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已经过去很久了。
久到廖青简直不敢置信,时隔七年,她会在花鸟市场里,再次与乔榆相遇。
在她的高中时代,乔榆是她放在神坛上仰望的对象,再多的爱意也只能诉诸于匿名信封中。
而自乔榆高二参加高考,被清华破格招生后,他就成了廖青Q|Q列表不敢打扰的好友,连看他的空间,廖青都要小心翼翼地开隐身模式。
“请问,我脸上有什么问题吗?”
乔榆微笑,轻轻扶了一下银框眼镜。
“啊?没有没有,”廖青回神,尴尬地侧过身,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乔榆,“只是觉得您有点眼熟罢了。”
廖青很快镇定下来,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为乔榆介绍店内商品,“对了,您需要哪些花束或盆栽?我这边主要是卖包装好的花卉和盆栽植物,全场的花束都参与清仓活动。常见的红掌、白掌、吊兰、鹅掌柴也参与活动。”
“原本就卖得比较好的蝴蝶兰、发财树、滴水观音,价格比较贵的玉树、君子兰和多叶芦荟之类的,只参加三件八折的活动。如果您是批发的话,买的多,价钱也可以更低。”
廖青做出勉强的笑意,“如您所见,六角星花鸟市场要被迫搬迁改造了,我们都在清货。”
乔榆的目光聚焦在廖青眉心,专注且安静地倾听。
等廖青介绍完了,他才开口,接上廖青上一次的话。
“谢谢你的解答,我觉得你也有些面熟。如果大量购买,但可能达不到批发的程度,支持送货上门吗?”
廖青垂眸,在黑色陶瓷花盆上看到自己未施粉黛的脸,黑眼圈,红血丝,唇角冒出的两颗痘,以及一头乱糟糟的长发。
怎么会在这时候遇见乔榆呢?
廖青故作镇定,没有提起两人是高中同学的事实,“量大,又是同城的话,可以。”
乔榆略作为难,“在云城市高新科技开发区的研究院,姑且算同城?不过不能送货上门也没关系,到时候找个周末,也能过来提货。”
“诶,好的,那您具体需要些什么呢?”
廖青带着乔榆走进屋里,打开橱窗灯的开关,一边介绍商品,一边推开双扇大玻璃窗户。
自然光透进来,遮过橱窗灯的淡黄色光线,照得屋里高高低低的绿植生机盎然。
“不好意思啊,今天稍微迟了一点,大部分盆栽没来得及摆出去,只好麻烦你进屋看了。”
“不过你不用担心,店里的鲜花都是每天从花田里运过来的。盆栽我也一直在悉心照料,你完全可以搬出去,在太阳光下检查。”
廖青背着光走到屋子中央。
阳光打在她身上,仿佛能直接透过这幽魂一样飘摇的女人。
乔榆眸光一缩,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很难把眼前的女人和信纸文字上展现的形象联系起来。
“无妨,经人介绍来的,自然对您商品质量有信心。”
乔瑜说,递给廖青一张A4纸。
油墨宋体五号字密密麻麻,分成两列,几乎占满了整张纸。
“这是目前拟好的采购清单,麻烦您在两周内准备齐全。准备好了以后,拨打背后的电话号码,或者微信通知我都行。”
廖青仔细看了一下乔榆给的采购清单,从常见的吊兰、绿萝柱,到大盆栽发财树、金钱树、龙血树,再到剪彩花篮,几乎购买了一个几十人的小公司的盆栽量。
真是一笔大生意。
“谢谢您的信任,这下不愁清仓了。”
廖青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圆脸杏眼,唇粉齿白,眸黑如点漆,是他想象中小太阳该有的样子。
乔榆一时晃了心神,在眼镜的遮掩下,不自在地眨眼,“没事,互相成就而已。”
“清单上的大部分植物我家都有,几款比较少见的可能需要几天,我问问供应商,花篮也要现扎,就按你说的,我准备好了,再联系您。”
廖青说着,将清单折好,收在手中,一边按老式计算器,一边指了指桌上的收银牌,“算上活动以后,另外给您打了九点八折,总价两万三千六百八十八,抹掉零头收您两万三千六百元,照例应该现付总价的20%做定金。四千七百二十,支付宝,微信都可以。”
“您不仅相貌肖似我的故人,连名字也有重叠,”乔榆扫码后,故作惊讶地指出廖青避而不谈的事实,“都有一个青字。”
“是吗?那还挺巧的。”
廖青低头,再一次避开乔榆的试探,
随着收银宝的提示,廖青按照乔榆的要求,开好了定金□□。
“这是您要的□□。收费明细,稍后我添加上您的微信,再发给您。”
廖青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虽然在乔榆意料之内,但也让他有点头疼。
乔榆想到高中时期廖青的一封又一封匿名信,读博期间廖青一条又一条的长短信,虽然她本意并不是要发给他的。
但……
乔榆无声地叹了口气,临走之前,画蛇添足地在桌上放了一张个人名片。
“那我就先告辞了,有任何情况都请及时联系我。谢谢。”
