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孙苹呢?”丛欣又问。
陆鑫荣显然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个名字,且在这时候提出来,顿了顿才答:“她也没什么问题。”
“我听说这次改流程,她给了不少建议,毛巾和床品具体怎么折叠,分类容器怎么设计,什么尺寸,洗涤厂几点送货收货最合理……”丛欣说,都是她从小情报网里得到的消息。
陆鑫荣有些尴尬,清清嗓子说:“是啊,确实……”
但要是丛欣不说,他显然也没想过要提孙苹的名字。
理由倒也有,陆鑫荣给丛欣解释:“她之前鼓动过其他清扫员跟她一起辞职,估计是想表现表现挽回一下吧。”
“那现在呢?”丛欣问。
陆鑫荣说:“我个人觉得这样的人不能留。”
“你打算怎么办?”丛欣又问。
“我会让HR跟她好好聊聊,她在同事中间挺有威信的,但现在也掀不起浪来了,至于她自己,离开这儿多半也是干这一行,但凡正规一点的酒店客房阿姨入职都要做背调,真闹得难看,她自己也没好处。”陆鑫荣回答,话里的意思就是哪怕闹得难看也要开掉孙苹了。
陆总早几年应该也骂过老板不当人,现在自己做起不当人的老板同样得心应手。丛欣在心里感慨,嘴上只道:“但她工作能力真的很不错。”
陆鑫荣笑,说:“作为清扫员确实是挺出挑的,年轻,身体好,脑子灵光。一线嘛,总有这样的人。”
丛欣也跟着笑笑,心里想到张茂燕,同样工作过硬,当初为了客房部清洁组里的事情,诸如几块钱的加班费,合同工的春节福利,跑去总经办拍桌子。所有企业里似乎总有这样的人,永远少不了,但也永远升不上去。
“年轻,身体好,脑子灵光,”丛欣重复陆鑫荣的话,“如果以后再出现这样的人呢?一遍遍地招聘,一遍遍培训,但总是留不住,最后都去别的酒店了。”
陆鑫荣没想到她会提员工流失率,并无准备,又清了下嗓子才说:“现在酒店行业,乃至整个服务业,staff turnover rate都特别高。我们也是想了很多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是组织了focus group去了解staff的想法,其次还有monthly star的评选……”
陆鑫荣自觉说服力不足的时候就会开始在中文里夹英文,本来打算说个一二三,结果说完二就没有了。
所幸丛欣没再多问,回到布草流转的方案上,说:“既然各方面都没问题,那我就期待执行的结果了。目标是正常情况下不再出现延迟给房,如果有个别例外,我们再找原因,可以吗?”
意思就是每有延迟必要问责了。
陆鑫荣略沉吟,但自己说了那么多没问题,话都已经铺垫到这里,到底还是点了头,说:“行,可以。”
丛欣目的达成,跟他道了谢,临走又要了所有焦点小组和员工奖的纪录来看。
陆鑫荣当然全套都有,一一发邮件转递给她。大家都是成熟的管理者,该走的流程都要走,套路都懂。
但丛欣真的会看,看完之后还去找了孙苹。
当时还早,孙苹正在自己负责的楼层走空房。
丛欣过去跟她打招呼,问有没有时间聊几句。
孙苹比之前那次礼貌许多,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丛总,我已经准备离职了。”
像是在问,现在这个情况是不是还值得聊?
但丛欣还是跟她进了那间空房,关上门讲话,说:“我看了你在客房中心的工作成绩,每月做房最多,检查结果哪怕是小项目也没有不达标的。宾客好评也最多,而且不是那种替客人洗袜子,然后手写小作文求来的好评。”
孙苹笑出来,却又摇摇头,又像是在说都过去了,算了吧。
“还有你在焦点小组会上的发言,和给每月之星评选提的意见。”丛欣继续道,看着手机把那段话念了出来,“所有人站一起,又是发言又是鼓掌地闹半天,刚开始还觉得挺好,两百块也是钱,可这个月得了,下个月就不选你,跟你说总得换换别人,结果就是所有人排排坐,只要不是太差劲,都能轮到那两百块钱,跟一张人事部打印出来的奖状,有什么意思呢?”
孙苹意外,乍听到自己一时上头写下的文字假以别人之口,甚至还有些羞耻感,怔了怔才问:“您今天找我是为了什么呀?”
丛欣说:“我就想问问你,你觉得什么是有意思的?”
孙苹看着她,像是在琢磨她这个问题的用意,期待的又会是怎样的回复,但或许也是因为准备要走了,答得很坦率:“钱,还有,机会。”
丛欣点点头,她自己想要的也无非如此,钱关于现在,机会关于未来。
孙苹又道:“就像这次布草流转的新方案,拿得到钱,看得到改变的机会。”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职呢?”丛欣问。
孙苹叹了口气,笑说:“我已经把陆总得罪了不是吗?”
