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蒲芝荷将来真失恋了,对杭柳梅来说还有点棘手。一想到自己又要处理他人的爱情难题,杭柳梅就忐忑,这么多年来她参与过的下场都不太好。
“接下来你想去哪?”蒲芝荷的语气平常得像这只是一次遛弯。
“先回家吧,你这裙子——”
“穿回去,明天再来还,祝甫应该会和店员解释的。”蒲芝荷还沉浸在奇异的兴奋里,今天四舍五入算是真的逃婚了。她以为自己会难过,但其实一点也不。
家里的灯亮着,她们推门进去的时候小麦正在炒菜,他看见蒲芝荷这身装扮愣住了,问杭柳梅:“奶奶,你们去哪了?”
“你先和芝荷说吧,热出一身汗,我去洗把脸。”杭柳梅顾不上看他,边说话边往屋里走。
蒲芝荷两脚互踩脚后跟脱掉鞋,看小麦还站在原地,给他解释:“奶奶陪我去试衣服了,等我把裙子换下来就帮你做饭。”
等她离开,小麦从手举着的不锈钢锅铲里看到他的脸,心底暗骂自己蠢,回到厨房闷着头翻锅。
吃晚饭的时候祝甫的电话来了:“你们去医院了吗?在哪个医院?要不要我过来帮忙?那好吧我不去了。杭老师这会睡了还是醒着,你没在她旁边吧?我就是想说今天这大好的事,全被她搅和了,老太太真的是……行行行,我不抱怨了,我也没说她什么坏话呀,求婚这种事情哪能一而再再而三,而且都已经惊喜过你一次了,要再让我求婚我都不知道怎么设计了……”
“你不觉得你现在讲这些话很不合适吗?不要再说求婚了,今天就算不出这档事,你的求婚也不会成功的。”
祝甫似乎没有听懂这句话,他还不肯放下电话:“行了行了不说求婚了行了吧。我今天也没心情了,我去找你们吧,你给我说一下医院地址。”
“不用了,杭老师点滴马上挂完我们就要回家了。”
“那刚好,我直接去她家里见!”
蒲芝荷还想说什么,祝甫又把电话挂了。她立刻收拾掉换下来的衣服鞋。杭柳梅狼吞虎咽吃完饭,拉上卧室的窗帘,给自己额头敷上一条热毛巾,搭着毛巾被躺在床上装病。
她刚躺下又坐直把小麦叫进来:“快把餐桌上的碗洗了,一会祝甫来了可千万别说我们早都回来了。”
“奶奶你怎么了?你病了?你难受刚还吃两碗饭,你会积食的,我去给你找点药!”
杭柳梅一把把毛巾扯下来叫住他:“嗨呀,我没事,你看,一点事没有。是今天小祝给你芝荷姐求婚,她不想答应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全靠我装晕我俩才能溜走,一会小祝到了你别说漏嘴啊。”说完把毛巾放回去,安详地躺下,在心里编一会要讲的台词。
祝甫来了,一手提着水果,一手捧着花,这花还是刚求婚那束,他把玫瑰抽出一半换成百合。“杭老师,杭老师,我来看您了!”他换上拖鞋一边轻声呼唤一边走进卧室。
杭柳梅举起一只手:“小祝,是你来了——我没事了,今天明明好好儿地看你们仪式,结果两眼一黑,晕头转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听见有人喊我‘奶奶、奶奶’,我想回答,结果喉咙都说不出来话,就是感觉身边热得很,胸口喘不上来气,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到车上的。我后来好像看见你的脸了,是你扶我上车的吧?谢谢你啊,我今天把你们的喜事都耽误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小麦和蒲芝荷从卧室退出来的时候,杭柳梅还在拉着祝甫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话。小麦微微靠近蒲芝荷,小声点评:“奶奶不太会撒谎。”
蒲芝荷点头赞成:“细节太多了。”
慰问完杭柳梅,祝甫退出房间,瞄了一眼坐在客地毯厅玩《怪物猎人》的小麦,拉着蒲芝荷到阳台上说话。蒲芝荷见到他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把窗户全部拉开。
“我和你说没事了吧,你为什么还非要跑一趟。”她问。
“她倒在我的求婚典礼上,我能不问候一下吗,那我都成什么人了,别人听了不得觉得要和你结婚这人人品有问题。我这不是也想帮你留下点好印象,别老觉得我们坐办公室的净是些假把式,礼数到位了将来干什么都好开口。更何况,那条裙子我总得给人还回去吧,俩店员都吓坏了,这裙子租一天都几千块呢,就让你那么穿着跑了,说不定我一会还得赔钱……”
幸亏有小麦的游戏背景音,不然祝甫这番话怎么听怎么让她不耐烦,蒲芝荷轻蔑地冷笑:“那你今天来看她,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给我铺路,还是你真的担心?”
“肯定三个原因都有啊!”
“但三个原因分先后,就是我说的这个顺序对吧,其实你最看重的是那些而已。”
“不是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讲话怪怪的啊,有事没事又冲着我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今天还做错了?我是求婚求错了还是探病探错了?你想说什么不如就说明白点。我承认我看重面子看重关系。谁活着不看重?你要是不看重你不是也要求婚婚礼这些仪式吗?”
