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蒲芝荷。小麦第一次见她是在选修课上。他本来要选《西方哲学十五讲》,却选成《佛教美术史》,盛传后者的老师经常点名且作业多,因此小麦不敢逃课。
大家都喜欢瑟缩在教室最后,小麦独独占据了第一排靠门的桌子临近走廊的座位,老师经常拿着话筒站在阶梯教室的中间,他那里是真正的灯下黑。
那一天小麦照常喝最爱的青梅桂花,叼着吸管漫不经心走进教室,却发现自己的专属座位上坐了一名陌生的女生。他默默放下书包坐到这张三人课桌的另一头,两人之间相隔一个空位,上面是她的包。
她偏过脸抬眼看小麦,一把拿起提包放进自己的桌兜:“你要坐在这里?不好意思,包太大了,所以刚放你座位上了。”
小麦摇摇头说:“我在这里就好,你放吧。”
他说得很轻,最后的音都快被自己吞进喉咙了。说完拿起已经见底的饮料又喝了一口,吸管戳在青梅上,酸得他牙疼。
他拿出纸笔看向讲台,视线路径覆盖了桌子另一端的女孩。她整个人裹在宽大的西装外套里,脚上是一双黑色长靴,外面刚下过小雨,她的靴腿和小麦的裤脚一样都沾上了泥点。
她正看向讲台上的老师,留给小麦的只有发丝飘散的后脑勺和一点点侧脸,耳坠还在微微晃动,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
老师说今天邀请到了一位助讲老师,她站起身走上讲台自我介绍说:“大家好,我叫蒲芝荷,曾经就读于本校文物保护学专业壁画方向,算是各位的学姐……”
小麦只比其他人早认识她一分钟,却好像认识她很久了一样。就是这“一分钟”,让他生出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欣喜。在她的自我介绍里他还知道了她毕业后就去了意大利留学。他比她低了十届,要不是今天,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学校里认识的。
蒲芝荷讲得很好,却没有几个人认真听课。小麦坐在第一排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现出一些积极性,全程都仰着头,原计划为后天的电磁期中考试突击复习,却连课本都没有拿出来。
下课了,她回来站着收拾东西,从包里抽出一条围巾松松地在脖子上绕了一圈,突然抬头对小麦说:“同学,刚你们老师说我今天好像占了你的座位,选修课还坐第一排,不错。”
“学姐,下周还是你讲课吗?”小麦问。
“嗯?”蒲芝荷反应过来,“还是我,下次把座位还你。”
小麦很想回答她,你好,我叫麦序,没有关系。
但他仍只轻轻地说:“没事,没事。”
蒲芝荷笑笑,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拎上包边低头看手机边随着人潮走出去。
《佛教美术史》是晚课,等小麦走出教室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回宿舍的小道还是湿漉漉的。他闻到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有研究说人类嗅到这种气味的能力比鲨鱼嗅到水中血腥味的能力更强。小麦也变成了一株植物,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路对面有人在抬头拍照,传说今晚是百年一遇的超级月亮,月光超出往常的明亮。于是小麦走得很慢,他在收藏整个夜晚。
再上课是一周后,然而这天蒲芝荷没有来。
小麦一切如常,平静地就座、听课、记笔记。课程回归索然无味,小麦打开电脑,继续写他的无限流网络小说,主角在冒险里又死了一次。
声音停下来了,小麦停手抬头,老师也正微笑看他。他不动声色地合上电脑,没想到老师做出了邀请的手势:“请到台上来吧。”
小麦不知发生了什么,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正准备站起来,背后蹿出一个苗条的身影——是蒲芝荷。原来老师在和她说话。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今天不在教室上课,所有人现在往西门集合,我们去香积寺。”
伴随着一阵欢呼,所有人蜂拥而出,香积寺要往南边山脚下去,门口停着大巴。蒲芝荷坐在第一排,手边靠窗的位置空着。小麦上车后先看到她,又看到最后一排还没坐满,他扶着座位站在车头考虑,司机催促他赶紧坐下。蒲芝荷一眼就认出了他,向里挪了一个位置,示意小麦可以坐在她旁边。
“同学,你刚刚写的是课堂笔记吗?手持光剑斩杀巨魔的应该不是悉达多吧?”等小麦坐定,蒲芝荷头靠在窗上问他。
小麦的脸有些烧,原来蒲芝荷刚坐在他后一排读了他的小说。
没等小麦回答,蒲芝荷给他抛出了台阶:“上课摸鱼被我抓到,那就给你布置一项作业,围绕我这两节课讲的写一篇五千字的小论文。小说写得也不错,以后连载的我也想追读,可以吗?”
