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转头对着麦序说:“老了老了,既怕伤心,也怕开心。最怕空欢喜一场。”
有同学过来请杭柳梅签名,杭柳梅这才放开蒲芝荷的手,从挎包里掏出钢笔和老花镜,走到一边坐下为她们写寄语。
小麦叹了一口气,俯身对蒲芝荷耳语:“芝荷姐,我奶奶脑袋灵光,你一会记得不要说漏了。”
蒲芝荷说她知道的,撒谎的要义就是回避细节,九句真话里夹带一句假话。
杭柳梅回来后邀请蒲芝荷和她还有麦序一起吃午饭。“喜欢淮扬菜吗?游园惊梦的年糕黄鱼很不错,今天去尝尝吧。”杭柳梅挎上心爱的黑色竹节口金包走在前面,招手让他们跟上。
店家模仿江南园林在墙上做出花窗,门前吊着鸟笼,啁啁啾啾地叫着,只可惜今天客满,人声嘈杂破坏了意境。屋里一水的中式圈椅和青瓷碗碟,很搭杭柳梅今天这身衣服,蒲芝荷默认杭柳梅选这里是为了好好聊天。
服务员迎上来说今天生意好,三个人排号大概得等半小时。
“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杭柳梅转过身有些歉意地对蒲芝荷说,“饿吗?饿的话咱们再重新找一家,不饿的话就再——”
餐厅包间走出来一个身穿桃红色小香风粗花呢套装的老太太,头发也染得乌黑,全部盘了起来。她脸上还留着没有褪去的喜庆,走得眉飞色舞。身后的门没关,里面一桌人热热闹闹的。
杭柳梅话说到一半,看到迎面来人如同见鬼一样,猛地收声拉着蒲芝荷和小麦的手一边一个坐到门口等候座位的最边上,三人齐齐背过身去,直到那人走进了洗手间才敢转过身来。
小麦问她是不是遇到了熟人她也不回答,只说不如换到楼上去吃长安大排档。
蒲芝荷装聋作哑跟着向外走去,杭柳梅害怕再撞见刚才的人,边迈着小碎步往前赶,边扭头催小麦和蒲芝荷,没留意撞到了路人,两头都“哎哟”一声。
她刚站稳,两个胳膊肘就被人扶住,听见熟悉声音的在头顶惊呼:“妈?!”
小麦也跟着喊了一声:”妈?!”
“麦穗?你来吃饭?今天是不是祁绣春她女儿——”杭柳梅不偏不倚撞到了前儿媳妇身上,顾不上客套,先急着求证。
麦穗点头:“是,今天祁阿姨的外孙女过生日。妈你都来了也不进去坐坐?你们俩到现在还是不说话?”
杭柳梅摆手,不了不了,突然想起来救星就在旁边,指着蒲芝荷介绍:“这是我学生小蒲,今天我们出来有正事要谈,还是你先去吃吧。那个,不用给她说在门口见着我了,她没邀请我,我也不是为她来的。”
麦穗和蒲芝荷握了握手,问儿子:“小麦和妈妈进去吗?”
蒲芝荷才注意到小麦从刚刚叫了一声妈之后就没再说话了,他此刻也只是摇摇头,附和了一下奶奶,几人就告别分头离去。
蒲芝荷还在看麦穗的背影,她已经迈着飒爽的大步子走远了。麦穗是那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人,有在职场上大杀四方且胜利凯旋的神气。她令人喜欢,大概是因为她表现出来的热情很真实也很洒脱。
她刚对杭柳梅和小麦是熟稔的,但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并不自然。杭柳梅的反常是因为餐厅里面的人,小麦是为什么呢?麦序和麦穗,小麦原来是和妈妈姓的。
别人家的私事,她不愿多想了,蒲芝荷耸耸肩。杭柳梅和小麦已经在扶梯口等她。
“哎?芝荷?”
蒲芝荷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眉头一皱,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也在这里?