丛欣也笑了,说:“再留两个月吧,我知道布草方案你提了很多建议,你留下来参与执行,到时候要是还想走,可以把它作为一个项目写在自己的简历上,背调联系人就写我。”
“真的假的?”孙苹难以置信,又觉荒诞,“我就是个打扫房间的,还写个项目在简历上,副总经理做我背调联系人?”
丛欣说:“你不是要机会吗?总不会想一直打扫房间吧?我待过一家酒店,那里的行政管家就是从清扫员开始做起的。”
孙苹不以为然,说:“那是过去,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
这些年似乎人人理想幻灭,总有人在说你不过是吃到了时代红利。
这一问丛欣暂时无法回答,只是又说了一遍:“两个月,我们到时候再看,好吗?”
孙苹看着她,像是在判断她是否真诚,忽然又问:“你真能当我的背调联系人?”
丛欣点头。
不确定是因为相信承诺,还是因为好奇结果,孙苹也开始点头,点了很久,久到她们两个人都笑起来,这才对丛欣说:“行,那就两个月。”
*
也是在那几天,时为正式开始了在全日制厨房的工作。
他很快就产生了一种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天真,以为只要他想通了,便可在全日制厨房做自己想做的事。但现实却是,他愿意接受全日制厨房,全日制厨房未必愿意接受他。
首先,那里本也是有主的。
在莫亚雷做出这次人员调整之前,全日制厨房的主厨名叫罗耀江,五十多岁,有一副刻板印象里的厨师身材,围裙只能系在肚子下面的那一种。
丛欣还没调来的时候,他是瀚雅派驻江亚饭店职级最高的员工。而且他年纪大,参加工作早,是那种有编制的国企人。
但既然在合资企业工作,英文名字当然是有的,听起来还蛮高级,叫Romulus Luo,同样用银线绣在厨师服胸前,下面的头衔也跟时为一样是Chef de Cuisine。
所幸,并不存在谁领导谁的问题,罗厨因连续两年年终评分低于平均,将被启动PIP流程。时为作为他的临时直属领导,也要出席那次面谈沟通。时为一向很怵人事管理,更何况还是开人,只能再一次感叹莫亚雷的高明,不光把他踢出了西餐厨房,还把这件缺德事也推给他了。
但面谈倒是进行得很顺利,罗耀江一口上海话,上来就问:“屁爱屁是啥?”
HR给他解释,他听完之后仍旧淡定,完全没有中老年被裁的危机感,笑嘻嘻地把文件签了。
谈话结束之后,他跟时为一起走出来,一路聊着回厨房,说他其实无所谓的,就算PIP不过,无非就是退回瀚雅,自己都这年纪了,那边会给他安排个闲差,安心等退休就行了。而且,他老婆娘家是本地人,前几年拆迁分了四套房子,之所以至今还在工作,只是因为老婆不想让他待在家里,那样的话不管是搓麻将还是炒股票都太花钱了。
时为一路上听了很多并不想知道的私事,只接收到一条有效信息,罗耀江不会添乱,他只是单纯地不干活儿。
其次,虽然原本的主厨无所谓,但还是有其他人早就觊觎着这个位子了。
罗耀江下面的副厨名叫奚溪,性别女。
中餐女厨师大多做蒸菜和白案面点,西餐女厨师大多在饼房做甜点,热厨的女人本就是稀有物种。毕竟进过厨房的人都知道,要在此地工作,须得有一双拿得住下至零下18度上至零上70度的铁手,每天站十几个小时,随时搬几十斤重物的身板,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张经得住各种骂的厚脸皮。
但不管怎么说,奚溪就是一个在热厨工作的女厨师,而且晋升迅速,仅仅四年功夫做到五星级酒店副厨的位子。
说到这里,又要引出她身上另一个特别之处,奚溪只受过短期厨师训练,却有个硕士学位,专业是建筑。
时为确实不知道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细看她的履历又似乎能分析出她快速晋升的诀窍。她最初进入江亚饭店,也跟他一样是在西餐厨房,但很快就转岗到了全日制厨房,升了CDP,又升sous-chef,走的似乎是一条田忌赛马的赛道,下一个目标估计就是把罗耀江熬走,她自己上位。
但现在,突然出现了他这么一个障碍。
时为由此得出结论,奚溪这个人是能干活儿的,是不是愿意在他手下干就不一定了。
现实也确实如此,两人的第一面就不怎么愉快。
人事调动公布之后的第二天,时为五点三十到厨房,看当天的早餐。
经过更衣室门口,有人在里面说话,前一句声音轻,没听见说了什么。
后面一个女声,倒是颇爽亮,正用自嘲的语气说:“……那我可比不了,人家那个蓝带大文凭,光学费就快四十万,这都还没算生活费呢,在巴黎合租都得不少钱。看来现在没钱连厨师都不配学了,尤其西餐,一开始就低人一头……”
