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周六下午,蒋萤应邀参加一场举办于旧籍书店的workshop,发起人是一位在波士顿从事心理诊疗的华人医生陈佳杰。她在一次研讨会上和他认识,随后与他成为交情还不错的朋友。
同行的朋友还有亚美。她对这种华人精英男很上头,又听说陈医生家里是开心理科私人诊所的,今天积极跟随蒋萤来参加workshop,让蒋萤牵线搭桥,致力于把陈医生同时发展成约会对象和客户。
下午四点半时活动结束,蒋萤跟亚美正和陈医生聊天,没注意到书店外的路边停下一辆黑色轿车。
聊着聊着,蒋萤忽然感觉到身旁的亚美莫名激动地扯她的衣角。
“那是Alex!!他怎么会在这里!!”亚美在她耳边悄声说。
蒋萤转头一看,一个浅发白皮肤的高个子帅哥正站在书店门口,他注意到了她的位置,径直走过来。
“看你太久没回消息,所以我直接过来了,没打扰你们聊天吧?需要我在外面等吗?”
陆之奚歉意地说。
今天是他们约好去他家里的日子,蒋萤在出门的时候跟他说起自己需要先去书店,抵达书店后跟人聊起来就忘记看手机消息了。
“我们快结束了。”她说完,又迟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间书店?”
“这里离你们学校最近,我听你说是走路过来,就猜到是这里。”
亚美见他们两个用极为熟稔的语气聊天,满脸震惊,用眼神对蒋萤说:嗯????你们????Whaaaaaaat???
她对陆之奚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一次的酒会,他那时对谁都是客气疏离的样子,和蒋萤也不过是握了个手。
不!不对!他那天是主动走到蒋萤面前跟她握手的。
所以那个时候就对上眼了?
亚美凑到蒋萤耳边,声音颤抖地问:“你要住进上东区的大豪宅跻身上流社会了吗?”
蒋萤跟她开玩笑:“是他正在争取住进我的房子里。”
“......Niubility!”亚美的眼神转为敬佩。
另一边,陈佳杰正跟陆之奚在客套。
威廉姆斯家的产业盘踞在各个领域,就算不在商界的普通人也知道他们的名字,何况陆之奚这张脸在这几年里频繁出现在媒体里,因为有钱又俊美,每次被媒体报道都能在社交媒体里掀起一波热度,
“你是蒋小姐的朋友?”陆之奚问。
陈佳杰热情地介绍自己:“没错,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了,关系非常好,这是我的名片......”
他们家一直致力于发展高端客户,如果能拓展在纽约的关系网就再好不过了。
蒋萤转过头时,就看见陆之奚接过陈佳杰的名片,盯着上面的信息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是在亚美和陈佳杰的注目礼下跟陆之奚离开书店的。
在去downtown的路上,她以为陆之奚会想要问什么关于陈佳杰的事情,但他却没提一个字,而是照常问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聊一些日常的话题。
“你有别的想问的吗?”
蒋萤侧过头看他,主动开口。
“没有。”他直视前方,认真开车,“知道你这几天过得高兴就够了。”
车开进一处高档大楼,一踏进公寓,蒋萤往里扫了一眼,立刻晃神。
——这间公寓跟他当年在北京的那一处实在太像了。
不仅是格局相似,就连装修都是同样的风格,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地毯和沙发这些家具应该都是相同的款式。在宽屏电视下方还摆着游戏机,不过机型已经是最新款,不再是当年他们玩得那一代。
陆之奚领她在房子里转了一圈。
“那间是书房,往左是卧室,另外两个房间被改成了休息室和电影房.....吃完饭后,你可以打游戏或者到书房看书,如果累了也可以睡一下。”
陆之奚今天亲自下厨,按照她的口味做了一桌好菜,等吃饱喝足后,他又开始准备甜点,让蒋萤自己先去客厅休息。
她已经很久不打游戏了,翻看了一下客厅里放着的游戏光碟又放下,见陆之奚还在厨房忙碌,百无聊赖之下走去了书房。
这间书房很空旷,灰白色的墙面和素色地毯让这里看起来有点儿像冷清封闭的监狱。
里面的陈设也十分简单,墙边放置着一张棕色单人沙发,落地阅读灯和高脚木凳紧挨放置,木凳上摆放着一个烟灰缸。
只有一本书被放在了沙发上,应该是陆之奚不久前才翻阅过的,其他书籍被精心收在了一侧的深色书柜上,用薄毯覆盖。
蒋萤觉得沙发上那本书看上去有点儿熟悉。
怎么像她年前卖出去的那本旧版的《文学与恶》?