第四章 祝甫
下一秒她就计上心来,等转过身面对那人的时候,蒲芝荷脸上已经波澜无惊了。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说有学生要跳楼,你去帮忙救人吗?”祝甫一着急激动话就会变密,这会眼睛大睁,嘴巴一张一合的。
他最近热衷于和同事去健身房练肩背,人结实了不少,但两条胳膊耷拉着再配上诧异的表情,特别像个大马猴。
蒲芝荷在心里唾弃自己骗了人家还笑话人家。
在餐厅偶遇男朋友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撒谎被当场戳穿就不是了。
今天祝甫的爸妈坐飞机来西安,蒲芝荷内心逃避见面,所以编了套说辞来杭柳梅的报告会。
她知道这么做很幼稚,这些事情积少成多迟早有天从她身上碾过去。人就是得把骨子里逃避的是是非非全都碾成药渣,嚼碎了吞进肚子,才能治好自己的幼稚。
“学生救下来了,还是——那个了?你的事情办完了就告诉我我去接你,我还替你打掩护来着,给我爸妈说你有急事所以没法和我一起去机场接他们,两人这次过来就是专门想见你的你也知道。现在正好,我们也是刚到,那咱一起进去吃吧。”
祝甫这人这辈子干不了什么坏事,不等有人套他的话,他自己就全部抖出来了。他嗓门又大,惹得旁边的人频频扭头看他们。
面对这样憨实的他,蒲芝荷不扯个谎都有点对不起自己,她拽了一把他的胳膊冷着脸说:“声音小一点,我背后楼梯那站的学生和家长。他家里人都忙,只有奶奶来处理,老人家吓坏了。我们不想惊动学校上层和外人,对他前程不好。我趁着吃饭开导他一下,失恋不是大事。这事对谁都保密,记住。”
看祝甫一副懂了的表情,她后退一步,掸了他肩膀两下说:“那先这样,咱们回头再联系。”说完又恢复了平常冷冷淡淡的模样,好像两人不是很熟似的。
祝甫被她唬住了,嘴上说着噢噢好的,那你先忙。眼睛却不知道看向哪去了。
蒲芝荷看他表现怪异,向自己背后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杭柳梅和麦序站到了她身后,大概还等着她向自己的朋友介绍他们。
不等蒲芝荷开口,杭柳梅的眉毛拧成一团,挤出一幅愁苦的表情:“这位先生你是蒲老师的朋友吗?不好意思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还需要蒲老师帮忙,你看这事——唉。”
一切都藏在最后那个哀怨的叹息里,她看向沉默的小麦,向祝甫示意麻烦就是后面那个。
衣着考究的优雅老人,为了不通事理的孙子求情,祝甫自认为看懂了她的难为情。在他循规蹈矩的人生里少有这么荒谬的事情,但他很轻易地信服了,燃起一股助人的热情:“没事没事,老太太,问题不大,你们聊你们的,有事需要帮忙就联系我!”
说着给蒲芝荷飞了一个老练的眼神,然后就装作着急告别离去,扬起两片衣角。
刚一眨眼看到杭柳梅和小麦的时候,蒲芝荷就知道他们肯定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没想到杭柳梅开始飙戏,她在一旁成了龙套。杭柳梅果真没有让她失望,但她还是决定道一个歉。
杭柳梅好像没当回事,笑着说没关系,咱们先走,饿着肚子不适合聊天,有什么坐下了再说。
大理石地板倒映出两人的小高跟,蒲芝荷的鞋跟细,杭柳梅的鞋跟粗,走起来都喀嗒喀嗒的。小麦的长腿交替得很慢,跟在两人身后。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各想各的事。
今天直到祝甫出现之前小麦的心情都很不错。他没想过蒲芝荷可能是有男朋友的,见过之后又不太明白她的男朋友怎么是那样的。
小麦在和自己左右互搏。
他觉得祝甫配不上蒲芝荷,个头一般谈吐一般,国字脸招风耳,人群里过眼既忘的长相。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却不够斯文,有些社会人士的老气但不够稳重。
设想蒲芝荷的男友是另一个英俊体贴的精英,好像也不太对。
双手揣进兜,小麦低着头在心底轻嘲,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他替人家操心得挺多。本来她就觉得他幼稚,那么刚那样的人算成熟吗?