两人聊着走出来,时为就在这时从他们面前经过,与说话人打了个照面,互相看了看厨师服上的名字和头衔,双方都有点尴尬。
第20章
最后一个问题,更加普遍且难解。
在时为看来,全日制厨房里很多基层员工的素质好像都不大行。
罗耀江每天九点才来上班,巡视出餐情况,前面备餐他是不来的,都由奚溪负责。
奚溪下面是各个分台的主管,炒锅、烧烤、蒸菜、冷餐。饮料与西点,需与餐饮部和面包房协调。
再往下是各台的厨工和学徒,从分工上看也算是各司其职。但实际情况远没有这么理想,全日制厨房每天出餐量大,且运营时间长,员工人数多,流动性也大,其中有不少才刚入职不久,或者还挂着实习生的名牌。
时为各处转了一圈,在粗加工区看见那些大多二十岁出头的小孩,有几个连最简单的清洗去皮都做不对,杀鱼和分割肉类更不必说,手势眼见着一塌糊涂,完全跟不上商业厨房的节奏。
开餐前果然状况频出,一会儿有分台主管来找奚溪,说某个菜品做坏了,问她怎么办,一会儿又有前面餐饮的人跑来跟她说,系统里刚更新了数据,是昨天晚上前厅的增售(upselling,客人办理入住时增加的消费,前厅接待员有提成),今天行政酒廊的用餐人数可能增加多少多少。
奚溪一一给他们介绍时为,说:“这是我们新来的主厨。”
就这样完成了权力交接。
时为知道这里面多少有些给他下马威的意思,但他早见惯了这种兵荒马乱,立刻去看了当天的备料情况和储藏区现成能用的食材,临时做了调整。
问题才刚解决,又听到外面走廊上哐当一声巨响,出去一看,见是个实习生把一整个不锈钢方盆里的食物翻到在地上,刚好还是茄汁的菜,他自己也溅了一脸一身,仿佛凶杀现场。
那孩子自知闯祸,整个人吓呆在那儿。时为倒是不骂人,扔了几块抹布给他,让他赶紧弄干净,把出餐通道让出来。
待到出餐完毕,时为问奚溪:“这些都是刚来实习的?”
奚溪点点头。
时为又问:“厨师专业?”
奚溪回答:“学校是这么说。”
时为只觉难以置信,厨房学徒一开始都会在粗加工区工作一段时间,磨好一把刀,切好一块肉,可说是进入厨房工作的第一步,但这些号称经过专业学习的厨师却好像根本没学过?
他是很喜欢磨刀的,以及用刀分割各种肉类,有许多心法传授,便趁闭餐之后的休息时间给他们做示范,但效果不过如此,有几个围着在听,更多的宁愿躲后面刷手机。
待到下午,又经历两帮实习生吵架,各种三字经草泥马比乱飞,当场就有人说老子不干了,要不是学校扣着毕业证,这活儿狗都不干。
以及早上打翻东西的那个小孩,时为再次看见他,他正低头从厨余暂存区出来,身上厨师服还是脏的,只是污渍变了一种颜色,也不知道又打翻了什么,厨帽也没戴。
“你帽子呢?”时为说,看了眼他的名牌,这下记住名字,叫毛小恒。
小孩好像有点呆,问话也不怎么回答,就点头,嗯嗯啊啊。
时为让他去把衣服换了,他便又低头跑走了。
大半天工作走完,罗耀江过来跟时为聊了几句,说:“你也都看见了,现在这种情况,要是碰上旺季用餐高峰,我只能尽力保量,品质什么的暂时放一放。”
似乎也算是一种解释,他业绩不行是客观原因,上面单给他搞PIP也没啥用。
从某种程度上说,时为同意他的说法。
酒店的后厨说起来每项工作都有SOP,从出勤到备料备餐,再到闭餐收尾,几十张表格每张几百行写得密密麻麻,意在强调制度和流程,每个人知道自己的角色和职责即可,以后不管换了是谁都能照着做。但现实却是,那种相互配合的默契不是凭空就能有的,执行的人不一样,结果也完全不一样。
更加讽刺的是,他自己可能也正破坏着这种配合的默契。他对厨房其他人不满意,厨房其他人也不满意他。
十年海外工作,让他在这里形同异类。他过去也曾听别人说什么留学多年中文退化,回国了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时只觉矫情,但事到临头,自己也还真就是这样的反应。他还是会下意识地管法式炉叫saute,面烤炉叫salamander,冷藏区叫garde manger。如果听的人不懂,他的第二反应是换成英语再说一遍。
而且,那天临下班之前,他还给他们加了两条额外的规矩,一个是厨房所有接触食物的区域一定要厨师自己做清洁,每次闭餐之后所有人必须留下一起收尾打扫,包括他自己。
另一条,是不希望再在厨房听到脏话。
他这边刚说完,周围一片白衣的人群中便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但是当然,没人表示异议。
解散之后,他换了衣服下班,从员工通道出去,在酒店后面的吸烟区看见全日制厨房的几个人,抽着烟聊的正开心,话题似乎围绕一位“strong哥”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