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出面前这对有情人确是相爱。可惜……他准备说的‘一身寒毒,命不久矣’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出口时换言道:“体内各大经脉皆堵塞,加之阴体血气不通,你是否还另吃下许多寒凉之物?”
闻淑乐知道骗不过他,含糊说:“约莫是,自从跟爹娘走散后,我只好上山摘草药野果吃。”
她怎敢说自己是魔窟的药人,她对施Z说自己是无辜的人,与那邪污的魔教没有一丝一毫干系。
她是药人并不是她的错。
但像那些被卖进妓馆的女人们,只要她们身处于那样的环境,无论自愿与否,那么她就是“脏”。
老人轻叹,“先天不足,难办。世上要找比你体寒之人都是不易,我只好给你开些滋补方子,让你少些苦楚。”
他未说何时能好,闻淑乐听出他言外之意,眸光凝起雾意,唇角勉强弯起:“好。”
施Z似对他的话不满意,听见狼毫落于纸张上摩擦唰唰声,开口道:“请问根治的法子可有?”
老人手上微顿,“治疗的药物她身体接受不能,只会加重恶化。你先前从‘秘方镜’取到的还灵草有洗髓重塑/肉/体之效,可那被魔教偷走……”
施Z抓到关键:“夺回还灵草,乐娘能好?”
老人皱眉,语气难得严肃,“不可!你现在眼盲,更何况那药草不知是否存在于世,前去风险重重。”
闻淑乐扯了扯施Z的袖子,无声阻止。眼看得不到更有用消息,继续追问无益。
施Z默然,片刻才道:“劳烦给乐娘开些药方。”
老人看了看他的神色,摇摇头,痴情男女怎会听他一个老头子的话,在他看来,闻淑乐体质没几年时光。
他续写着方子,写到一半蓦地停下,“缺一味药,方才叫那弟子拿走了,说是要给梁星那姑娘。”
就连缓解寒毒的药都拿不到,施Z语气不见喜怒,“她伤得重?”
“嗯?倒也不是,她面颊破了道口子,怕会破相,便要求有疗愈效果的药材全要了去。”老人有些无奈,梁星是掌门之女,有些事便由得她胡闹。
突然银铃声响,外头传来少年嗓音,正是陈路年。
他还没离开?
那他该听见所有内容。
第4章 剑不留情
其实想得到,以梁星骄横的性子定是有人在背后默默护着,所以她可以随意对她下杀手,搜空所有药材只因面颊被木簪划伤,毫不顾忌有没其余人受伤。
闻淑乐想着,她孤独来到这个世界,求生欲望让她拼了命想活下去。在她痛苦挣扎、忍受寒毒侵蚀时,却有个少女轻易拥有着她想拥有的一切。
陈路年在门外听那么久,大约也清楚,她是个‘时日无多’的人吧。
陈路年眼下红痣鲜艳,目光淡淡从闻淑乐身上一扫而过。
他决不是想偷听,只不过对闻淑乐的怀疑未消,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来判断她会不会危害师兄。
没想到……有些敏锐的他渐渐听完全程,方才还跟只猫儿一样想摇铃铛的她竟然病得这么严重。
难怪,她在师兄身边面色总是苍白着,一双杏眼藏雾似流转水波,乌黑鬓边红珊瑚流苏衬得她皮肤愈发的白,总觉细腰一扭就容易折。
“陈路年。”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名字,让少年怔了怔。
她似乎是想提醒施Z来人是谁,眸光随即转开。
陈路年飞快收回目光,他还提着沉甸甸的药包,语气生硬道:“我拿的药材太多了,放些回来。”
他扯了谎,不想让他们发觉他一直在屋外听。可他不是会说谎的人,面容因躁热泛红。
气氛有些微妙,闻淑乐心里计算着他是什么想法,在老人要拆开他那一大包药材时,房门却轰地一声被推开。
来人满脸不耐,俏丽面颊有一道未愈合口子,“陈路年,你拿个药怎么那么慢――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闻淑乐看着她神情转变,本来无所顾忌的嗓门顿时轻了许多,少女怀春面对爱慕之人的情感尽数流露。
老人眉毛一挑,索性不拆药包,看看这些少男少女玩什么花样。
而处于事件中心人物施Z,他不受任何影响,只关注:“陈师弟,我需其中一味药。”
他嗓音清润如汩汩溪流过隙,无视询问他的梁星。
施Z一向待人有礼,不回应,这对他来说是极少发生的事。
梁星感到面颊火辣辣的,本来受伤的口子更疼了,门派内有谁敢这样对她?她眼睛顿时湿润起来,转而狠狠瞪着闻淑乐。
强者挥刀向弱者,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若不知闻淑乐命不久矣还好,现在知道了,陈路年怎么看她怎么奇怪,那他先前真是不道德,要驱逐一个生病无依的少女。
“我觉着你用不上这么多药,便留些。”陈路年是长老之子,碍于掌门与长老之间的干系,年龄最小的他反而会被要求做一些事――例如给发脾气的梁星取药。
梁星脾气骄横,但并不笨,她目光从施Z、闻淑乐、陈路年身上一转而过,停在了老人身上,“要留药,是谁要此药?”
