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月圆——夏日眠【完结】
时间:2024-11-21 14:37:47

  《春满月圆》杭柳梅
  作者:夏日眠
  简介:
  一生只做好一件事,然后呢?
  杭柳梅半生研究壁画,老伴去世后,儿子的哥们居然来追求她!
  然而他猝死在了她面前,杭柳梅大受刺激,决心重活一次。
  第一件事就是让孙子小麦帮自己找曾经的女笔友,好培养出个徒弟一起完成遗愿清单。
  小麦找不到奶奶要的人,就请暗恋的学姐冒名顶替;
  蒲芝荷:可以,只要能逃婚,我愿意。
  大闹一场之后,曾经的遗憾还在吗?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弘一法师
第一章 柳梅
  蒲芝荷对这个报告厅不陌生。
  水晶吊灯、血色窗帘、樱桃木台阶,还差一架嶙峋的管风琴,就是一幅十九世纪油画。
  她最近给朋友的选修课做助讲教师,总是临上课前藏身在这阴沉的西式建筑里听着《心经》看《佛教美术史》课件。
  有一次趴着睡着了,被鼎沸人声吵醒,还以为到了大雷音寺,然而只是学生会换届选举。
  今天这里左手边整排的落地窗全部拉开窗帘敞着,亮亮堂堂的,据说是嘉宾特别要求的。
  此刻她顾不上窗外的春天,眼里只有本次任务的主角、台上的演讲嘉宾——杭柳梅。
  蒲芝荷当年高考被调剂到文化遗产学院,对杭柳梅的名字耳熟能详。她是这个冷门行业里的传奇,不到二十的年纪被派到敦煌,就那么枯守莫高窟画了大半生。
  这两年敦煌学热度不减,后来的讲述者为当年甘为孺子牛的先行者拍纪录片、出自传,终于让门外汉们也对西北大漠里的神佛画匠有了留意。
  六十九岁的杭柳梅看起来比蒲芝荷想象中年轻。
  她是人到了一定年纪气质就会覆盖容貌的例证。下垂的眼尾看起来很慈悲,鼻翼两侧的法令纹自然地分割出苹果肌。她的精气神一半来自于敏锐的眼神,另一半则来自于尚还饱满的脸颊。
  齐耳的自来卷短发新染过,发根是齐整的黑色,还另外淡淡扫了眉粉和唇膏。衣服不是老太太常穿的那些枣红深紫、描金绣银的长衫短褂,而是颇有版型的呢子大衣和衬衫长裤,虽然不如头发崭新,但另有一种熨帖的质感。
  她瘦小的身躯在软垫高凳上,腰板挺直、双腿并齐,坐得很端正。蒲芝荷将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不自觉地放下了自己的二郎腿。
  主持人是上次那个新当选的学生会主席。
  “风霜难掩半生赤诚热血,画笔重现瑰宝千年风华!今天我们邀请到的是曾任职于敦煌研究院,从事壁画研究的泰斗——杭柳梅先生!”他光是念完头两句诗就已经很激动了。
  杭柳梅本来已经戴上老花镜面向观众,闻言扭头看年轻的学生会主席。
  她没有像其他老人常做的那样把眼镜推到鼻尖上,从镜片与脸的缝隙中瞟着眼睛把目光投射出去,而是两手摘下眼镜,微笑着对他说:“谢谢这位同学,不过叫我杭柳梅奶奶,或者杭柳梅老师都可以。”
  对面听她说完,转向听众继续激昂发言:“杭老师,‘先生’在这里是尊称,表示您——是我们心中的巨匠!”很满意自己代替下面的人解释了这份周到的心意。
  “我知道,小伙子,”杭柳梅一边转过头去,一边慢慢戴上眼镜,“杭柳梅奶奶,这个更好。”
  杭柳梅今天有点不得劲。
  这款染发剂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蛰得她头皮发痒,早上刚吹好的造型再多挠两次可就塌了。胃里也不舒服,全怪自己贪方便将就着用昨晚剩的包子稀饭作早餐。
  她太久没到人前露脸了,真是有点紧张——虽然这辈子就没怎么露过。她昨晚在床上烙饼翻到三点才睡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吵到孙子小麦。