“我要这些仪式?你也太不了解我了祝甫。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想要这些,不管你后面还有什么计划,都先停下来吧。”蒲芝荷说到这里住嘴了。实在无趣,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不是介意这个仪式是何种形式,她介意的是整场谈婚论嫁就是一出闹剧,祝甫从来不和她分享剧本,却要求她演下去。
他演他的,她说她的,两个人还要硬凑在一起,真是滑稽。她不想在别人家和他说分手,果断转身:“我去把裙子拿给你,你就在这等着。”
等她进房间,祝甫点了一根烟,小麦闻到烟味扭头看他,祝甫在花盆里掸掸烟灰问:“不介意我抽一根吧?”
小麦说:“你抽吧,别出阳台就行,奶奶不喜欢烟气熏着她的画。”
祝甫点点头,又问:“那你不抽烟吧?”
小麦摇头:“不抽。”
“不抽好,抽烟一身味道,对身体也不好,还要被人管着,她就不喜欢我抽烟。祝甫扬下巴暗指蒲芝荷,难啊难,干什么都不喜欢。哎?你谈恋爱了吗?”
小麦刚好输了这一把,正要放下游戏机和他再聊聊,蒲芝荷抱着裙子走出来了。
她看见他又在抽烟了,以前不喜欢他抽是因为他抽起烟来并不帅气,可他还以为自己吐烟圈的样子很禁欲,这种做作更让他像个二流子。祝甫念书的时候从不抽烟,但他这个人不经劝,但凡别人一激就跟着走,喝酒划拳都是这么学会的。
她不会说他了,她的话不会他造成任何改变,却会让她变得事事抱怨时时聒噪,倒挺符合不少婚姻里的配置。
因为一个人的决不妥协,而使另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这样的“白头偕老”,不是祝福,是个诅咒。
祝甫看见她走过来,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把烟碾灭,而是凑到窗边一口气吸完最后一口,才把烟蒂扔在花盆里,风把他呼出去的烟又全都吹回来。
蒲芝荷把裙子放到他手上:“我熨过了,去还了吧。”
祝甫拿起来看看:“这不是我挑的吧?今天在那我都忘了问你,她们怎么给你拿了这样一条裙子,这么短,有人穿这样的婚纱结婚吗?还是你自己喜欢?那行吧。”
蒲芝荷把他推到门口,告别的时候,祝甫看着裙子问:“芝荷,咱们能不能不要为这件事生气,我就是还想问问,你今天最后的时候……”
蒲芝荷已经下定决心要告诉他,不愿意。
小麦却从后面突然冒出来打断祝甫,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指着杭柳梅的卧室说:“芝荷姐,奶奶刚才叫你,说是展览主办方打电话来说要调整作品,她这会病着讲不清楚,你要不要过去看一下。”
祝甫撇嘴清了清嗓子:“算了,你说得对,早知道就不在今天安排这一趟。你去忙吧,我去送裙子了。”
第三十章 怨侣
听见门关上了,杭柳梅从床上爬起来问:“他回去了吧?”听两人说是的,她放心地溜回沙发上看电视。
蒲芝荷走到阳台把祝甫刚扔在花盆里的烟蒂捏出来扔了,顺便到厨房倒水喝,小麦在她旁边洗水果。她把壶放电插座上等水烧开,没事和他找话聊:“刚刚你们聊天了?”
“嗯,他问我抽不抽烟,谈没谈恋爱之类的。”
蒲芝荷心想祝甫这人八卦的还挺多,顺着问:“那你都回答他了吗?”
“说了,我没在谈恋爱,他说不谈也好,没人管着。”
“不用听他的,谈恋爱挺好。”蒲芝荷说完又加了一句:“只一点最重要,那就是人是易变的,但又是很难被别人改变的。算了,我们俩是对怨侣,你别听我们乱教你的东西。这种事情都是无师自通的,照别人的来就没意思了。”
“那你喜欢他什么?”
“嗯?”蒲芝荷没明白他怎么问这个。
“你不论是讲课,还是画画,还是和奶奶一起工作,都不会拖泥带水,而且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再后来在餐厅见到祝哥,你却说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感觉很违和。其余的事你都很潇洒,只有这件事不是。”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特大暴雨,小麦刚打开了厨房的窗户。外面是狂风大作的阴天,不开灯的厨房变得昏暗。一道闪电劈开天际,他背着光低头一下下切水果。
蒲芝荷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这语气不像好奇她感情生活的男大学生,反而像个同龄人。但是小麦还是不够了解她,她就是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才来到他们家的。
“人很可能会和自己最初幻想的形象毫不相关的人谈恋爱。祝甫确实不是我最开始的理想型。最开始他帮室友送情书,把给我的信送错了人,促成别人在一起,他自己反倒来追我了。傻里傻气的,让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后来突然决定可以和这个人恋爱试试。”
“其实我们正经在一起的时间很短,自从我大学毕业出国就一直是异国恋。我在国外的时候都不怎么想他,每天上课、画画、旅行,外面的朋友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才反应过来,哦有一个,还在老家呢。但我没有做过脚踏两条船的事,也不算太渣吧。”
“在念书的时候他是很好的玩伴,后来就不是了。最后两个人相差越来越大,就变成了你们看到的这样。”蒲芝荷说完才发现她和祝甫的故事这么短,这么简单,果然是鸡肋了。
小麦问,你们想过以后吗?