她走过去将书拿起,翻开封面后,目光落在扉页上。
瞬间愣住。
细碎的灰烬随着书页被翻动而洒在空中,香烟燃尽的灰败气息钻入她的鼻尖。
本该是洁白的纸张已经被灰黑色的烟屑污染,痕迹混乱得令人触目惊心,而最浓重的污黑落在写于扉页的名字上。
——Ying Jiang。
她的名字。
这是她卖出去的旧书。
纸页里是陆之奚涂上的烟灰。
混乱的、浓黑的痕迹正无声地向她展露某种晦暗冷酷的情绪。
蒋萤感到十分惊愕。
她的目光移转到一侧被毛毯盖住的书堆上,随后伸手扯下了毯子,果然看见了自己这两年卖出的所有旧书。
她拿起一本又一本,翻开封皮看扉页。
无一例外。
被烟头烫过的黑洞洞的焦痕、灰烬构成的错乱无章线条,像某种危险的符号,险恶又沉默地环绕在她的名字四周。
“你想要现在吃甜点吗?”
陆之奚忽然出现在了书房门口。他看见蒋萤把书页打开,却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语气平静地跟她说甜点有烤布蕾、泡芙和苹果派。
他实在是太过平静了,显得蒋萤的惊慌失措有点儿大惊小怪。
“我觉得可以等会儿再吃甜点。”她迟疑地说,“你能不能先说一下这些书......不,说一下这上面的痕迹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想知道我抽烟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我就在想这个。”
陆之奚回答她。
“你觉得这些痕迹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什么。”
图像在某种程度上和沙盘游戏一样,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清晰直白地表达人的思想和情绪。
蒋萤看看他又看看翻开的书页,用不确定的语气说:“......我看见了愤怒。”
站在门口的人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静静地听着。
“还有混乱、失控......”
当她缓慢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时,陆之奚也走到了她面前。
“你说得都没错。”
他仍然用那种平静得过分的态度坦然承认。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窗外是斑斓绚丽的城市夜景,公路如五光十色的灯带交织在一起,所有喧嚣都被屏蔽在外。
书房内一片沉寂,落地阅读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面,男人的身影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
蒋萤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你明明说过这段时间你感到很开心。”
“是的,能让你过得快乐,我就很开心,我并没有骗你。只不过......”
陆之奚察觉到了她的紧张,放软声音。
“你现在还能明白那种又爱又恨的感受吗?”
蒋萤愣住了。
他们很熟悉这句话,因为当年她对他说过一样的。
陆之奚终于向她说出了自己这些年的真实感受。
“你让我去过自己的生活,但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所以我过得很痛苦。
“可是没有我,你过得很好,这让我寻找你都是有罪的。但我太想你了,我该怎么办呢?我只能努力地找到和你偶遇的机会,至少这不违背你的意愿。偏偏老天都不站在我这边,我无数次踏进你常去的书店,却一次都见不到你。”
明明只分开了几年,却像过了几个世纪,每一天都那么漫长。
他在无聊的会议里浪费生命,和攀炎附势的人们打交道,他拥有很多的房产,却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徘徊在波士顿街头,看着行人来来往往,明明知道她就在附近,却怎么也见不到。
那样的心情该怎么描述?
在焦灼、疲倦、悲伤之后,一切感受后化成了死寂的、像香烟的烟雾一样的灰白色,缓慢地灌入他的身体,一点点将他吞噬。
于是他不断地抽烟,试图去消解这种令人无助的感受。
陆之奚低下头,注视她的双眸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粼粼光泽。
“我实在太想你了,我也没想到想念太久,会变成怨恨。我怨恨你抛下我、忘记我,怨恨你看向别人或者把我抛在脑后。我知道你当初的决定是出于善意,所以这显得我更加卑鄙。我自己明白这一点,我配不上坦荡的你。
“萤萤,你现在听到了全部实话,打算怎么办?”
