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征躺在炕上,倒是满怀心事,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次日一早,女主人和儿媳就在做早饭。晏青棠是闻着香味醒来的,走出来看见她们正在一块宽平的旧石头上用工具将杏仁碾碎,现磨起杏仁油来。
原来她们正在做着一种叫“Ghiq”的本民族食物,肃征也不知道用普通话怎么翻译,只说这种食物制作起来非常麻烦耗时,光是磨杏仁油就要很久,一般只会做给最尊贵的客人吃。
和新疆的许多少数民族一样,塔吉克人一日三餐都离不开奶制品。男主人则正在做馕,把牛奶加进面粉里。
早饭做好端上来后,晏青棠迫不及待舀了一勺Ghiq,在小女孩的提醒下加上点盘子中间的杏仁油,然后入口。
原以为加上油会腻,可尝到后,她只感觉到麻仁糖一般的清甜,甚至于过了一阵,在唇齿间仍有回香。
再看肃征与陆乘风,也都正忙着品尝美食,赞不绝口。
三人稍后喝完牦牛奶茶,本想立刻开车去往下一个乡,却被主人家挽留,让他们再住几天。
塔县的村子其实大同小异,唯有这特别的缘分牵绊着人。
晏青棠已经在这里看到了时间正好开得最美的杏花,往后几个乡的花期都是临近凋零,倒也不急着往下一个乡赶了。
于是三人留下,节奏一下子放慢许多,白天在村里悠闲散步,好不惬意。
晏青棠喜欢拿相机拍些风土人情,偶尔同两人聊起天时,看陆乘风滔滔不绝,肃征却比往日还要沉默。
男人的心思可真难懂,明明昨晚还能热情似火。
但碍于陆乘风也在,晏青棠也不好直接问。
下午时分,晏青棠回到院里,看到两姐妹的妈妈正等着自己,手里拿着一顶精致的帽子。
原来她知道了晏青棠送礼物给女儿们的事,这是她的回礼。
“这是她新做好的,刚好遇到我们来做客。”肃征在旁帮忙解释,“你对她的女儿们很好,她想谢谢你。”
塔吉克女子的帽子名叫“库勒塔”,非常华丽漂亮,从帽子的圆顶到外部都绣着五彩斑斓的塔吉克族图案,这些图案都是自己设计然后亲手一针一线绣出的,因此每顶帽子的图案都是独一无二。
这种用心程度的库勒塔帽子,市面上少有,都是塔吉克女子手工制成用于自戴的。
而比礼物更加珍贵的,是礼物承载的真诚心意。
晏青棠连声道谢,高兴地接了帽子试戴,帽子整体很轻巧,前沿挂了一排银帘饰,戴上后随着人的动作轻微晃动,显得华美典雅。
晏青棠戴着帽子,直接跳到了肃征面前,像只小兔子:“好看吗?”
肃征深望着面前的晏青棠,眼神里夹杂隐秘情愫,回答她时的语气比平常要柔和许多:“好看,就像帕米尔的月亮。”
“帕米尔的月亮?”陆乘风笑了,“平时五大三粗的,突然说起话来这么有诗意。”
他明显是听不懂肃征话里的真正意思,而晏青棠却全懂了,不觉轻笑一声。
关于帕米尔的月亮,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
晏青棠回忆着昨晚那首歌的歌词,不知道曾经在帕米尔高原上夜夜放哨站岗的肃征,望着月亮时,又在想些什么。
只因为昨晚的关系更进一步,她对肃征的好奇心似乎更加旺盛,会忍不住去探寻他的过去。
晚上在主人家吃过晚饭后,晏青棠的状态比前一天要更好了。
她能跟家里的三个孩子蹲在一处玩耍,还在肃征的教学下会了几句塔吉克语,说给孩子们听。
山里的天色渐渐暗下去,小村庄家家户户亮起灯光。
晏青棠准备睡下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迅疾的马蹄声,没太在意,以为只是有邻居回家太晚。
肃征对声音的感知更敏锐些,听出这马蹄声不太对劲,周围所住的家家户户院落之间并不那么拥挤,来人是直冲冲为了他们借宿的这家人而来的。
不久后,马儿停下的喘息声,还有那门口响起的敲门声,都印证了肃征的猜想。
这家人全都被外面的声音惊醒了,男主人走出房子,开门与来人交谈。
晏青棠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但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感觉家里的氛围瞬间变得很沉重。
男主人回了屋子,和其他人也说了情况,年轻的母亲安抚着三个孩子们睡下,而其余的大人都在往院子里走。
男主人的小儿子起来时,把消息也告诉了肃征。于是肃征叫起陆乘风,又出来找到晏青棠,和两人说明原因。
来人骑着一匹快马在门口下马,是来报丧。
塔吉克人对于这方面很讲究。如果是平常无事时,骑马快到家门口就会放慢速度,绕到房后下马。在门口下马,只有在传递丧讯等不好的消息的时候。
在丧讯里,意外去世的人,是女主人的亲弟弟。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全家人都陷入悲痛之中。
塔吉克人对待“死亡”这件事的态度,有种极其特别的郑重。
逝者的家人朋友们并不住在一处,在各处听到丧讯后,便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一切事,直奔逝者的家中。
这一大家子人已经打算出门,但家里只有拖拉机,翻山越岭也不方便,人太多又坐不下,正在为此发愁。
