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犹豫了几息,从储物戒指里掏出了一张发黄碎布,他轻轻递到秦栀掌心,后者颤着手指一点点展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两行字,即便只是短短几字,却依旧让秦栀潸然泪下。
他写着:“青青,我心悦你。”
在濒死之际,他想说的唯有这句。
碎布是衣袖上撕扯下来的,边缘用银线绣的栀子花仍然能看得真切,那是秦栀第一次做任务得了银子给江枫买的外裳。
他的字清秀中透着锋芒,秦栀曾无数次偷偷临摹,绝非这破布上歪到看不出字形的模样,可她偏偏能从细枝末节中窥见真相,那就是江枫的字迹。
她似乎能想到他艰难地伸出手指,抹着自己的血一点点写下这六个字来,每一笔都在为他的生命描摹最后的印记,每一笔都承载着少年的心事。
他不甘地倒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却依旧侧着头望向扶桑山的方向。
秦栀泣不成声。
她不敢让泪水浸湿江枫的遗物,小心翼翼将它贴在胸口。
“宋峰主……谢谢。”
宋锦拍了拍秦栀的肩膀,他向来不太会安慰人,临了只说了句:“逝者已逝,小枫生前常跟我提你,想来他也不想你如此伤心。”
秦栀与褚云祁回了灵晔峰,一路无话,褚云祁默默跟在她身后,一点点看见那憔悴的背影逐渐挺直,化为坚韧的青松。
她停在偏房门口,感受着里面磅礴的内力,那是商岚在里头修炼,他是个极其张扬之人,哪怕是修炼也喜欢将周身内力外放,常让秦栀感觉到压力。
可此刻她目色微冷,眼底满是迟疑,褚云祁轻声道:“既然不信他,那就将他从灵晔峰赶走吧。”
秦栀摇了摇头,逼音成线:“不要打草惊蛇。”
颜戈因为将内力给了宿主导致墟鼎受损,被迫闭关修养,而那转灵术如此珍贵,又出自歪门邪道,他不该放在商岚随手便能取到的地方才对。
可商岚还是大咧咧地拿到了秦栀面前,难道,那其实是商岚自天道院所得
可他将内力尽数给了秦栀,就不怕秦栀解毒后不归还他吗
还是说他为了骗取秦栀的信任,故意装成这般又傻又冲动的性子
秦栀心乱如麻,多日的相处令她觉得商岚不该是那种扮猪吃虎的性子,如果他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那他的心思也未免太过可怕。
他真的有必要在秦栀面前伪装吗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
屋门打开,商岚倚在门边望着二人直打哈欠。
上下扫视了秦栀一眼,道:“杀意那么冲,吃火药了——我没惹你吧”
第34章 除夕
寒风入帷,枯叶簌簌,屋子里的热炭吹得更更烈,不知怎的,从前瞧不上烤火的商岚如今夜夜支起炉子,一打开门便是屋子里扑面而来的热气。
秦栀凝了他许久,久到后者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胸口,道:“女女授受不亲,你这样瞧着我,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
秦栀无语,越过商岚望向炭炉,道:“无事,来跟你讨个山芋吃。”
商岚挑眉望向屋内,又打量着秦栀、褚云祁二人,失笑说道:“不是,你俩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我屋子门口跟想杀人似的盯着,就为了口山芋秦栀,你当我是傻子吗,到底出什么事了”
秦栀上前干笑了两声,在商岚肩膀上捶了一下,道:“跟商峰主不打不相识,若是刚拜入扶桑山便能与商峰主结识就好了。”
“你有毛病吧”商岚翻个白眼,呵呵两声,“若我记得没错,你是十六年前那次遴选拜入扶桑山,那几年我一直都在闭关,怎么可能认识你,你我第一次见面都已经是你敕封峰主之日,那时我刚好出关罢了。”
秦栀一怔,若如此说来,江枫出事之时,商岚还在闭关之中,商岚闭关的时间只要去查证便能一目了然,想来不会骗她,她心里松懈下来,眼里的警惕逐渐褪去。
“开个玩笑罢了,如今认识也不迟。”
商岚就和看怪物一般扫视秦栀,抱着胳膊退后几步,“你们师徒二人又在想什么鬼主意对付我呢这灵晔峰真是没一个好人,今日那个小厨娘不知给我吃了什么,竟拉了一晚上,实在可恶!还有那个小鬼,他竟然用那双沾了湿泥的鞋子踩到了我的裤脚!”
