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字都不知不觉戳着秦栀不愿回忆的过往。
褚云祁伸手拍了拍陈风的头,眼神示意他闭嘴,后者无辜地望着众人,秦栀抬手制止了褚云祁的动作,面上笑容不减,似是没被陈风的话影响分毫,“好,那咱们晚上去一趟乌奇镇吧!”
第37章 教坊
花灯夜市,远远望去,犹如月下溪流,波光粼粼。
乌奇镇以小吃闻名,如今恰逢上元佳节,各种吃食的香气弥漫在众人鼻尖。
从前一直强调自己辟谷专心修炼的商岚都食指大动,更何况皎月和陈风,秦栀早给他们备好了零花银子,如今他们像是脱缰野马般冲向小吃街。
“别跑太远,人有些多——皎月你看着些陈风!”秦栀向前喊了几声,迎面碰上推着烤炉的商贩,紧紧跟在她身后的褚云祁下意识捞过秦栀的细腰,火炉所散发的腾腾热气扑上二人耳尖。
秦栀推开褚云祁站定,心脏怦怦,方才她二人实在是太近了,近到呼吸相触、睫毛痒痒。
近到秦栀心跳都乱了几分。
“那是什么”林皎月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寂静地,似是个画匠在作画,她蹦蹦跳跳跑了出去,展开眼前的画卷。
老板是个皮肤白皙的书生,指甲缝里深嵌着墨迹,似是有些腼腆地垂眸不敢看众人,小声道:“这是福神画像,贴在家中可护佑家人平安顺遂、百事无忧。”
没想到这书生漂亮话说得还不错,林皎月正欲掏钱袋子,秦栀拦下了她,她上前仔细打量着那幅画,道:“这哪里是福神这分明是白……白帝陛下!”
秦栀玉指所示之处,是福神头上的白色鹿角。
书生摸了摸头朗声一笑,“是啊,白帝陛下可不就是福神自他继位以来一统三国,再无战事、天下太平,百姓无不称赞他年少有为,无不敬仰他福泽瑞兽的美名!”
不知怎的,听到有人夸赞白曜,秦栀心里竟油然而生出一丝骄傲,她满意地点点头道:“他确实很不错!”
“嗯”书生微眯的双眼忽然睁大几分,秦栀连忙补了句:“我是说,白帝陛下确实是个明君!”
众人一齐来到兰西巷,秦栀落后众人几步,她望着兰西巷灯火通明,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夜,也如这般热闹。
褚云祁敏锐察觉到秦栀情绪的落寞,他犹豫了一瞬,伸手勾起她指尖,秦栀掌心微颤,回眸望向他,他逆光而立,硬朗瘦削的脸颊在温暖烛火的照耀下柔和了许多。
陈风回到陈大姐身边,迫不及待给她展示灵兽附体的模样,望着陈风红蓝相接的双头蛇形虚影,秦栀眼前恍惚,仿佛看见了故人的身影。
商岚一路上都在欣赏那张福神画像,谁知道他竟也是迷信的人,非说有福神护佑修炼也能事半功倍,他忽然凑近秦栀问道:“喂,悄悄告诉我呗,你是如何同陛下相识的”
秦栀面色古怪,笑道:“怕是我敢说,你都不敢听。”
眼前灯火流转,尘封记忆逐渐浮出水面。
玄帝初年,秦栀八岁。
灭门惨案后,她在山洞里遇见歇脚的赤霄瑾,与之结下一面之缘,而后远赴扶桑山求道,她跪在如意门前,头磕得梆梆作响。
“李大人、李仙师,求您帮帮我!”