小麦答应下来,挠头问她:“学姐,是发到你的邮箱吗?”
蒲芝荷向窗外看一眼,转过头说:“我没有工作邮箱。发到你们老师那里吧,她会转发给我的。”
说完她又把脸转向窗外,靠着窗闭上了眼睛。小麦抱着书包坐在一旁不再言语。
香积寺的游览很快结束,回程的车停在学校东门,同学们下车三三两两约着吃饭,蒲芝荷要穿过整个学校去西门坐车。所有人都已散开,她看小麦还站在原地,便停下问:“怎么了,还有问题吗?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说我叫麦序,小麦的麦,顺序的序。
“麦序,你是金牛座还是双子座?”
“嗯?”小麦没有听明白。
“麦序这个词指的不是农历四五月麦子成熟的时候吗。”
小麦很意外,奶奶确实是依此给他起的名字,但之前从没人道破。“我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但我是白羊座最后一天。”
“我要到西门去了,你还不走?”
小麦本来要回南门的宿舍,却鬼使神差地说,我也要去西门。蒲芝荷刚能到小麦的肩膀,她小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麦记得她问自己是哪个专业、喜欢读什么书、在哪里发表过小说……
他规规矩矩地回答念的是物理系、喜欢读幻想和历史小说,在微博上随便发发……
说到这他突然想起来,上周下课后他在微博上发了一篇幻想言情小短文,被室友刷到以后耻笑他玛丽苏傻白甜,他赶紧补充:“学姐你想看的话,我到时候都邮件发你。”
末了,又加上一句:“我会先好好完成作业的。”
蒲芝荷眨了眨眼睛:“你不用那么紧张。写小说又不是坏事,只是随便问问。是我讲得无聊吗?”
小麦点点头:“你讲得没有问题。我奶奶就是研究壁画的,其实我也很喜欢壁画。”
“这样啊,那很厉害,她也在本校当老师吗?”
“没有,她过去一直在敦煌临摹壁画,她叫杭柳梅。”
蒲芝荷脚步一顿,有一点惊讶:“你的奶奶是杭柳梅老师。难怪——”,她停顿了几秒后重新交代小麦,“你把作业和小说都发到我微信吧,我的微信号就是名字小写全拼,记住了吗小麦同学。”
名字,小写,全拼,小麦像是考试被划重点了一样慎重,严肃地点头。一直闲聊到门口,小麦告诉蒲芝荷自己家在本地,所以平时也会走读,方便回家照顾奶奶。
“好的,那我就在前面那一站上车了,回见。”蒲芝荷与小麦招手告别。
“你不如坐地铁或者打车吧,”小麦指路对角的地铁站,路灯下能看见天空飘起了雨丝,“你看起来很冷。”
“有吗?”