直到在饭桌前坐定,小麦的兴致都不高。
“怎么了麦序?到饭点了怎么反倒郁郁寡欢的,吃饭的时候不能不开心。”杭柳梅递给蒲芝荷一本菜单,自己翻开一本菜单,嘴上安慰着小麦,却并没有让他点菜的意思。
蒲芝荷只当小麦还在前一摊子游园惊梦门口发生的事情里,认为自己装不知道是最好的,和杭柳梅岔开话题:“杭老师,我向你们赔礼,您点菜我请客。”
杭柳梅不准,也不和蒲芝荷推脱拉扯,只问她爱吃什么。
经过刚才那一闹,杭柳梅的劲头和胃口都来了。见其余两人还在客气,她做主先上三碗西府一口香,一锅豆皮涮牛肚,一只葫芦鸡,还要各来一碗枣沫糊。
周围坐着不少游客,从后台簇拥而出一群蒙着面纱的女孩,站成一排开始表演《天竺少女》。
“芝荷,现在还在画画吗?”杭柳梅不提刚才的事情,冷不丁地问蒲芝荷这个。
蒲芝荷点头:“中间停了一段时间,毕业后反而开始画了。”
“能让我看看吗?”
蒲芝荷拿出手机给杭柳梅看自己的作品,杭柳梅把老花镜戴上,拿远了手机,只是“嗯”,也没说好还是不好。
放下手机,杭柳梅追问了两句画什么题材、学什么专业、对什么感兴趣。蒲芝荷按照邮件里的信息作答,要是碰上之前没对过答案的,就夹带私货按照自己的来说。
“那你可是我的小同行啊!当年我也有很多同事是研究壁画修复的,但是又会画又懂技术的不多,还在画就好——那你接下来打算回意大利?以后还继续画画吗?”
“不回去了,我也还没想好要不要一直画下去。 这两年市场不好,我回国后心定不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选定一条路走到底,像您一样。”
杭柳梅连连摇头,拈起一张餐巾纸擦拭嘴角的油渍:“你要是乐意画画也蛮好,但是可别学我一辈子就在石窟里打转转,除了画画什么也不会,是个井底之蛙。一条道走到黑,最后那可是黑。”
蒲芝荷跟着蒲大师见过那么多艺术家,哪一个不爱炫耀自己的光辉岁月,旁人稍一恭维就顺杆爬着打开话匣子。这么谦虚的,杭柳梅是第一个。但偏偏她就想听杭柳梅再多说点。
“啊沙里瓦沙里瓦沙里瓦,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
舞台上唱得兴起,杭柳梅也问到关键:“和男朋友吵架了?”
蒲芝荷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吵架。时间刚好撞了,就推了他那边。刚才的事,谢谢您没拆穿我,还帮我撒谎,本来没想拉你们一起下水的。”
“我觉得还挺好玩的,是吧小麦?”杭柳梅说着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小麦一下。
小麦把筷子抵在盘子上,放弃反驳,点了两个头:“好玩,你觉得好玩就行。”
杭柳梅又问:“那为什么今天要这样呢?”
蒲芝荷放下筷子,两肘撑在桌子上,只说了一句:“今天他爸妈是来西安商量婚事。”
“不想结婚?”杭柳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蒲芝荷淡然地摇摇头,说:“我和他明说过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这么着急。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这样委婉拖延。如果一点态度都不表现出来,最后就推脱不掉了,对吧?骗他已经是我能想到更温和的解决方法,直说还是太伤人。”
她不知道杭柳梅为什么一直在问这些与艺术无关的鸡毛蒜皮,被挑起不愿面对的私人问题,索性自己一股脑全说了,省得像挤牙膏似地一问一答。
“很多人劝我再这么拖下去两个人渐渐就断了,那也只能这样。我不愿意什么都照着别人的来,先活明白了再说吧。”蒲芝荷说完端茶喝。这些话她都还没向爸妈坦白过,他们的期待太多。年纪小一点的时候她常是直截了当地戳破,年纪上来了反而心软了。
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杭柳梅没有其他问题了,她只有一个邀请:“你最近不忙的话,我马上要参加一个展览,需要一名助理,你愿意来试试吗?”