半大的孩子跪在门前,哭得声嘶力竭,李琮本是不想管的,可架不住面子薄,便叫人将她传唤进去。
秦栀为人耿直不懂变通,当着如意门弟子的面对李琮说:“大人,数月前我阿爷给了您一颗蔚蓝海域的鲛珠,求您收我入扶桑山修行,如今可还作数”
李琮面色一僵,扶桑山拜师无论内、外门弟子,必须经过遴选,优胜者为内门弟子,落败者择优选为外门弟子,经过每年比试竞争,外门弟子也可升为内门弟子,可绝不能私下行贿,将人安插进来做内定徒弟。
更何况扶桑山以属性收徒,秦栀的雷属性与李琮的土属性并不相符,这些原则问题,在李琮私下收受鲛珠时并未言明。
如意门弟子面面相觑,皆是有些震惊。
李琮铁青了一张脸,却还得在弟子们面前装作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模样,走近几步道:“小友是不是记错了,我从未见过什么鲛珠啊更不认识你。”
望着他幽深的眸子,秦栀目带怒意,伸手便去抢他的荷包,可很快便被他身边弟子死死按在地上。
鲛珠香味浓郁,海边长大的秦栀尤为熟悉,那鲛珠定在李琮的荷包里。
“瞧见了吗,一个小贼罢了,关到柴房去吧,等手头事情处理完,我再来处置她。”
夜幕降临,秦栀饿得浑身发冷,柴房的门被锁死,透过缝隙往外瞧,外头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她逐渐死心,如今不仅没办法学本事,还被人软禁脱不*开身。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将饿得半晕的她捞起,脚尖轻点御剑飞至云端,她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吓得手脚僵直不敢动弹。
李琮不会把她丢下去摔死吧
这般摔下去,死掉的样子会很丑吧……
心里乱想着,人已被带入一个陌生幽暗的地方,灯火摇曳,花香四溢,有人提着钱袋自她身边走过,她饿得抬不起眼,只听李琮与那人交涉。
“这孩子身上虽脏,可那张小脸生得俊俏,日后多加调教,定能成为教坊司的头牌!”
娇媚的女声随之响起:“郎君觉得她值几两银子”
李琮皱了眉,似是有些不屑,道:“好生教养,让她学些女人该学的东西,别让她逃出来就行,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不需要。”
女人眨眨眼,丝帕扑在李琮肩头,“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惹到郎君了,郎君这般嫌弃”
李琮冷冷答道:“不该问的别问。”
说罢拂袖而去。
自那以后秦栀的脖颈间多了一条绳子,像只小狗一般拴在院中,每日观摩其他女孩子跳舞弹琴。
有时她觉得无聊困乏,刚悄悄打了个哈欠便被呵斥:“好好瞧清楚了,下个月起,你便与她们一道练习,到时候做不好是要挨鞭子的。”
秦栀想过逃跑,院子里有个姑娘替她结了绳子,给她指了一条逃离教坊司的“明路”,可当她跨出院子的那一刻才发现,她被骗了。
她被杂役捉住抽烂了脚心,夜里拖着伤腿缓缓爬到那姑娘身边,目色狠厉又阴沉,完全不是个八岁孩子该有的神色。
她一口咬在女孩耳朵上,不论旁人怎么抽打她都不肯松手,直到那血淋淋的耳朵彻底被咬下来方才吐干净嘴里的血迹。
“谁再跟我玩阴的,她就是下场!”
姑娘耳朵断了半截,容貌有损,次日清晨便被管教嬷嬷打发去了另一个院子,据说那里学的是真正服侍男人的本事,而秦栀所处的院子,学的则是让男人爱上自己的本事。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秦栀想要的结果,依附男人终究不如依靠自己,她从未想过放弃逃离,也再不会信院子里的任何人。
直到白曜的出现,打破了一切的平静。
秦栀发现竟然会有人比自己还要落魄不堪,却又比自己更加倔强难驯。
他被枷锁铐在地上,整个人跪趴在树边难以动弹,酷暑里毒辣的太阳在他身下晕染出人形汗渍,可秦栀趴在窗台悄悄望过去时,他那双银灰色的眸子始终死死盯着门外。
“狗东西爱吃吃,不吃就去死!”