“好。”
廖青站在门口,露出标准化的微笑,犹如一个奋力遮掩,却止不住掉皮的荒诞人偶。
“我就不送您了,祝您生活愉快,一路顺风。”
乔榆回头,冲她微笑。
转身时,他脸上的温柔笑意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只余深深的同情不忍之色,以及两分掩藏极深的狠戾。
任茗,你真应该庆幸你死得早。
如果在我发现真相之后还活着,那我想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
乔榆走后,廖青终于得以卸下阳光开朗的面具。
她呆呆地立在门口,靠着门栏站了很久,直到午饭时分,才缓过劲儿来。
她发愣的时候,中间来过两三位买花的顾客。
廖青招待完他们,都不记得自己到底卖出了哪几束花,只知道一个年轻女顾,买了大束黄玫瑰要送给自己暗恋了很久的异性朋友。
“黄玫瑰啊?是要消逝的爱啊,不太好。”
廖青感慨,蹲在门口摆成三排的花束旁边,重新包扎一束黄玫瑰。
花鸟市场里的花店和商业街的精品花店不同,大多数顾客都是来批发或者买盆栽的。所以,除非顾客指定要插花,廖青都是把同类型的花包成一束一束的直接卖。
把包好的黄玫瑰花束放进去,廖青喃喃自语道,“不如买红玫瑰,这才是青春该有的样子嘛。还能便宜十几块钱呢。”
夏季天热,但君子兰、长寿花之类的植物还是更适合上午浇水。
廖青看了眼时间,先点了一份外卖,再拿起喷壶绕一圈,为植物浇水。
浇完水后,外卖还没到,廖青坐在凳子上等外卖,在满室花香中把玩乔榆的小小名片。
乔榆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廖青不理解。
乔榆和她截然不同,不对,应该是和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却没有任何天才的坏毛病。
他和周诗琦一样,于学习一事上毫不费力,却更温柔,随和,淡定。无论成绩好坏,或是其他任何事情,好像都对他来说没有区别,都不重要。
虽然廖青一直没有察觉到,但高中时期,她已经深陷任茗(即“认命吧”系统)的PUA中,逐渐形成“失败永远失败自己没有能力自己没有价值自己不值得被爱”的内在价值等式,变得敏感焦躁易怒,注意力涣散。
尤其到了高一后期,廖青时常处于精神内耗之中,开始跟不上课程,偶尔甚至会崩溃,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非常笨,做什么都不可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
所以,乔榆这种近乎珍贵的、随遇而安的品质,立刻吸引了廖青的注意力。
廖青想知道乔榆的性格是怎样形成的。
她私下里暗自打听乔榆的情况和经历,发现乔榆每天放学都是直接去医院陪护,进而打听到乔榆原来是单亲家庭,母亲身患重病,岌岌可危。
看起来风轻云淡的天才少年,背后竟然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还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多么诱人,简直就像王后递给白雪公主的毒苹果一样。
于是,廖青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乔榆。
她像个愚蠢的窝瓜,每天凑到乔榆附近,忍着不舒服,和别人大声谈话,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力;每周都绞尽脑汁地发掘生活中值得关注的事情,汇集成匿名信寄给乔榆;她不着痕迹地鼓励乔榆,关心乔榆,在背后夸赞乔榆……
除了大胆表白,廖青做完了暗恋上头的女生会做的一切蠢事。
可惜,这份暗恋还没发芽见光,乔榆就参加了少年班的提前考试,破格招生,去了清华直博了。
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廖青聪明地将这份见不得光的感情深埋心底,只有偶尔忍不住地时候,会去偷偷地看乔榆的空间,和好友任茗倾诉少女心事。
所以,应该在北京读博士的乔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中国科学院云城植物研究所,乔榆,Tel:187……
天啊,他总不会是昏了头,走人才引渡,回云城工作了吧?
廖青思绪起伏,她精神恍惚,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看到指尖的绿边小名片变成了一个藤蔓类的小植物,纤细的藤蔓还裹住了她的指尖。
廖青喃喃自语,“在做梦吗?”