  杭柳梅看向台下第一排坐着的麦序。
  他已经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的“三兔共耳”印花短袖,这是之前陪杭柳梅参加活动买的敦煌周边。
  “这小子就是不听春捂秋冻,”杭柳梅心里念叨,“算了,反正今年暖春。”
  主持人的开场白还没念完。杭柳梅继续走神:“小麦这大名我起得真好,四月生的孩子,麦序麦序,未完待续。”
  春夏生的小麦已经十九岁半了,按照老一辈算虚岁就是二十一,但杭柳梅在这个问题上很是一板一眼,因为她还没准备好进入七十岁,所以她六十九,小麦十九,这事得实事求是。
  自从青春期以来,小麦就像要把天戳个窟窿一样自顾自地长个子,也许营养全用来抽条了,他从来也没胖过。直到进了大学都还偷偷摸摸地往上又冒了两公分。
  小麦在娘胎里给自己挑到了和母亲一样漂亮的眼睛和鼻子,眼角微微向上,双眼皮呈扇形,鼻梁上一颗痣是点睛之笔。嘴巴不是一般男生的薄唇,而是有点嘟嘟的。
  遮住上半张脸来看倒像个女孩子。丰润的嘴搭配方下巴,英俊之余显得还有点多情,但眼神太憨直,怕是不大会花心,反而很容易被人骗。
  “小时候是个白净面皮,什么时候变这么黑了?”杭柳梅这才注意到小麦疯玩了一个假期晒出来的成果,“长手长脚,长脖子长身子,就那么直楞楞地卡在折叠座位上,简直像一只竹节虫!”
  她得出这个结论,就把自己逗笑了,主持人将这视为自己的赞词获得了她的认可,再次让大家热烈鼓掌。
  阳间的人气儿确实是杭柳梅目前急需的。
  前年老伴老姜去世,从确诊癌症到撒手人寰就几个月功夫。杭柳梅和他算是神仙眷侣,相识相恋相知在敦煌,几十年吵架次数不超过两只手,其中有的放在别家最多算是拌嘴。越是这样,越难走出来。幸好杭柳梅描描菩萨听听佛经,想逃避悲伤也能有个去处。只要一想他,她就开始画画,想通了四大皆空,日子就还能过下去。
  事情就出在半年前。
  杭柳梅和老姜当初在敦煌的时候条件不好,生下儿子姜云逸后因劳累流产过一次,后来再也没能怀上孕。就这么个独生子,她们希望他闲云野鹤,受这几百窟的壁画熏陶,多少也能像贾宝玉有点灵性慧根。
  没想到这小子是鲁智深转世、美猴王投胎,调皮捣蛋没消停过一天。他打小就不是个念书的料,空长一身派头。长大以后劲头一半用来钻研汽车,一半用来和媳妇麦穗恋爱。即便步入中年,也比儿子小麦更让人操心。
  姜云逸加入了本市的一只摩托车队,没事就聚在一起翻山飙车。其中有个叫宋疆的老头,外号“及时雨”,哪个队友有点什么事他都冲在前面,和姜云逸很能玩到一块去,一问才知道他只比杭柳梅小十岁。
  姜云逸回家用他教育杭柳梅,妈你没事也多出去运动,太极网球什么的都行,重在享受人生锻炼体格。人老宋没比你小多少,成天天南海北地逛,我们上周还一起进峪爬山,人家今天已经在泰国玩潜水了。
  也许是想借这位“及时雨”的生命力感染一下母亲,姜云逸把宋疆请到家里做客。谁知丧偶多年的宋疆有自己的打算,他对杭柳梅一见倾心,从那以后就开始了为期六个月的追求。
  说是追求,其实就是吃饭、散步、聊天。宋疆是有兴趣把年轻人的喝咖啡看电影都安排上的,但杭柳梅疾言厉色拒绝,她把两人的结交牢牢钉在朋友的尺度内。那就先从朋友做起,宋疆毫不介意。
  第一次是宋疆以请教艺术问题为由把杭柳梅约出来吃午餐。一大早先爬山,赶午饭点回到秦岭山脚下的湖景餐厅。宋疆租了一只小船,粗声粗气地和商家商量了半天,最后获准把饭桌搬到船上去,他划她吃。
  对着湖光山色,宋疆大讲自己走南闯北见识的奇闻异事:穿林海,过雪原;海钓遇鲸鱼,草原降烈马;深山见黄鼠狼拜月,古刹听高人说法之类。
  杭柳梅像是冬眠的动物苏醒,对着春花秋月不知所措。外面的人在狂欢,而她在壳里不知魏晋,无论有汉。
  第二次杭柳梅执意请回去。宋疆说要是这样的话就代表杭柳梅没看上自己,杭柳梅说本来就没相看他,不吃就算了,宋疆装作勉为其难答应。