不知怎的,褚云祁睫毛一颤,眼神飘向旁的地方。
听着他咬牙切齿的控诉,秦栀没忍住笑出声来,“既如此,商峰主还不赶紧打道回府,森罗塔的弟子们应当对您很是客气,断然不会有如此不尊不敬、懈怠峰主的举止。”
岂料商岚撇撇嘴,“森罗塔的人太过无趣,还是灵晔峰好玩,不和你说了,明日便是除夕,扶桑山留守弟子皆要一早去太虚宫布置,晚上各峰话事人还要守岁,我得好好休息,万不能在精神头上落了他们下乘!”
说罢重重关上了门,似是对二人半夜惊扰的不满,秦栀与褚云祁对视一眼,叹口气道:“不是商岚。”
二人走回居所,四周静得出奇,褚云祁骤然开口道:“师尊,得知商峰主没有嫌疑时,您心里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秦栀抬眸看他,不明所以,“自然是高兴的。”
褚云祁短蹙了眉,“哪怕断了江师叔之死的线索,也高兴吗”
秦栀沉默,她神情平静,眼底不起一丝波澜,旋即又淡淡地笑了两声,“是啊,线索断了,我本该不高兴的,可商岚是我的朋友,得知他并无嫌疑,我心里便又松了口气。”
师尊何时与那讨厌的家伙化敌为友了
褚云祁眉头紧锁,紧抿了唇。
秦栀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明日是除夕,按规矩我要一整日待在太虚宫,灵晔峰的一应事宜皆交办给你了,山下不少外门弟子没有归家,都叫上山一同吃个年夜团圆饭吧。”
褚云祁有些失落地垂着眼帘,略有些撒娇意味地轻声说了句:“没有师尊在,哪里是团圆”
她捏了捏褚云祁的掌心,哄他道:“过了子时,我立刻回来。”
次日清晨,屋子外的喧嚣声吵醒了褚云祁,一打开门便看见林皎月领着外门弟子在贴对联、挂灯笼,好不热闹。
秦栀天还未亮便叫醒商岚一同去了太虚宫,不必想也知,此时屋外热闹的一切都是她领走之前安排的,只是不知为何昨夜睡得这般沉,三年来,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安逸地睡着了。
师尊答应过他,过了子时便会回来,他心里有了念想,自然安心。
林皎月瞧见睡眼朦胧的褚云祁,指了指厨房的方向道:“锅里还有饺子,小褚大人快去吃吧,晚了可被陈风那孩子给吃完咯!”
三年前那个“师尊”遣散灵晔峰所有人,连厨子和花匠都不例外,如今院子里多了这许多人,还不乏熟悉的面孔,褚云祁一时半会竟有些难以适应。
他摸了摸鼻子后合上门,穿戴好师尊为他*置办的新年新衣裳,走进院子,托起散落在地上的对联,冲着前头的弟子微微笑道:“师兄,我来帮你。”
此时此刻,好像真的回到了从前的家。
——
太虚宫如今亦是一片喜气洋洋,话事人们亲自动手布置屋子,又吩咐秦栀和商岚给无尽碑林的前辈们贡上新鲜蔬果,秦栀目光落在那块褚云祁曾跪着上香的无字碑前,陷入沉思。
“看什么呢”商岚抱着胳膊出现在她身边。
“扶桑山底蕴深厚,无尽碑林屹立无数,可为何这一尊生平一个字也没写”
秦栀替无字碑擦拭灰尘,商岚左右打量了一下,道:“这块碑很新,应该是近二十年内逝去之人,又修缮得当,没有一颗杂草,当有后人常来祭拜,若你想查他的身份,蹲守几日看看是谁来祭拜便知晓了。”
秦栀没说话,商岚转身睨了她一眼,道:“你这动不动就不理人的性子真该改一改,要不是我小爷我脾气好现在都要发火了!”