桌上薰衣草的由香越发浓重,又好像不是薰衣草的香味。
那味道起似乎勾起了她心底隐秘的情感,欲将她带回童年闷热的夏季。
廖青昏昏沉沉。
她正要睡去时,手机突然叮咚一声“巨响”,将她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
廖青低头看一眼微信新消息,很好,最后的一点睡意也被吕其率折腾没了。
――吕其率:“喂,最近过得怎么样?听说你毕业以后以后一直没谈对象,是身边没有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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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修)
吕其率,廖青的某一任前男友。
脑袋瓜挺聪明的,长得也人模狗样,就是不怎么会做人,十分大男子主义,而且道德水平堪忧。
大二的时候,廖青参加纸刻社团和公益组织的联合义卖活动,被安排和吕其率搭档上午场。
那天,早晨六点的H市下着细雨。
廖青正沉浸在新方向又双失败了的痛苦中,本来应该在摊位卖东西的搭档也不见了。
廖青异常沮丧,想着一个人怎么能忙得过来。却在不经意间,看见吕其率抱着一只瘸腿瞎眼的狸花猫在雨中狂奔,方向正是学校的动物救助站。
那个瞬间,吕其率纯粹的担忧,一下子就打动了廖青。
她天真地认为,能对丑陋残疾的猫咪都如此温柔的人,一定也会温柔待她,说不定能把她从糟糕的沼泽中拯救出来。
对了,说起来有点丢人。
虽然做什么事情都在失败,但关于谈恋爱一事上,好像都进行得特别顺利,只要是她想谈的对象,很快就能追到手。
就是她眼光不太好,几乎都是烂桃花。
前任就跟垃圾桶里捡来的一样,一个比一个烂。
廖青撇了一眼如故的绿边名片,看着上面规矩的“乔榆”二字,又推翻了自己的结论。
也不能说总是能成功,毕竟最初喜欢上的,也是喜欢了最久的,都失败了,别的怎么能算是成功呢?
“女士,请问是您的外卖吗?麻烦出来拿一下!”
外卖员停在电动车上,拎着外卖盒子,冲门里大喊。
廖青闻言,放下名片,拿着手出去取外卖,“不好意思啊,是我的。”
外卖员把外卖放到廖青手里,烦躁地吐槽,“打电话你怎么不接?都打了多少次!真的是,你们这种顾客……”
“不好意思,抱歉啊,不是故意的,麻烦您了。”
廖青的态度太好了,外卖员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连说两声“没事没事”,就快速拧动把手,驱车离开。
廖青提着外卖回去。
点餐的时候,四川冒菜的图片香辣多油,看着让人多少有些食欲。
可实际拿到手后,实物虽然和图片相差不大,廖青却又不想吃了。
或许是妈妈早上的唠叨,又或许是垃圾前任的鬼话,也可能是外卖员无心的斥责。
廖青本就像一块四处漏风的破布,任何在他人看来微小的、不值一提的挫折不顺,都会导致她情绪崩溃,呼呼漏风。
她坐在桌前,忽然开始没有缘由地大口喘气。
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平静下来。
廖青强迫自己吃了几筷子龙口粉丝,一块鱼豆腐,两块腐竹和海带结,又夹了几口米饭做主食垫肚子。
好不容易解决完午饭,廖青就开始觉得有些反胃想吐的恶心感――这是她的老|毛病了。
高三和大四两年,可以说是她人生的至暗时刻。她经常一段时间不思饮食,又一段时间暴饮暴食,吃完就开始呕吐,整天整天精神恍惚,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苟活着。
可高三还有任茗会陪着她,大四以后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必须得照顾好自己。
廖青闭上嘴巴站起身,扶着桌子站直,在原地用力深呼吸。
直到反胃感被压下去,她才重新活动。
廖青收拾好外卖盒子,扔到路口的大垃圾桶里。
经过这一番折腾,她身心俱疲(一直以来,廖青总是容易感到疲惫困倦)。
因乔榆而升起的少许旖旎心思,仿佛随着外卖盒一起,被她扔进垃圾桶了。
她感慨道,“不管怎么说,经过了那么多段糟糕的恋爱,总该学到一点东西才是。”
比如,不要相信男人。
什么狗|屁鬼扯的拯救。
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光鲜亮丽,那层皮底下都是一样的垃圾。
除非对象不是男性人类,而是些别的,不是人类社会规训产物之下的生物。
“别做梦了,童话故事还没看够吗?”
廖青轻笑自嘲,将卷帘门拉下一半多,折身回店里,拿出薄被子盖在身上。
就这样,在满室植物环抱中,在竹制摇椅上,她半睡不睡地开始午休。
随着她睡意渐重,桌上的绿边名片渐渐抽长,化成一株白边细叶藤蔓类植物,还人性化地生出两条拟人腿。
“臭榆木妖太讨厌了,哪有这么使唤未成年织梦兽的。新官上任就以权谋私!不过……”
织梦兽小声嘟囔,动作轻巧地从桌上跳到廖青怀里。
“这位姐姐的灵感值好高啊!刚见面就能看到我,也太棒了吧!不愧是昭县出生的孩子!可惜恶念缠身,负面情绪太多太重了,不太好和我这种小可爱建立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