肃征征询了晏青棠这个车主的意见后,便提出由他开越野车带几个人。陆乘风也点头,说自己也可以带。
于是除了家里的奶奶实在太过年迈,难于出远门,留在家里照顾孩子,其余的人都准备出发。
晏青棠起初还在犹豫,后来看肃征与陆乘风都准备走了,自己一人留着太孤单,便也跟了同去。
两辆车一前一后,行走在帕米尔高原上。行驶了好一段距离后,车在一条河边停下。
男主人说往后没有车辆能走的路,大家只能徒步走过去。于是众人过了桥,开始徒步继续往前走。
听人说,在帕米尔高原上,亲人之间,从一家到另一家,走一天的路都很寻常。
顺着坎坷的小路又走了至少半个小时后,才走到逝者的家中。
塔吉克人的丧葬庄重肃穆,被列入2007年第一批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晏青棠对其有所好奇,在路上时,怕后面会失礼,就和肃征用普通话沟通,了解其中一二。
塔吉克人去世之后,家人会立刻报丧。在等待亲友们到来的间隙中,他们继续为逝者整理遗容。
逝者居住的房子会被特意收拾干净,然后家人们将逝者放在一块大木板上,为其净身。
净身时,身边都是亲人,不会允许有外人在场,这种习俗叫做“泰霍尔达特”。[1]
逝者都会被洗净全身,整理好发型,以最好的形象安葬。
像今天的这位男性逝者,还会按照习俗特意剃掉头发。
按照塔吉克人的信仰,净身是为了让逝者干净整洁地升入天堂。
净身后,逝者头部朝向西方,然后盖上一块叫做“凯先干”的绣有刺绣的盖尸布。[2]
与汉族等民族相似,塔吉克族逝者头脚边,各点一盏灯。亲属守灵,逝者在三天内安葬。
塔吉克人十分注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人去世后,无论是他的亲人还是朋友,甚至于邻居,都会前来吊唁。
晏青棠与肃征等人,与女主人这一家今天一起急匆匆赶来,正是来此吊唁。
这边的丧家已经准备好被褥、柴草和牛羊。供各地前来吊唁的人提供临时住下的简单地方,以及丧饭和牲畜吃的饲料。
晏青棠走进院子时,来吊唁的女主人一家开始放声哭泣。
女性头上戴着白色或墨绿色的头巾,颜色代表着她们与逝者的亲疏。墨绿色一般就是至亲。
晏青棠与陆乘风被他们的阵阵哭声震撼到。
听肃征讲,塔吉克人的哭丧有着固定的调子,并不是简单的哭泣。他们在哭时,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念叨着什么,就像是为逝者送上挽歌。
他们在用哭诉的方式,把逝者由生至死的这些过往一一叙述出来,称赞逝者的品德与做出的贡献,让人们将他永远铭记在心中。
塔吉克人在以这种方式,表达对逝者的最后的祝福。
刚来到村里时就见过的莫合烟,晏青棠在吊唁中再次见到。前来吊唁的塔吉克男子们在用敬烟的方式表达对逝者亲属的慰问,说是“以苦抑苦”。亲属接过烟时便不再哭泣,痛苦得到片刻的缓解。
一种特别的氛围笼罩着夜幕下的帕米尔高原。死亡带给生者以恐惧、悲痛,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哀伤。
而在这个长夜里,奔丧的人陆陆续续赶到,为着他们认识的同一个人,为着最后的送别。
肃征怕晏青棠夜里睡不惯临时准备的简易居所,悄悄将自己那床褥子也铺到了晏青棠的炕上,想着会更软些。
而在众人的哀伤中,黎明慢慢到来。
第二天清晨,逝者的亲属们就开始准备葬礼的仪式。一部分人留在家中,另一部分人则出去寻找石棺和墓地。
塔吉克人的墓葬方式,好像跟其他民族都不太一样。这与帕米尔高原的地理条件有关,这里处处都是石头,更有巨石,于是墓葬也用到石头。
人们会收集大小形状合适的石头,从山上把大石板撬下来,最重的石头有时需要十几个人一起抬。
人们运用集体的力量把这个石板搬到下葬的地方,然后用石头将墓穴砌起。
墓穴准备得差不多后,出殡仪式即将开始。
亲属们陆续上前,吻手与逝者告别。盖着布的梯子就是灵柩,逝者被裹上毡子安放其中。一般会有四个人轮流抬,将逝者抬出屋子,中途停放三次,这依然与他们的信仰有关。[3]
来到墓地时,晏青棠才有几分恍然大悟。
她在路上也曾看到过这种低矮的石头砌成的建筑,当时心里有些疑惑,以为是古时的遗迹。现在才知道,这种建筑其实是塔吉克人的坟墓。
事死如事生。
塔吉克人对葬礼的看重,寄托着他们对逝者的哀思,也反映着他们对生命的看重。也只有重视生命的民族,后世才会发展得更好。
与新疆的其他少数民族一样,他们集体意识非常浓厚,葬礼的全过程都是集体参与。填土掩埋时,也是所有人一起做,共同来完成的。
晏青棠看了全程,好像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们流露出的真情而感动。
而后,在众人都往回走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晏青棠敏锐地发觉,方才还一切如常的肃征,到了最后一刻,神态好像又有点不对劲。
他显然是被葬礼的哀恸氛围所感染所影响,亲人去世大概是世间最痛苦的事,且与他的心事相触,让他魂不守舍。
联想到那次肃征在香妃墓情绪失控的经历,晏青棠担心他的状态,主动上前拍了拍男人的后背。
肃征一时微怔,从往事中缓慢地回过神来,抬眼望向她。
她便凑近他,小声问他:“你没事吧?”