她说,我也想游刃有余地结束这段感情,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好像现在我怎么做都会伤害到别人,这个人有可能是祝甫,也有可能是我的父母。你觉得我潇洒,因为我都管的是别人的事,没想到自己的这么棘手。
小麦切完一整盘西瓜,开始洗刀和案板:“奶奶说与人合作忌讳交浅言深,但我还是想说,他可能是想和你结婚,但他好像并不是非你不可。”说完递给蒲芝荷一块西瓜就走出了厨房。
今天从杭柳梅到小麦都在提醒她早做决定,旁人都看明白了,是她这个局中人太优柔寡断。她在心底笑自己原来也是纸老虎,主见都用在了小事上,婚姻大事反倒总等着老天爷推一把,偏偏越是大事越依靠不了任何帮助,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硬着头皮走。这次她真的要走了。
没过几天祁绣春的电话就来了,蒲芝荷在客厅公放,杭柳梅在一旁提着气听。
祁绣春说:“这手镯做不了,画上只有半边,但你这花纹可不是对称的,得让画家本人来我这确认一下。”
蒲芝荷看杭柳梅表情说:“好好,一定,那您说什么时间去找您?”
过几天吧,我最近在外地看货,等我回西安了联系你。祁绣春那头乱糟糟的信号不好,差不多讲定就挂了电话。
“娘呀娘呀,绣春姐这是要见我了?”杭柳梅从沙发上站起来搓着手围绕茶几转圈,“你们说她是要找我翻旧账还是和好?她,她怎么不明说啊!大家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兜圈子!”
蒲芝荷和小麦都说,她和你一样拉不下脸啊,这样不正好,你们借着这幅画发挥,搞不好还能把它合作画完。
杭柳梅抓了一把头发说,这我可都不敢想。她没了主意,就去翻黄历,先看今天的吉凶,再算算“过几天”哪天算是好日子。
晚上祝甫又联系蒲芝荷,问求婚那天的钻戒她要不要,不喜欢的话就退了,这种贵重物品别砸手里了。两人就找了个餐厅见面。
“那个求婚你不满意对吧?我准备的时候犹豫过是不是应该少点人来,那天我看见你表情就知道做错了。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是你不喜欢的吗?”祝甫十指交叉胳膊撑在桌子上,话倒说得诚恳。
“如果我真的想结婚,我向你求婚也可以,哪天一时兴起去民政局领证也可以。但是,”蒲芝荷抱臂靠着椅背,“我说了等我和杭老师忙完展览,为什么你就是不可以?你为什么永远听不懂我说话?还是说你不在乎我的决定?”
祝甫无语地转头狠狠长出一口气,弯曲食指敲着餐桌:“现在办这些事和到时候再办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不能一边工作一边生活?还是说等到展览办好了,你又有其他事情要忙,那是不是就是说你压根就不想和我结婚。”
“以前想过结婚,那是因为那个时候幼稚,还觉得结婚是到了某个年龄自然而然就应该做的事。但是现在不这么想了。祝甫,你和我已经不适合结婚了。”
“为什么?蒲芝荷你这个人我真的搞不懂你。因为你现在遇见这个崇拜的前辈了,离梦想更近了,所以觉得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了?我一直以来够支持你的了,你那么好的专业不继续工作,你跑去搞创作搞艺术,现在快三十了咱也没成什么大画家,也该现实点了吧。你就是家里太放任你了,书生气太重。哎,商贾之家,还是目光不够长远。”
“你这指点江山的是在说谁,为什么我三十了我就要怎么样?你也快三十了,就你现在这样子我都还没有评价过你,你凭什么一直要求我?”蒲芝荷一疾言厉色,祝甫的气焰就缩回去了。
服务员来上菜,两个人都短暂地闭了嘴。
等外人走开,她自嘲地说:“和杭老师在一起的机会对我来说这么重要,而你只在乎我吃饱穿暖穿衣嫁汉,其余的一概懒得费心思。”
换祝甫靠到椅背上,他搓了一把脸,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说这句话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祝甫,你也只是在生搬硬套谈恋爱的步骤一步步完成任务,并不把我当做一个特别的人来看待。或者说,你是挺喜欢我,但你不了解我,也不愿意了解我,我们两个互相耽误下去没有意义了。”蒲芝荷已经冷静下来了。
“现在进入对我的控诉了是吧,你说的这个问题它只是因为咱们后来相处太少了,而且感情本来就全都是趋于平淡的,所有爱情都会变成亲情,不可能咱们一把年纪了三四十岁了还和念大学的时候一样,那种人都有病你知道吗。”
祝甫说完也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肉嚼起来,然后突然掏出戒指打开放在桌上:“这个你再看看吧,确定不要我就去退了,不退的话大小款式都还能改。”
蒲芝荷看也不看戒指就说:“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