陆之奚的神情很平静,他几乎能够猜到她要说的话。
为了接近她,他现在已经可以在任何方面都做到完美,任何蒋萤可能感到不适的事情,他都不会说、都不会做。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变成蒋萤所期待的样子。
她期待他变得真正温柔、平和,而他做不到,他这辈子都做不到。蒋萤总是赞美他聪明,可实际上他愚钝无比,永远也达不到她的期望。
蒋萤怔怔和他对视着。
良久,她才开口:“之奚,你要哭了吗?”
陆之奚垂眸看着她,不说话。
蒋萤又轻声问了一遍:“你要哭了吗?”
下一秒,他忽然低头,狠狠地咬上了她的双唇。
伴随着咸湿冰冷的泪水一起落下的,是灼热的、侵略性的亲吻。
陆之奚终于彻底卸下了为了讨好她而戴上的温柔面具,掐着她的脖颈,用原始而凶狠的力道进行侵略。
像一头被拴着铁链的猛兽,在他的主人叫停之前,他会大快朵颐。
然后将自己所有卑劣的爱怨憎都在她身上宣泄出来。
第64章 小号
一个人究竟能否从一段过去里解脱, 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
只要攥住曾经的欢愉不愿意放手,那种本该消散的亲密、依恋,就会像酒一样随着日子逐渐发酵, 让人沉迷一辈子。
不仅如此,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一念之差。
“现在推开我, 我可以立刻结束。”
被子柔软, 蒋萤被压在床上, 脸上因刚才的亲吻泛起潮红。
陆之奚的双手撑在她脸侧,声音很轻:“如果继续,我不会像之前那样慢慢来。”
他直起身, 缓缓脱下上衣,给她拒绝的时间。
结实的肌肉线条起伏,蕴藏骇人的爆发力,右肩上的枪伤触目惊心。
蒋萤在这些年里习惯了去分析一切, 用经验和知识去辨别事情的实质, 随后找到最恰当的解决方法。
但现在,思维的转动却变得迟缓。
她凝视着他脸上的泪痕,目光缓缓转移到他肩膀的旧伤上。
一张口,说的却是:“伤处还疼吗?”
陆之奚动作忽然猛地一顿, 随后将衣服随意丢在一旁。
倾身上前, 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倒计时结束。
男人的掌心压着她的唇瓣,修长的五指紧扣她的脸颊, 留了能呼吸的余地, 却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在强烈的眩晕之中,蒋萤感觉到陆之奚在为她擦拭眼泪, 耳边持续不断地响起他的低喃。
“你其实喜欢这样,对吗?”
......
“如果让你这样快乐, 你可以让我留下吗?”
蒋萤抬起眼,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像他。
昏沉的黑夜里,没开灯的房间让视线变得失真模糊,那张俊美漂亮的面容似乎与记忆里那张尚带青涩的脸重合了,但他已经学会将眼里那些激烈而强硬的占有欲,包裹上温柔和隐忍的外壳。
她刚想说话,却又被捂住了嘴。
陆之奚不敢听她的答案。
*
蒋萤这回真是累坏了。
一开始是被捂嘴说不出话,后来是累得说不出话。她记得自己被陆之奚抱去洗澡的时候,天已经泛起了蟹壳青,这会儿一觉醒来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整个人都陷在了柔软的枕头和被子之中,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岩兰草香气,床的另一边已经没有余温。
肚子饿得慌,但脑子还没清醒,蒋萤掀开被子下床,立刻感觉到双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又坐回了床上缓一缓。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放着的毛毡小狗上,猛然顿住。
这只小狗的位置并不明显,被人藏在了她送的日历盒的其中一个抽屉中,但她实在是太熟悉这个毛毡小狗的样子,它光是在小抽屉里露出一个小鼻头,她就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