  这次订的是一间空中餐厅,她们在大楼顶层延伸出去的阳台上吃饭,脚底的玻璃之下是霓虹色的车水马龙。宋疆不讲辽阔天地了,转而向杭柳梅请教家事,大女儿一把年纪不结婚,二女儿生完孩子就家里蹲云云。
  还是你这儿子好,也能和我玩到一起去,我这辈子就遗憾没个儿子,他说。
  你把我儿子当儿子?我儿子可是把你当兄弟,她想。
  这顿饭吃出了点醉翁之意,杭柳梅及时喊停。回家之后有些惋惜,是个有意思的人,但怎么总想拐到找老伴上去。她在前一段婚姻里很幸福,不代表她后半生非得耗着个老头去当保姆。
  第三次破冰还是宋疆主动的,他说自己要走川藏线,这次结束也许就不回本地了,要去二女儿家帮忙带外孙,想和杭柳梅吃顿饯别饭。
  赴宴前杭柳梅对着镜子系丝巾,右眼皮一直在跳,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跳灾”和“跳财”,哪个是哪个。
  晚餐定的葡国餐厅就在杭柳梅家路口,开了十几年,一家子都吃腻了,但宋疆说这里有本地最好吃的焗蜗牛,唯独这道菜杭柳梅从来没点过。
  夜幕时分,餐厅灭了大灯,给每桌都点上蜡烛,七彩的马赛克玻璃烛台上,火苗一跳一跳的,杭柳梅的右眼皮也一跳一跳的。
  宋疆从餐厅播放的萨克斯音乐说到自己年轻时外派出国,从当地人手里拿到猎枪的故事。见杭柳梅听得意兴阑珊,他直接跳到最惊险的部分。
  “那玩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把它这么着抱在怀里,枪口朝天,就那么一下——”他越说越激动,上手比划起来,却突然卡壳,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眼珠子瞪得像要蹦出来似的,两只手还维持着刚刚模仿抱枪的姿势,死死扣在自己身上,然后就那么直挺挺地,“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杭柳梅大骇,不知他是中风还是中邪,慌乱之下一把将毛巾塞在他嘴里怕他咬到舌头,跪地掐他人中,甚至尝试扶他起来。餐厅又昏暗又安静,此番动静引来一群人,杭柳梅只觉得周围又热又嘈杂,头上沁出了汗,胸口也闷得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不知最后是谁打了急救电话,可是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医生说是肺动脉栓塞。就这么简单,刚还生龙活虎的人就没了。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杭柳梅在医院等候区的冷板凳上想起来了。
  这一次画画也救不了她。常说“人死如灯灭”,她算是看明白了,有的如灯灭,有的如日落,有的如倾盆大雨、电闪雷鸣。老天爷哪管那么多,就那么一下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来不及留下。
  杭柳梅身子发冷在家躺了好几天,老宋的葬礼要到了,她身虚脚浮地爬起来给他写挽联,眼前总是老姜和老宋去世前的景象,绕得她脑子乱,只好从书里找灵感。
  “端坐念真相,此便是如来。”……
  “岂住空空里,空空亦是尘。”……
  “举世只知嗟逝水,无人微解悟空花。”……
  杭柳梅机械地翻页,字跳进眼睛,无知觉地走马观花。
  这两年她也一直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她还没怎么活,居然就这么老了,像是生锈了一样全身嘎巴嘎巴的。
  她有天做梦梦见自己走着走着倒在地上散成一滩血肉,家人围着她哭,她就站在他们身边却无人理会。醒来以后告诉儿子和孙子,他们劝她梦见死反而是增寿,但那种焦灼和恐惧成了心口疮,向内溃烂。