“嗯。”小麦在自己的脸上比划,指了指自己的眼皮:“你眼圈都冻红了。”
小麦认真的神情和耿直的话语将蒲芝荷惹笑了,她抹了一下眼睛,把手上的余粉递到小麦眼前解释:“那是我涂的眼影,它本来就是藕粉色的,这个色号叫‘fresco’,就是壁画的意思。小麦同学,以后可不要再误会了。”
奶奶要小麦找的人杳无音信,空荡荡的收件箱在鼓励小麦实现他那个大胆的点子。
那个学生也许可以是蒲芝荷。他有点紧张,又充满了信心,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蒲芝荷本来就是杭柳梅要找到的人。
他在期待着两人互相认识的时刻。
第三章 相逢
那天定下狸猫换太子的主意后,小麦约蒲芝荷在教室当面聊。一米九二的麦序站在讲台上的夕阳里低着头,规矩得像被罚站的学生:“学姐,事情就是这样,我愿意付你工资,可不可以帮我瞒奶奶久点,你说多少钱就多少钱。”
“不行,我不收小孩的钱。我可以帮忙,但如果你要给我付钱,那我可就走了。”
“不收小孩的钱”这句顶得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尴尬地将目光转向黑板上两人的影子。
蒲芝荷那天本来有点为其他的事情烦恼。
她的慈父慈母一个顾风花雪月,一个赚金银铜钿。当爹的搞艺术,然而艺术天分并没有社交天分高,混圈几十年写字卖画沽得几分名利,与人办联合画展,合影的时候经常被挤到边儿上,她会带点揶揄地叫他蒲大师。
当妈的搞旅游,一开始自己当导游带团,后来盘了家小旅行社,财运还算不错。她姓欧,蒲芝荷偶尔也跟着她的员工和客户叫她欧导。
蒲大师的艺术发展全靠拜进高门,跟着师傅“水墨复兴”,画大写意山水。连蒲芝荷出生那天他都还在酒桌上和人推杯换盏谈诗论画。
收到消息得了个女儿,他居然在去医院前脑筋一转,先找师父给孩子起名字。师父那段时间痴迷《楚辞》,拿过毛笔不假思索:“女孩儿啊,‘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那就叫芰荷吧。”
蒲大师赶到医院,抱着襁褓里的女儿自豪地给老婆汇报师父赐的名字,读了两遍,夫妻二人都沉默了。欧导嘴唇干涸哑着嗓子问丈夫:“这念着是不是有点怪?”
蒲大师背着老师改动一字,从此以后把蒲芝荷当接班人培养。
念高中分文理的时候,最好的朋友和暗恋的男生都去了理科班,蒲芝荷违抗父命拒绝当艺术生,执拗地苦学数理化,最后没有双向奔赴,但她把自己送进了金牌专业学文物修复。
蒲大师和欧导原来是很酷的父母。他们以为她大学毕业能顺利进研究院就业,没想到她跑去意大利学画画;以为她学成之后留在意大利闲晃是为了移民,没想到她又回了国;以为她回国是为了爱情,没想到她只字不提结婚。
“进国际学校当美术老师,钱多洋气;考博物馆编制,体面稳定。要我说这俩也没意思,还是当艺术家好,但这行要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蒲大师嘬了一口手磨咖啡,“我给你当经纪人,把你推成才女艺术家,怎么样?你爹我替你铺了二十年的路了……”
“然后你们两父女都穷得去喝西北风吧!”欧导觉得他完全没说到相上,直接开口打断,“是人就逃不过柴米油盐,你活在这世上,钱和人至少得抓一头吧。就你天天这样子,也不是发财的料,不如和祝甫把婚先结了,都谈了九年了,换别人都结婚离婚又再婚了,你们俩接下来是什么意思,也给我们个准话吧。”
蒲芝荷知道他们在这等着她了。
她在欧洲逛博物馆,看到流落海外的敦煌壁画,来了灵感乱涂两幅作品,被同学买去署名用作毕业设计。她捏着如此投机取巧来的小钱,混得逍遥。但这个年龄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已经算是蹭吃蹭喝,在别人眼里是个啃老的流民。
她还有一个感情稳定的男朋友祝甫。他一毕业就听从家人安排进入国企,最近正非常积极地争取升职,然后就等着和她结婚。
