了一会儿,她瞧见案上多了一张信封。
睡过去之前,她桌上是绝对没有信的。
谢胧原本还低落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她随便披上一件衣裳,趿鞋几步走到案前坐下,抬手撕开了信上火漆。
信封上果然写着齐郁的名字。
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措辞精简,但是将她说到的每一个话题都回答了一遍。
结尾倒是长一些,告诉她烦心的事情他都会解决。
至于想要的东西,可能要等一等。
不知道为什么,谢胧觉得自己仿佛有些失望。
因为她恍惚想了一下,话本子里未婚夫妻之间的书信,仿佛有数不尽地方缠绵语句,百般亲昵,万般欲说还休。
总之,就是很多虚词。
但她手里的这封信,很扎实。
随即,谢胧打了个寒颤。
若是谢峥给自己写信,那般黏糊,她可能会吓得再也不敢和他通信了。
谢胧坐在桌前发了会儿呆,将信收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她偶尔也会写信给齐郁。
但最初的新奇劲儿过去了,她对齐郁也没什么话可以说的,信也就越来越短。
反而是齐郁,仍是样样回答一遍。
对比起来,齐郁的信倒是还嗦了一些。
日子就这么飞快地过去。
谢宇和崔眉妩为了成亲的流程,忙的是脚不沾地,脸在书院读书的谢峥也告了假,回来一起处理这些事情。
反倒谢胧,成了最清闲的一个。
这日,何茂丘造访。
因为先前的祸事,谢家大房早就和二房分了家。
如今的谢家也没有几个仆人,所有事情只得谢家几个人亲历亲为。
所以何茂丘来时,家里只剩下赵妈妈陪着待嫁的谢胧。
会客自然要谢胧出面。
赵妈妈端来茶水,尚未倒,何茂丘便起身拱拱手,“谢师妹,当真是有要紧事,恕我无礼,直接说了。”
谢胧见何茂丘满头大汗,气息紊乱,便知道厉害,连忙点头。
“昨日我将家中梨树上的梨子摘了,足有两大筐。五娘看了很喜欢,便做主说要送一些给师妹送来尝一尝,我和母亲也答应了,只说等我抄完今日要交的书便陪她一道来。”
“谁知吃过早饭,五娘便独自拎着一篮子梨子,往谢家来了。”
眼下已然是午饭后。
谢家和何家距离不算太远,就算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一来一回尽够了。
可谢家根本没见到来送梨子的何五娘。
“报官了吗”谢胧问。
何茂丘点点头,又摇摇头,“报了官,官府说不过才一两个时辰,不算数,不肯派人找。”
谢胧皱起眉毛,看向赵妈妈,“去问一问街坊邻居,有没有瞧见小五娘的。”
“何师兄,你先不要着急。”谢胧见他嘴唇都着急起皮了,将手边的茶水递给他,“你先沉下气,将小五娘今日的衣着打扮都说一遍,我们才好去打听。”
何茂丘来时早已将这些在脑中过了一遍。
他迅速说完,才低头猛地喝了一大口茶水,咳嗽出声。
三人对视一眼,分开沿路挨家挨户问过去。
谢胧一一问去,竟然都没有人瞧见何五娘,不由心中有些发慌。
好在问到最后一户人家时,对方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早上出门买菜时,倒确实瞧见一个这副模样的小女孩,只是手里没有拎着篮子,而是哭着往河边去了。”
“哭了有人欺负她不成!”
“大婶子,你且仔细想一想,她身上有没有挨打骂的痕迹。”
“或是说,身边有没有可疑的人!”