“……”
见秦栀还是不说话,商岚又补了句:“若你不得空,我也能抽时间帮你盯着些,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啊!”
秦栀无奈,上前拍拍他胳膊道:“不必劳烦商峰主大驾,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跟我没关系的一块碑,有什么好深究的”
商岚摇摇头,“倒还真与你有些关系。”
“什么关系”
商岚眼眸里闪过一丝灿金色金属光泽,他指着那燃烬的香炉,“香灰上残留着一丝雷电之力,那碑下骸骨亦让我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我猜,该是灵晔峰的某位前辈。”
达到商岚这个层次,已经能够隔物窥真了,地下所埋藏的骸骨只消费些内力去感知,便能得到想要的讯息。
死在二十年之内的灵晔峰前辈几乎屈指可数,除去秦栀的师尊,便只有那一位了……可他与褚云祁并无交集,甚至他死之时褚云祁都未曾拜入扶桑山灵晔峰,又怎会频繁祭拜呢
难道在他拜入扶桑山之前便认得那人
秦栀思索片刻,回过神时便看见商岚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怎么了”秦栀疑惑问道。
商岚几乎咬牙切齿,“你不搭理人还问我怎么了我再搭理你我就不叫商岚!”
“那你要叫什么虎皮兰吗”秦栀笑道。
说罢展开翅羽飞上云端,身后传来商岚愤怒的吼声:“你看我把你抽成虎皮兰!”
“那也得追上我才行!”秦栀朗声一笑,扬长而去。
——
傍晚,各峰话事人端坐在太虚宫,商应泽举杯,众人齐齐站起。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诸位在扶桑山鞠躬尽瘁,在新弟子中传道授业,在天下惩恶扬善,有诸位的存在便是天下之福,来年继续践行扶桑山门规,维护人世和平!”
众人应声附和,一饮而尽。
宴会散去,众人齐聚议事厅守岁,如意门门主李琮虽出了关,却未曾出席。
藤云阁峰主陆青姝近些日子也出了关,修为大有精进,因而今日守岁的不是李闻雪而是她,她提了句:“过完年便是四年一度的新弟子遴选了,不知今年又会出现多少青年才俊。”
极寒山庄峰主薛凛当即不温不火地答道:“再出色的孩子,不也都得拜入森罗塔门下啊,哪里轮得到咱们。”
众人面色尴尬,商岚不知是不是没听出薛凛话里的意思,冲众人拱手道:“不敢,遴选出来的魁首不仅有金属性,也曾出现过其他属性的灵师,江枫、褚云祁便是例子。”
薛凛呵呵笑道:“前者那都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没几年就过了世,谁还记得他呀至于后者,”他瞥了眼秦栀,冷笑一声,“当初一身混杂的内力,险些都没人要。”
秦栀自是听不得这话,当即蹙了眉便要反驳,岂料被她左手边的宋锦抢先一步,“薛峰主此话,是说我苍炎府无能”
他眉目淡漠,因年长的缘故周身气压顷刻间冷了下来,无形的威压朝薛凛而去。
薛凛摇扇挡下宋锦的内力,那精美的扇叶是由一只防御力极强的灵兽骨骼所制,轻而易举便将那烧心的热气挡在身前。
他看得出秦栀修为倒退,自是瞧不上她,可宋锦是扶桑山任职多年的峰主,在座所有话事人都是他的后辈,还是得要尊敬一二。
于是薛凛笑着打自己的嘴,“口误口误,宋峰主莫怪,薛凛就是这般话不过脑的性子。”
秦栀直接翻了他一个白眼,话不过脑那是说的商岚,薛凛这种属于思虑过甚,想方设法故意刺激人呢。
商应泽轻咳了一声,似是打圆场般说道:“好了,除夕团圆夜,大家不要斗嘴,开年后便要筹备新弟子遴选一应事宜,十三峰皆要提起精神,莫要被魔修钻了空子!”