施Z跟这凡人来此,药总要给其中一人。
老人“呃”了一声,一下子不知要怎么回复,都怪施Z桃花运太盛。
梁星立刻明了,如果是施Z,老人哪会这幅遮掩尴尬模样,她也不会吝啬给予。
施Z的不搭理,陈路年突然的‘倒戈’让她怒得手指绷紧,鞭子从她袖口灵活脱出,挥出一鞭便打破了那一大包药材。
药材如沙子纷纷散下,老人第一个发声,“梁星,你生气糟蹋这药干什么!”
梁星气得嘴唇发抖,“便是喂给狗都不给她,凭什么,我拿了便是我的,我可随意处置,现在我不要了!”
本就是她闹脾气任性取走药,现在更是毫不讲理动手,掌门都没底气说这些放肆的话!
施Z没作声,手中长剑发出细微嗡鸣,俊美面上连丝温情都寻不到,森冷肃杀之意腾起,让人汗毛直立。
陈路年即刻将手移至剑柄,虽然他不喜梁星所为,但也不可能见她被杀。
以她的实力,甚至抵不过施Z一招。
气氛在瞬间变得紧张凝重,梁星逞了气后怕起来,可她又低不下头道歉。
而被她嘲弄一番的闻淑乐忽然蹲下身,鬓上红珊瑚流苏微微撞响,一双素白的手将散下的药材堆起,面上没有失落愤怒,反是一种平静,仿佛地上药材是她弄撒的。
她此举打破了僵持氛围,施Z眉头松动,森冷杀意从他身上褪去,他道:“乐娘?”
闻淑乐嗓音轻柔如耳畔拂过的微风,“这位姑娘,你若不需要,我便捡起了。”
饶是梁星都没想到她会这么做,她可是说了给狗都不给她,她竟蹲下捡起,毫无尊严。
闻淑乐不这么想。
只是捡起地上药材而已,药草在成为药材前也是要在地上晾晒,怎么被人丢下就是轻贱的了?
更何论这些药材能帮她减轻痛苦,她也并不觉这样是被侮辱,侮辱是人赋予的,而药没有错,她想活着也没错。
哪怕在未穿越前,在她小的时候,名为父亲的人骂她是‘赔钱货’,把她的饭碗打翻在地。
她重新捡起饭碗,挑出有沙子的部分,将剩下米饭吃了下去。因为不吃就会饿肚子,饿肚子就没力气去上学,没力气上学就走不出大山。
这些,她早习惯了。
把药材重新捡堆好,弯起的唇角流露欣喜:“好了。”
陈路年眸光凝在她身上,原本因为她病体而生得微妙情绪已然化为另一种震动。
她的纯粹欣喜衬得他、梁星,及刻意找过她麻烦的人越发卑鄙无耻。
闻淑乐刚要捧起,老人反应过来,满是褶皱面颊透着一抹出意的恍然,掐了个术决把地上药材用灵力抬起,收回桌上。
“好,我给你打包。”老人道,他没过问梁星,显然也恼了她刚才所为。
老人边打包边道:“小姑娘你心如明镜呐,我总算明白……”施Z为何喜欢你了。
但为了不拱火,他没说完。
梁星刚才说了不要药材,现在自然不可能说要收回,她咬着牙齿说不出话,想骂一句‘下贱之人’但因施Z不敢开口。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直被宠爱长大的梁星如何能懂闻淑乐心境,她只觉她没脸没皮,把她随意丢掉东西捡起,在想到她凡人身份后,她唇角又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她怎配跟她相比,等施Z恢复记忆,自会觉得此女目光短浅,粗鄙可笑。
老人很快将药材包好,让闻淑乐好好煎服喝下。
闻淑乐见目的达到,提着药包扯了扯施Z的衣袖,“施郎。”
“回罢。”施Z指节一收,差点亮相的长剑被按回剑鞘,他拉起闻淑乐的手往外走。
陈路年保持沉默,目看他们离开。
唯有什么都没察觉,伤疤没好就忘疼的梁星着急问道:“师兄,你要回去么?”脚步自觉想跟着他走。
施Z停下步伐,嗓音低沉下来,“再前一步,剑不留情。”
第5章 五子棋胜
闻淑乐没有去看梁星的面色。
施Z带她回了正雨堂,闻淑乐抬眼,他玉雕般的容貌无甚波澜,分辨不出什么来。
想揣摩施Z心思,实在太难。
闻淑乐停下了脚步,不动了。
施Z还牵着她,他意识到闻淑乐停了下来,听到少女低低嗓音:“施郎,你生气了。”
他看不见她,对于听觉更加敏感的感受到她的声音。
清甜若天上飘忽云朵,听着很舒服,但对于字句停顿有些缓,好像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每个字才慢悠悠从嘴里蹦出来。
施Z无奈:“莫胡想。”
闻淑乐眸光湿润:“你觉得我丢人,因为我捡起了药材。”她语气好似多变梅雨天,一下转为委屈,“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这样的凡人,但药有何错?”
