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时为回到职工楼,住进406-2那间小屋。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里面家具大都搬走了,只剩单人床、书架、写字台,一下宽绰了许多。窗帘和床品都换了新的,灰蓝纯色,氛围也跟以前完全不同。
但时为还是在其中发现不少旧物,有小时候拍的照片,当时还用胶卷,带着那种千禧年前特别的色调,如假包换的复古滤镜。画面里有他,还有丛欣,两人站在公园的花坛前面,趴在旋转木马的背上,或者手拉手在溜冰场里,以各种姿态笑眯眯看着镜头。
也有他从前留下的图画书、玩具、彩色笔,门背后甚至还挂着一只丝线勾出来的镂空袋子,小时候立夏戴的那种。他记得自己和丛欣一人一只,全都出自沈宝云之手,朱明常会挑两颗特别完美的鸡蛋装在里面,让他们挂在胸口。据说瘟神看见了害怕,小孩子就不会疰夏了。
有些老人就是这样,任何不起眼的小东西都会爱惜地收藏,你可以把所有成长的片段托付给他们,就好像装进了最保险的时间胶囊。
一瞬间,时为真的感觉到时间流逝的速度,从六岁到十六岁,已经整整十年过去了。他从一个看起来挺正常的小孩变成了一个正经历垮塌式青春期的少年,就连他自己都有点认不出曾经的自己了。
但另一些事却一点都没变,比如职工楼,仍旧是没有秘密的。
他住过来的第二天,就有邻居老太太来打听,说看见他来了,又没见当天走,问起原因。
沈宝云倒好像不介意,笑着解释:“朱岩去外地工作一段时间,为为放暑假,就过来陪陪我们。”
邻居老太太当面点头附和,说:“应该的,应该的。”
背后估计又会跟别人议论,猜朱师傅女儿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房子隔音不好,他在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很想对那个老太太说,其实,出状况的只有他而已。
那一年,43岁的时益恒才刚在医药公司升了职,事业鲜花着锦。
41岁的朱岩早已是正高职称,三甲医院血液肿瘤科的副主任,年前参加一支援藏医疗队去了拉萨,两年之后回来一定继续往上高升。
而16岁的时为,休学已经半年了。
事情似乎就是在朱岩出差之后开始恶化的,学习上的,纪律上的,以及其他。
学校老师叫家长,而时益恒最受不了这种事,与他的关系降至冰点,两人几乎不说一句话。
时为似乎也是存心给父亲难看,开始拒绝上学。而时益恒宁愿编造理由给他请病假,也不会跟学校老师说他就是不想去上学。后者更像是一种绝症,而且一定会被归因于家庭教育出了问题。而他时益恒的家庭或者教育都是不会出问题的。
后来,他又做了更过分的事,朱岩请假从拉萨飞回来,带着他去见心理咨询师,谈话一小时几千块的那种。
但整个过程中几乎都是时益恒在说,用他外企高管的口才,扮演一个一片苦心不被孩子理解的父亲。时为全程沉默,反正都让时益恒说完了。
而且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确实挨过打,但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程度也远不能跟新闻里伤痕累累的那种虐待事件相比,给他留下的更多的是记忆里的印记,那种从暴怒到鄙夷再到漠视的过程,要是说出来,反显得他自己太脆弱了。
提出要回来职工楼住,其实不过就是他的又一次任性之举,因为他自以为看出来时益恒害怕让别人知道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存在的问题。但真的来了,才知道自己愚蠢,为他的行为承担后果的其实只有他的外祖父母而已,他的父母并不关心,更像是甩掉了一个包袱。
也是在那一天,丛欣奉了母命一早骑自行车过来,“帮助帮助他”。
她敲敲406-2的门,探头问:“我可以进来吗?”