众人拱手称是,忽然之间,秦栀窥见对面窗户帷幔下闪过了一道身影,似是一直趴在那儿盯着秦栀,被她发现方才逃遁。
于是秦栀随便说了个由头踏出了大殿。
第35章 腰牌
流水汩汩,绕过假山,秦栀捉住了方才窥视之人,那孩子挣扎了一瞬,认出秦栀后当即不动弹了,任由她将自己拽到了光亮处。
“是你呀,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幺娘呢”秦栀蹲下身子替他整理好被扯松的衣领,又伸手拂开他额际发丝,“多日不见,赤霄小殿下不会说话了”
赤霄珩噘了噘嘴,有些委屈地望着秦栀,“我会说话,但在这里没人和我说话!”
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又补了句:“幺娘魔怔了,日日念叨着赤霄家要完了,我听得有些烦,这才跑出来玩的。”
秦栀摸了摸赤霄珩的脑袋,道:“幺娘只是有些思虑过甚,她太担心殿下了,殿下知不知道这次偷跑出来玩,幺娘发现殿下不见了会有多着急”
赤霄珩犹豫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我送殿下回去吧。”
秦栀牵着他的手往长老阁后院走去,那里修建了不少房屋,皆是为各地贵客来访备下的,来到赤霄珩与幺娘的小院,幺娘似是刚发现赤霄珩不见了,正慌慌张张四处找他。
经过数月动荡,她早已没了初见时那般娇媚与松弛,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望向赤霄珩的一瞬间泪如雨下,跌跌撞撞跑上前抱住他,“小殿下去哪了,可吓坏幺娘了……”
赤霄珩一个半大的孩子,又从小待在宫里,教养出了天真善良的性子,他只知道幺娘哭了,她在伤心,在为自己而难过。
于是他也有些内疚,拍了拍幺娘的后背道:“幺娘,是我贪玩,是我不好,你别哭了。”
秦栀将赤霄珩平安送回幺娘身边,便自顾自冲着二人拱手行礼,接着转身离去。
还未走几步便被幺娘的声音叫停。
“大人留步。”
秦栀回身望她,她心绪平稳,似是清醒几分,上前拉着秦栀走到暗处,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我知道在这里说话没有秘密可言,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只相信你。”
秦栀表情郑重,在她手心写道:“好,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必定不遗余力。”
其实一直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深埋秦栀心底,她不愿让任何人知晓自己从前狼狈的一面,就连白曜也不知,她其实很小的时候便见过赤霄瑾——赤霄珩的亲姐姐、如今南诏的赤王殿下。
当年秦栀全族被杀,侥幸逃过一劫,举目无亲又贫困潦倒,她想起了李琮对她家人的承诺,于是义无反顾往扶桑山而去,在半路上她混迹在乞丐窝里,因年纪小不断地被人羞辱,于是索性出来“单干”,饥寒交迫躲在山洞里等死时,路过避雨歇脚的赤霄瑾发现了她。
那时她一双赤红的眼瞳仿佛生来便带着无尽威严,仅是一眼便吓得秦栀不敢动弹,她伸手拨开秦栀脸上的碎发,冲她笑了笑。
她也不过换牙的年纪,说话奶声奶气还有些漏风,“你还好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秦栀紧盯着她满脸都是警惕,如她这般一身锦缎华服,金银玉器尽数堆砌在脖间腕上,与那闪电魔狐一家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