周围人觉得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刻不容缓的事,看她卡在这不愿意动弹,七手八脚地给她上催产素,非把她的人生大事给打下来不可。
结婚就是蒲芝荷漂亮衣服上的一根线头,她想要把它拽出来,却发现所有的经纬都乱了。
祝甫其实是个很适合结婚的人,他性格开朗、头脑简单,最重要的是还很务实。之前最大的缺点就是嘴太碎,这一点也在工作里改正了很多。
但她和他结婚,是另一码事。
在别人看来他苦守寒窑,现在她回来了要是不给个名分那就糟蹋了人家的真心。可她怀疑两人还剩多少真心,感情反正是早就变淡了,不能这么半死不活地结婚。
但祝甫摆明了此婚必结,年龄到了干嘛不结,再不结都要错过最佳生育期了。
她讨厌他这不带脑子随大流的混账态度,她也讨厌其他人催促她该如何如何。
他们偏要,那她就偏不。
蒲大师和欧导庆幸女儿长了张与世无争的淡泊脸,平时还能蒙住人。实际上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从小到大事事都要和规矩反着来。他们曾经觉得这样很不错,女孩子厉害点不容易吃亏,但快三十了还这么叛逆,实在有些棘手。
蒲芝荷对敦煌和壁画的亲近出于本能。在她童年时期蒲大师就带着蒲芝荷满城采风,六岁的某一天两人去了鸠摩罗什译经的草堂寺。
那时的草堂寺完成翻新不久,壁画里的菩萨神仙衣袂飘舞、满壁风动,她仰头努力地辨认画面讲述的故事,看得出了神,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趴着睡着了。
蒲大师沉浸在烟雾井奇观里,许久才发现女儿不见了。一通好找,失掉了画画的兴致,拉着哭哭啼啼不愿回家的蒲芝荷走了。
回家以后欧导发现那天应该是蒲芝荷去小学报道的日子,又将蒲大师怒斥一顿。
父女二人当晚用《画壁》做睡前故事。她做了一夜的梦,睡起来后依照寺庙和梦境里看到的壁画随手画了一张,连蒲大师都说她获得了天启。
后来蒲芝荷画艺精进,却找不到六岁的灵气了。
从听到小麦的奶奶是杭柳梅那一刻起,她就无比渴望见到杭柳梅本人。去他的工作,去他的结婚,她要见杭柳梅。
现在的她静静地坐在小麦身边听杭柳梅讲自己在敦煌的回忆,二十九岁的蒲芝荷很羡慕六十九岁的杭柳梅。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杭柳梅起身鞠躬向大家告辞,蒲芝荷上前接她走下台。
“奶奶,你不是叫我帮你找网友吗,我找到了啊。”小麦站到杭柳梅手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像和小孩子说话一样为她解释,“她本名叫蒲芝荷,芝荷姐才回国不久,是特地来看你的。”
“什么网友,我的那个可是正经笔友。”杭柳梅纠正完小麦,拽了拽衣摆转向蒲芝荷。
蒲芝荷已经抬起胳膊要与她握手,杭柳梅本能地握住,然后难以置信地盯着蒲芝荷的脸:“真的是你?”
“小麦这小子怎么也不提前和我打声招呼,这闹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还是个长辈,不能太掉价。网上老说的奔现奔现,这有那么好玩吗,这要是一男一女不得更尴尬......”杭柳梅一边想,一边眯起眼睛端详蒲芝荷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太投入,她又猛地提高了声音说:“哎呀你看——还麻烦你专门跑一趟。没想到咱们还能见到,真好,真好!”
蒲芝荷的手很热,握着杭柳梅冰冷干瘦的手指不敢用力:“是我一出国就玩野了,小麦说您在找我,是我早该主动联系您的。”
“好饭不怕晚,咱现在也见到了不是?”杭柳梅仍旧握着她的手,说:“以前只讲究老一套的浪漫光顾着写信,早知道你是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们当年就该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