时为当时正坐在写字台前面的小转椅上戴着耳机听音乐,整个人仰头靠下去看着天花板,音量开得很大,隔了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坐正起来,刚好看见她。
初初见面,两人其实都有些意外对方的样子,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要是仔细算起来,他们上一次遇到是在中考之前的那个春节,其实也就隔了一年多而已。
但他发育挺晚,似乎是一下从一个半大小孩蹿到了成年男人的高度,厚度却还没长起来,站着的时候总习惯低头微弓着背,再加上头发留得挺长,T恤宽大,显得格外清瘦。
她也又长高了一些,更多的是身型的变化,让他不自觉地控制自己的目光,并不怎么看她。
他猜她是带着任务来的,但她并没问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回来,只是对他说:“外公要去买菜,我们帮着去拿东西吧。”
那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平常到就好像他们一直都是邻居,她每天都会探头进来这么叫他一声,甚至说完就转身走了,因为确信他一定会答应,立刻就会跟上来的。
他也真的跟着去了,第一次发现她这个人有种神奇的本事,哪怕许久未见,几句话就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他们从来没分开过似的。
就这样,他们跟着朱明常一起去菜场。
在那里遇到认识的摊贩,人家看着他俩问朱明常:“朱师傅,这是……”
朱明常笑说:“两个外孙,放暑假了,都说要来帮我拿东西。”
摊贩客气说:“你福气好啊。”
朱明常说:“是的呀。”好像真的很骄傲。
买完东西走路回来,在楼下又遇到昨天打听他的那个邻居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他,嘴上跟朱明常寒暄:“去买菜啊?”
朱师傅还是笑,回答:“是的呀,两个小孩都放暑假在家,得多买点。”
丛欣突然叫了声“阿婆”,打断了老太太探究的打量。
那声“阿婆”,忽然让时为笑出来,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声。
但她注意到了,走出几步,才小声问:“你笑啥?”
他摇摇头,不告诉她自己只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那时候他们好像还在上幼儿园,楼下住着一个中年女人,跟他玩笑说:你总住在这里,是不是妈妈不要你了?他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丛欣已经替他回击,说:你妈妈才不要你了呢。不料那个中年女人真的哭起来,过后还跑去张茂燕那里告状,因为她母亲刚过世,遗像挂在墙上。张茂燕跟人家道歉,又把丛欣说了一顿。丛欣还要回嘴:我怎么知道她妈妈真的不要她了?
时为想着,提着东西跟着他们走,心里忽而释然,外公,外婆,还有丛欣,似乎一点都不觉得他回来是一件羞耻的需要遮掩的事情。似乎只需要他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了。
那之后的每一天,差不多都是这么过的。
丛欣一早就骑车过来,跟沈宝云和时为一起吃朱师傅做的早饭,豆花、包子、面条、菜煎饼。而后再一起出去买菜。回来之后,丛欣会在406-2听着音乐写会儿暑假作业,时为没有作业可写,就跟着朱师傅一起做饭。
盛夏的菜场和厨房绝不宜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来,甚至觉得愉快。
朱师傅其实也挺意外,小孩真的愿意学。
都说厨师下了班是不碰灶台的,但朱明常不一样,自从与沈宝云结婚之后,他得空就在家下厨房,哪怕是退休前还在饭店上班的时候,哪怕是在最困难的年代,他家的饭桌总是尽他所能地有最丰盛完美的食物。
也总有邻居寻着香来讨教做法,他便会告诉他们这个怎么弄,那个怎么弄,要是别人听不懂,还会亲手示范给他们看。
但从来没人学得像。他们都夸他手艺好,也都听过他传授的诀窍,却几乎没有不打折扣照做的。有时要冷水下锅,有时只能加热水,有时要手揉捏起浆,但一般人总觉得差一点也无所谓,于是这里差一点,那里差一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走了样。做的时候失之毫厘,出锅一尝,谬以千里。
朱师傅也不介意,笑说:“你们只是不肯花那个功夫罢了,真要是大家都能学会,厨师的饭碗也敲掉了。”
同样都是做饭,自己在家里做,跟上班在饭店里做,心态完全两样。
他过去在锦绣厅带徒弟,更是耐心。人家都带着点揶揄地夸他,说老朱没有那种大厨的暴脾气。他只笑说:“厨师是勤行,太辛苦了,有年轻人来学已经很难得,再骂就没人了。”
如今退休将近十年,突然又有年轻人愿意跟他学,他自然很开心地教时为。时为也开心地发现,在厨房这个地方,似乎无论学什么,自己都可以轻松地领会。
比如切菜,朱师傅说:“刀得贴着关节,把指尖收进来,一边切一边往里送。”
时为几乎上手就能切得像模像样。丛欣写完作业,也凑上来跟着学,却总是不敢离刀太近。
朱师傅说:“不用怕,只要你记得把指尖收着就切不着,刀不动,手动。”
“刀不动?”丛欣更加迷茫。
还是时为在旁边给她示范,说:“你有两只手,刀也有两个方向啊。刀不动是指拿刀的手水平不动位置,只竖着往下切。手动,是指另一只手往刀底下送你要切的东西。”
丛欣听完,自以为学会了,非不服气,还要跟他比赛,又切了好几根。
那形态各异的一大堆,让他们连吃了两顿拌黄瓜。
再比如炒菜,两人开了两边煤气灶,一人一个锅。
朱明常在旁边看着他们做,一边看一边说:“不要急,慢慢来,最重要就是快。”
锅里已经噼啪爆响,丛欣怕油溅出来,拿锅盖当盾缩在后面,哭笑不得地说:“外公,到底慢还是快啊?”