施Z本就不是近女色的人,辨不出她话里伤心的真假,认真道:“你怎会这样想,我如何会……瞧不起你。”
他似觉着‘瞧不起’三字对她都是极重的话,放轻了语调,长睫下的乌黑眼瞳凝聚不到一点,他急着证明自己,可眼盲让他看不见心上人,愈发心焦,神情郁结。
“那你为何冷淡?”闻淑乐知道他不会嫌弃她凡人身份,但她想明白他是如何想的。
施Z手指不自觉收紧,捏得闻淑乐手都有点疼,看来他是极为认真:“我恼自己。”
闻淑乐扮着可怜神情一滞,抿唇看着他。
“是我带你回来,你本不应遇到这些,或许也不该回来。”施Z蹙起眉,都说眼睛是心灵窗户,他这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若能看见,定是充满自责。
“施郎,莫说此话。”闻淑乐道。
施Z要是不回来她怎么能续命?她可是花了珍贵一年时光跟他打下感情基础,已经没有时间拖下去了。
“这里才是你生活的地方。”闻淑乐倏地贴近他,情绪一转,眉眼含笑,“施郎,你紧张我,令我很欢喜。”
柔软身姿悄然贴上他,清淡药香袭来,大胆话语经她一说却不觉轻浮。
他直觉要退开,虽说夫妻关系,但碍于闻淑乐身体情况并没有过敦伦之事。
闻淑乐才到他肩膀位置,见他将退,便顺势快的踮起脚,亲了他线条分明的下巴。
少女嘴唇的柔软一触即分,施Z皙白面颊飞速染上红晕,煞是好看,“乐娘!”
他对男女之事如同一张白纸,闻淑乐觉得有趣,笑道:“施郎,我们是夫妻,你可随意待我。”
当然是玩笑话,她清楚施Z是正人君子。
“不可拿自己身体玩笑。”施Z红着脸仍严肃道,“凡人女子诞子十有一死,何论你病弱,身子经受不起那等事,我不与你行敦伦之事,是不想你受任何伤害。”
他珍重她,任何痛苦都不舍她受。
他可以为之受罚遍体鳞伤,跪于地上也硬要承认她是他的妻。
闻淑乐眼眸闪动,有片刻后悔于欺骗眼前少年。他如此尊重她,她反倒害他,这实在太过不公平。
可世上事情本就不公平,她是穷寇末路,若是可以,她来日走上修仙之道,一定离开施Z,感念他给予一条活路。
“我错了。”闻淑乐轻声道歉,语气透着讨好,“方才是玩笑,不是真的。但我喜欢施郎是真的。”
贴得那么近,她清楚感受到施Z加快的心跳声,如擂鼓、如暴雨。
对不起,她在心里道歉。
第二日,施Z熬了药给闻淑乐饮下,她其实对药的苦涩已然麻木,可不知他从哪变戏法从袖中掏出糖丸给她。
闻淑乐咬着糖丸:“真甜。”一副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惧模样。
施Z抓住她的手,似乎较之前寒凉好了些,心里微松口气,但对于她糟糕的身体状况还是十分头疼。
他不是医者,能做的就是去寻‘还灵草’,让闻淑乐有重塑经髓的可能。
门内大多弟子还是要上‘早课’,施Z是少数不用上早课,自学一类超天赋弟子。但为了得到‘还灵草’消息,他还是去上了早课。
有了上次闻淑乐落单被找麻烦经验,施Z特意带着她到学堂,她还打着哈欠。
修士与凡人差别很大在于身体素质上,修士几日不合眼都可保持精神抖擞,凡人绝没如此的精力。
施Z这个门派内的传奇人物一出现,学堂内弟子一下子全凑到他身边询问情况真假。
这样一来倒是方便他打听消息。
早课在太阳将升的寅时,闻淑乐坐在学堂里边的石椅上,在她身前的石桌摆着由灵力构成的棋盘,黑白的棋子零散堆着。
这里较为隐蔽,不会突然出现什么姓梁的把她臭骂一顿。
太阳渐渐升起,几片枯黄叶子飘落在地,细密阳光洒在石桌石椅上,斑驳出光影。她百无聊赖撑着脸发呆,想着她要等施Z下课,有种接孩子放学的家长感觉。
陈路年看到她出神模样,卷翘睫毛在光芒下泛着金色,发髻简单清丽,如花瓣浅嫩唇瓣想到什么弯起,能够落入画的美好。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些奇怪想法。
他知道她一定在学堂里,因为师兄在里边了解‘还灵草’的消息,猜一猜便能猜到她在某个角落躲着。
到底凡人身份不同,她不可能受到好脸色。他想到自己也是不给好脸色那人,神情不由有些绷着。
闻淑乐远远看到陈路年,换药事情让她觉着他是个别扭的少年而已,再多的,就是他样貌不错。
他看上去不是杀意腾腾,她熟稔与他打了声招呼:“陈路年。”
这回杏眼里真切有他了,他绷着神情松动,然后才道:“嗯。”少年面颊未脱稚气,红痣令其有独特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