对方被谢胧劈里啪啦的一连问问住了,愣了一会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似乎头发有些乱了,衣裳也有些脏了,哭哭啼啼往河边走。”
“别的不记得了,节哀。”
谢胧原本还有些怀疑对方。
听到节哀两个字,只觉得太阳穴猛地嗡了一声,心神大乱。
她顾不上别的,转身往河边跑去。
因此,谢胧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等她跑远之后,妇人往身后的巷子深处看了看。
没一会儿,巷子深处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
“拿着,嘴闭严实了。”
将一袋子钱抛给妇人,男人也重新消失在巷子深处。
妇人则扫视四周,小心闭上屋门。
……
谢胧一面跑,一面扫视四周。
这条河在京中许多年,系前朝所修,多年冲刷下来河道幽深。
不少人跌落进去,便再也无法起来。
谢胧心中担心不已,循着河岸一寸一寸往下找,却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她惊喜地回过头,却没有瞧见何五娘。
一张麻袋扑面而来,还不等谢胧闪躲,后颈的剧烈撞击痛意掐灭了她的意识,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谢胧重新醒过来时,她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空气中漂浮着浓稠的香气,令她原本便不甚清明的脑子,越发模糊。
这香不对劲。
谢胧如此想着,起身便要去熄灭这炉香。
然而才一起身,脚踝处便一阵细碎的泠泠声响,阵阵散发着凉意,硌得很疼。
谢胧回过头,瞧见自己的脚腕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铁链子。
看到那条铁链子,谢胧的心脏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但很快,她便咬住唇瓣,找寻手边能用的东西开始砸那条链子。
她没什么力气,砸了好半天,铁链纹丝不动。
反而是房门外响起脚步声。
顷刻间,木门被咯吱一声推开。
久违的日光倾泻而入,谢胧下意识闭了闭眼,才看清楚门口的人影。
那是一个面容麻木的女人,年纪不大。
“我在哪!”
“你是谁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你要干什么!”
“……”
女人一言不发。
她手里端着一份饭菜,不算好,但也不算差。
她将饭菜放下,便起身要出去了。
谢胧冲过去,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咬牙切齿问道:“我是吏部侍郎齐郁的未婚妻,你的主子究竟是谁他难道不怕王法吗!”
女人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然而那变化,却是一股轻蔑的讽刺。
“很快便不是了。”
谢胧立刻问:“为什么!”
女人的视线看向屋外,眼神仿佛带了一点欣羡,说道:“因为你很快,便会成为主人的侍妾。”
谢胧跟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去,整个人瞬间僵住。
她看到了一棵熟悉又陌生的树。
那是梦里,她埋骨多年的那棵青梅树。
这里是秦王的别院。
第43章 逃跑
谢胧看着那颗青梅树,恍如隔世。
仿佛在告诉她,梦中的血泪,一一如真。
但兜兜转转,她竟然又落入了秦王的手中,不可见的命运好似格外残酷。
谢胧望着青梅树,发了会儿呆。
过了会儿,她问道:“你知道何五娘怎么样了吗!”
女人面露不耐烦,“不知道。”
说完,女人就要走。
谢胧连忙往袖子里摸索,可惜她身上的东西似乎早已都被人收走了,什么也摸不出来。她只好扬起一张笑脸,对女人说道:“你是专门照顾我的吗!”
“将来我进王府,可以也把你带走吗!”
听到这句话,女人才回过头来。
她弯下腰,凝视谢胧的面容,良久良久。
“我并不是专门照顾你的,我还要照顾别人。”
谢胧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眼中看出一种莫名的深意来。但无论如何,总算是肯搭话了,谢胧连忙继续问道:“那你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不能出这个院子!”
女人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出去!”
谢胧轻声说:“长期不怎么见人的话,表情就会是这样,所以我是猜的。”
女人愣了一下,说:“我叫青桔。”
谢胧点点头,“我叫阿胧。”
女人犹豫了一下,又问:“你真的可以把我带去王府吗!”
迎着谢胧的目光,“你想要什么做交换我是不可能放你逃出去的,这点你尽可死心……至于利用我,也不必想了,进了这间院子里的人是出不去的。”
“我想托你打听一下何五娘是死是活,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怕她出事。”谢胧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