这是他绝食的第二日,他面色惨白已然是强弩之末,却紧闭着唇不肯说半个字,皮鞭将他后背抽得皮开肉绽,却始终低不下那桀骜的头颅,秦栀有些动容。
他跟自己似乎隐隐有种互相吸引的异样感觉。
深夜秦栀失眠,忽然听见院子里有摔倒的声音,她悄悄钻出房门,只见那少年紧闭着双眼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他皮肤烫得要命,不知是不是秦栀的错觉,他浑身似乎发散着一股奇异香气,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走开……”少年双眼微眯,看不清秦栀的容貌,嘴里嘟囔着叫她别碰自己,却提不起一丝力气驱赶她。
她给少年喂了些水,又将白日里藏的馒头撕成碎片塞到少年口中,少年紧皱着眉难以下咽,秦栀宽慰他道:“不吃就是死,吃饱了、活下来了,才有机会逃出去!”
少年倚在树边,巨大的镣铐早已将他双手锁得失去知觉,任由眼前这个漂亮姑娘细心地给他喂饭,就这样,少年硬挺了五日,被教坊司坊主下令去掉枷锁。
那不过是坊主磨砺人的道具,秦栀初来时,被狗链栓了足足一个月,她那时恍惚间真的觉得自己像只小狗,磨灭了人性锐利之处。
少年被当做小倌培养,据说他是家道中落,被歹人掳走送来教坊司驯化,待他长大了便要去富贵人家做书童。
深夜里,他二人在柴房黑暗中悄悄聊天,秦栀眨巴着杏眼看他,“那你为什么这般抗拒,书童也是个正经身份,至少比待在这里强多了!”
少年难以置信地望了望她,又叹了口气,“罢了,你这般单纯,怕是不知其中密辛,也没必要知道——反正我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的,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去做!”
秦栀捏了捏他的掌心,说:“小白白,我们找个机会逃跑吧。”
“都说了我只是姓白,不叫小白白……”小白无语,又疑惑问她:“你知道暗道”
秦栀摇了摇头。
“那我们怎么逃”
柴房中忽然闪绽放起耀目的蓝光,电流闪烁间,那双漂亮的羽翼展现在小白的眼前,在他银灰色眼底留下了惊艳的神色。
“好,好美!”他忍不住赞叹道,却很快收回神来,“那有什么用,难道,我们要飞出去吗”
秦栀竖了个大拇指:“未尝不可!”
“可你的翅膀太扎眼了,我们逃不了多久便会被发现的!”
小白拿起木柴在地上画起地图,指着各个点位跟秦栀说守卫巡逻的时间与位置,万事敲定后,次夜子时守卫换班之际,二人悄悄从后面翻墙离去。
呼吸着外面畅快的空气,秦栀忍不住哈哈大笑,拥抱着自由的气息。
“闭嘴吧,你再笑便要引来追兵了!”小白拽着她一路狂奔,可还没等二人逃出深山,面前便站了个广袖长衫的男人。
“两个小朋友这是要去哪里玩大晚上也不睡觉吗”
教坊司的坊主恰好在外头夜游,将二人捉了回去,小白担下所有的责任,被打得昏死过去,二人关在柴房中静思己过,他身上那股奇异的香味再次扑面而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教坊司内血流成河。
第38章 异香
山路蜿蜒曲折,林深不见归处。
下了雨后石阶上爬满了泥巴,稍有不慎便会脚下打滑栽跟个头,女孩紧紧拉着少年的手往前奔跑,二人皆是累得气喘吁吁。
不多时,身后的少年有些受不住了,“青青,别管我了,你先走吧……”
他甩开秦栀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秦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蹲身去拉他,“不行,说好的一起离开,我绝对不会抛下你不管!”
“你真是个傻瓜!”他再次拂开秦栀的手,“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没听过吗”
秦栀愣住,她那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倔强。
“我听不懂你们这些文人的酸言酸语,我阿爷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下去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千万不要放弃!”