这是蒲芝荷和小麦意料之外的。
杭柳梅端起枣沫糊喝了一口,补充道:“需要整理的作品很多,还有一幅我还没画完,得在家里完成。你要是方便的话,最好可以住到我家来协助我。”
第五章 黄雀
蒲芝荷也举起枣沫糊,杭柳梅主动伸直胳膊,“铛”地一声碰了一下她的碗,仰头干了一大口:“味儿不错,红枣味够浓,又没有那么甜。”
蒲芝荷看着碗边的碎枣皮,也主动和小麦碰了一下,这事就算这么定了。
大学时她和祝甫一起上自习,他玩着手机煞有介事地念:“哎?你看这上面说——大多数事情都可以筹谋,但面对最重要的选择时经验和逻辑会失灵,需要依靠潜意识的指引,比如左右命运的事业和真正心动的爱人。”
祝甫念完就问蒲芝荷他们在一起是不是灵魂的召唤。
一问问出了蒲芝荷的困惑,她人生里怎么从没遇到过潜意识作用的时刻,这反而让她记住了这个玄之又玄的说法。
闭关修炼不问世事,一朝出山技艺惊人,这是杭柳梅传说一样的人生。
而她困在背阴处清浅祥和的小石潭,见识前辈行云布雨,纵使是小鲤鱼也跃跃欲试跳龙门。
她羡慕,但她也庸俗,她知道自己最深层的害怕——如果吃一样的苦,将来却没能走到和杭柳梅一样的高度呢?最怕的是不够打磨成珠玉,却又不甘于流落为瓦砾。
她没有办法,只能作弊,从杭柳梅那里抄一个答案。
蒲芝荷回家收拾东西,欧导和蒲大师正做饭,她给他们讲一天的遭遇,他们在厨房把案板跺得梆梆响。
“杭老师?双年展?哪个杭老师?什么双年展?”蒲大师把洗好的蛏子、扇贝和花蛤码到菜碟里,曲着腿弓着背凑在一堆海鲜前大眼瞪小眼,活像龟丞相转世。
“敦煌研究院的杭柳梅杭老师,我前两天说要去见她,你还说认识她呢,露馅了吧。”
“嘿!我说的是‘听说过’。是我认识她,可没说她认识我。”
“她住在敦煌还是在西安?你要去多久?”欧导翻箱倒柜找两只跑丢了的螃蟹,瞪了丈夫一眼,是在埋怨蒲大师又只顾着插科打诨不过问正事。
“就在本地。这个展览是全国巡展,杭老师说有机会的话她会推荐我的作品,进了展览就有可能卖掉。已经都安排好了,你们放心吧。”
“那要不要请人家先出去吃个饭?爸爸帮你美言几句。你还年轻,有一些场合你把握不住,趁这个机会好好学学。”
欧导一把把蒲大师推开:“这事你和祝甫说了吗?我提醒你一句,你明年可就三十了。多少爱情长跑最后闹掰了,那男的可一转头另找人就闪婚。你上礼拜说他爸妈最近要来,你不把这事情定下来,还去什么当助理。别人在你这个岁数都有助理了,你让祝甫他爸妈知道了怎么想?”
“你俩都管不住我,他爸妈还能管得住我吗?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管他们那么多。”蒲芝荷说着从后面揽住妈妈的脖子抱上去,“别担心结婚的事情了好吗,他要真挑剔我,那我还对他不满意。”
她感受到母亲沉重的叹息:“闹不懂你想怎么样,只是我是你妈,这些话我总得说到。那你说,他们这次会不会就是来提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