  是人就难逃一死。不管怎么样活,最后都一样结局。刚翻书读了什么全不记得,十几岁的时候背下的一句诗,此刻没由来地冒出来——“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在敦煌待了半辈子,事业、朋友、家庭,走的走散的散,几十年得到又失去。一辈子如此而已。
  来时一个人,去时一个人,但又是另一个人了。
  金庸怎么说的?“人生就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这两年接二连三的永别和身体的衰落都让杭柳梅忘了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和生活较真的人。没了结的事情还很多,来不及了,她还要大闹一场。杭柳梅把书扔到一旁,摁亮台灯,笔走龙蛇,唰唰写下自己的“遗愿清单”。
  第一、要找回自己艺术研究事业的继承人;第二、要和绝交的“凤辣子”祁绣春解开心结;第三、要帮儿子追回儿媳妇麦穗,还孙子一个完整的家庭。
  最后一条,怕是今生无缘,但箭在弦上,她的笔已经停不下来——创作一件完美的瓷器作品。
  她当年本想学瓷器专业,却阴差阳错去了国画系,到敦煌以后被安排临摹壁画,没想到后来再没机会完成梦想了。
  安排好自己告别人世前的所有任务,杭柳梅那个晚上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章 芝荷
  杭柳梅翻出几十年前的电话簿联系老朋友,大家都大差不差,含饴弄孙或是病痛缠身,还有极少数仍然在一线工作。
  杭柳梅揉了揉眼睛,把孙子拉过来:“奶奶以前有个笔友后来出国念书了,你帮我找找她现在在哪?”
  “啊?”
  “啊什么啊,那个女孩特别优秀,我当时就想收她做徒弟的,她后来出国了,我现在想把我的手艺传承下去。搞不好我还能带出来个传人,不枉干这一行几十年。”
  于是小麦被奶奶在背后盯着,拉开凳子按照她说的输入密码、验证码、密码错误、忘记密码、重新设置……
  最近一封回信还是六年前,女孩告诉杭柳梅自己七月就要动身去欧洲。
  奶奶怎么没给她回信呢?小麦想起来了,那年妈妈麦穗做了一场小手术,他爸衣不解带地凑在病床边伺候,后来还是病号说他的头油味熏人,他才逮空回家休沐。
  出院后麦穗又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小麦见奶奶端着红糖炖蛋给妈妈,尾随过去,从半掩的门里听到“宫外孕”、“小月子”,彼时的他还不懂这些词的含义,转头就忘掉了。
  等麦穗身体恢复,小麦也该念初中了。父母工作一个比一个忙,全是爷爷奶奶照顾他饮食起居。奶奶和她就此默契地断了联系。
  小麦顺从地按照杭柳梅的要求重拟了一封邮件。接下来几周日日查看,却都没有回信。等待的日子里小麦翻完了两人之前所有聊天,当然了,是经过杭柳梅允许的。
  信里的人喜欢老电影,她们聊《新龙门客栈》和《倩女幽魂》,两人争执不定林青霞和王祖贤谁更风华绝代;她大学毕业和同学走西北大环线,杭柳梅和她讲玉门关、九层楼,提醒她一定要吃敦煌的李广杏和驴肉黄面;两人聊得最多的还是画画,线条、色块、空间。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交换过照片,小麦读着这些文字,脑海里出现的都是另一个女孩的样子。
  半扎起的头发没有染过颜色,干净的面容眉是眉眼是眼,他说不上来她的五官哪里最好看,但就得是那样的眉骨那样的鼻梁,一气呵成几经藏锋,才能组合成这样一张英气而又清冷的脸,如同一樽不着墨色的薄胎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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