白曜似是难掩真实的身体状况,方才还满脸戾气,下一刻仿佛泄掉了浑身气力,倚在树边大喘着粗气,脸色一下子惨白下来,额头上冷汗涔涔。
秦栀发觉有些不对,伸手去扒他衣领。
“你做什么”白曜紧紧捂住衣襟,捉住秦栀的手,眼中浮现出一丝惊慌。
秦栀瞪他一眼,掰着他手指将他衣领扯开,这才看见他身前身后的鞭伤正往外渗血,纱布已是湿漉漉的一片血色。
那是教坊司的刑罚,白曜声称要挟秦栀带他出逃,一人抗下了十几鞭子,当场便晕死过去。
“啊!”秦栀被那刺目的红色吓得一呆,白曜却是自嘲般笑了笑。
“我都说了,我走不掉了,可你还有活路……”他将手心里藏着多时的玉牌放在秦栀手中,“你拿着它去苍夷城,找一个名叫林子懿的人,他会护着你的!”
秦栀咬了咬嘴唇,望向山上燃起的黑烟,坚定道:“今夜不知是哪里来的劫匪袭击教坊司,方才给了我们逃生的机会,若不牢牢抓住,待再次被捉回去,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呢”白曜唇齿染血,又生生咽下。
“所以,你要坚持住,不准放弃——到我背上来!”
在白曜震惊的目色中,秦栀在他身前蹲下,将他双腿架在腰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跑去,有了白曜的重量加之身上,秦栀明显吃力了许多,好在自小生长在海边,随长辈们捕鱼练就了一手好力气,牢牢将白曜箍在身上。
他的发丝垂落在秦栀耳边,与后者的头发缠在了一起。
若能成功出逃,他定要护着她一辈子!
心中刚想到一丝未来的光亮,下一瞬一股巨力自秦栀身后传来,紧接着二人腾空而起,白曜猛吐一口鲜血,染红了秦栀半片衣襟。
二人重重摔进泥潭,为了护着白曜,秦栀手臂咔嚓一声响动,自断裂处传来锥心刺骨的痛来,她的眼眸不自觉痛得流出眼泪模糊了眼眶,隐约听见身边人再次呕血的声音。
“白曜……白曜!”
他趴在泥潭面色如纸,那双倔强闪亮的眸子此刻一片灰暗,胸口起伏不断,嘴里不停地溢血,再往后看,便是他身后那焦黑的手印。
他身上那股异香再度浮起,却被绵绵细雨淹没,唯有身边的秦栀嗅得真切。
来者周身气流涌动,该是灵师之身,小小教坊司怎会派灵师来追杀秦栀二人
她心中疑惑,却顾不得多想。
只挡在白曜身前护着他,龇牙望着来者,四五名灵师立在不远处的雨中,将二人环住慢慢逼近,皆是一袭黑衣,带着白色面罩,犹如人间索命恶鬼。
秦栀吓得双腿颤抖,仍然大喝一声:“滚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绯月雷雀附体,不远处的天边隐隐传来雷声。
“绯月雷雀……异化的灵兽”为首之人轻声惊叹了一句,“可惜要殒命于此了。”
他一闪身便出现在秦栀身前,手指紧扣她的脖颈,让其双脚离地感受窒息的痛苦。
要死在这里了吗
再没有活下去的转机了吗
好不甘心,还没有给阿爷、阿父、阿母、阿兄报仇,还没有拜入扶桑仙山修行术法,还没有保护好小白白……
秦栀眼前发黑之际,一只瘦弱的手掌覆在那人手腕上,明明脆弱不堪、满身血污,可他的眼眸里却尽数是令人甘愿臣服的威严。
银灰色眼瞳此刻竟散发着幽深的紫色,一头青丝顷刻间化为雪发,整个人浑身发散着圣洁的光芒,耀眼得有些刺目,离他最近的秦栀只觉得,身边出现了第二轮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