不等他答,她便牵住了他的手,牵得很紧很紧,细腻的手心与他长满茧的粗糙手掌贴在一处:“别怕,我在呢。”
第34章 034 古道赤狐
被晏青棠握住手时,肃征才发现,原来人的强大不在体型,而在内心。
外表纤弱的她有能力安抚他,让他从心底生出依赖。
更意识到,晏青棠在意他。
稍靠前的陆乘风发现两人都不见踪影,回了头往后看,人头攒动中隐约看到两人,便摇臂招呼着:“你俩干什么呢?要往回走了。”
他们都该走快点,尤其是肃征,过会儿还要负责开车。
“来了。”肃征朝陆乘风应了一声。
随后,他轻捏了下晏青棠柔软的手心,低声回她:“我没事,青棠。”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轻且柔,像是恋人间的低语呢喃。
晏青棠不由一愣,仰起头去瞧他。
下一秒,他拉住晏青棠的手腕,带着她穿过人群。快走到陆乘风身边时,才悄悄松开了她的手。
“接下来怎么打算?”陆乘风问起晏青棠,“再去逛逛其他两个乡吗?”
他们自觉地将晏青棠作为行动的圆心,询问她的想法。
“我感觉剩下两个乡不用停留,就一路开过去吧。”晏青棠道,“大同乡去不去都行,直接沿着塔莎古道往莎车县那边去,然后再看看,是回喀什,还是……”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落在肃征身上。
她在揣度肃征的心思,莎车县距离肃征曾经待过的在皮山县境内的哨所很近。
可肃征心里还是没跨过去,并没有给她任何想要去哨所看看的信号。
于是晏青棠不露痕迹地继续问起陆乘风:“你呢?你想回喀什吗?还是有别的打算?”
“我没必要回喀什了。想着到了莎车县后,玩几天,加好油,买好东西,我就往南走,从叶城那边,一路进藏了。”陆乘风回道。
随后,陆乘风半开玩笑地邀请她:“晏青棠,在莎车就要分开走了吗?要不……一起再去叶城转转吧。这几天我们都一起行动,猛一提起分别,我还挺舍不得你。当然,还有肃征。”
他话里别有玄机,晏青棠与肃征在他这儿的分量明显有高有低。
肃征看了陆乘风一眼,当然不信他有多舍不得自己。只怕这家伙真正舍不得的,唯有晏青棠。
于是心思恶劣地盼着晏青棠一口将他拒了,断了他所有的念想。
谁知晏青棠眯起眼睛,想了想,倒是大方地应了陆乘风的邀请,道:“昆仑第一城,确实值得一去。”
肃征当时脸色就有点僵了,深皱着眉。而陆乘风则是惊喜万分,瞬间也不急着赶路了,跟在晏青棠身边有说有笑。
众人一路从墓地回到逝者的家,女主人一家有几人还要在这里多待几天,另外有几人则是要回去。
晏青棠他们本就是客,不好在此多待,是打算立刻回到他们借宿的村子,然后重新上路的。
临走时,为了表达自己的一点心意,三人都悄悄随了白事的礼金,其中又以晏青棠的金额最高。
他们很快出发,同样要赶回去的人们随他们一起往回走,继续顺着来时的路,走半小时的坎坷山路,然后才坐上了他们的越野车。
回到村子后,晏青棠等人与奶奶和三个小孩子匆匆告别,再度踏上了新的旅途。
一同回来的男主人的小儿子,那个塔吉克青年,要出村办事,肃征想顺道送他一小段,最后说几句话。他与肃征这两天渐渐熟了,便没有过多推辞,坐在了肃征与晏青棠那辆越野车的后排位置上。
在帕米尔高原上,安全是第一位。
肃征将车开得很慢,后方陆乘风的车也是慢慢跟着。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着,成片的杏林,连绵的雪山,一切和来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