时为笑,这话确实难解,但他可以做给她看,什么叫“不要急,慢慢来,最重要就是快”。
厨房里类似的话还有很多,把丛欣弄得发疯,瘀了,什么叫瘀了?面了,什么叫面了?烀一会儿,什么叫烀?
少许是多少,适量是多少量,宽油又是多宽?
洒盐的一捏是多少,一撮又是多少,手究竟得抬多高撒得才最均匀?
是时为告诉她,两根指头是一捏,三根指头是一撮,葱香菜这样取香味的菜,要快,手势要干净,砧板上流下汁水,泛绿了就是淤了。
也是他显摆地表演颠勺爆炒,像专业厨师那样,让锅里起了一团火。
丛欣尖叫,躲到他身后。他盖上锅盖,用身体护住她,却也笑起来,不记得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快乐。
后来回想那个暑假,哪怕学的都是些最最粗浅的东西,做出来的都是最最简单基本的食物,但他总是确信那是他第一次有那种特别的感觉,就好像波提切利从贝壳里生出维纳斯,米开朗基罗让上帝与亚当指尖相触,那是一种因为创造而生的幸福。
第25章 私人管家
七月初,江亚饭店房务部执行新的布草方案已经两周,一切运行正常。在入住率提高,连续满房的情况下,没有再出现因为房务部造成的入住延迟。
又一次管理会议之后,杰森陈把这个项目上报给PV中国总部,外企的管理层最喜欢看到“企业社会责任”这样的关键词,于是这件事又被转到市场传讯部,Marcom打算就此做个专题,派了人来江亚饭店拍宣传物料。
从那天清早开始,市场传讯部专员便带着摄影、摄像跟拍几个清扫员的工作,用镜头记录下她们几乎已经成为肌肉记忆的动作,五秒钟换一个枕套,三分钟铺一张床,以及随后布草的整理、归类、交付流转。
一直到傍晚,客房中心当天的早班结束,一行人又转场到餐饮楼层,开了间空着的宴会厅,组织所有在店的清扫员到那里拍大合照。丛欣、陆鑫荣、以及其他客房中心的管理人员也都被叫去了。
丛欣按照要求站好位置,望向镜头微笑,快门按下去,她才看到彭聪倩居然也在,没注意是什么时候到的,此时正站在摄影师身后看着她。
拍完合影,她离开队伍走过去,笑对彭聪倩说:“这么隆重的吗?总监亲临现场。”
彭聪倩没答,转身往门口走。丛欣默契神会地跟上去,两人出了宴会厅,在外面走廊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讲话。
彭聪倩开口并不认真,说:“我来看看你在悬崖上站的怎么样。”
“怎么样?”丛欣倒是真想听听她的意见。
彭聪倩一时没说话,往宴会厅里面看了一眼。那里还在录单人采访,接受采访的有陆鑫荣,也有孙苹,现场打了灯,支起背景,全副专业配置。
“知道这些素材剪出来会放在哪里吗?”她问丛欣。
丛欣说:“官网、官微、公众号。”
彭聪倩又问:“知道有多少浏览量吗?”
丛欣笑了,回答:“没多少。”
她到任之初就关心过这个问题,江亚饭店的公众号文章阅读量不过千把,官微粉丝一万多,还不知道有多少是活粉,平常一篇微博的转评赞都是个位数。PV中国总部稍好一些,但也没好太多。大企业其实差不多都是这情况,社交媒体上的账号通常用来发没什么人看的广告。
彭聪倩说:“所以说,这种东西拍出来其实就是给内部看的。杰森陈现在等于已经向两边集团表态,他对你很支持,你一来就让你进行改革,至于结果怎么样,就都是你和瀚雅方面的责任了。”
丛欣点头,说:“我明白。”
态度很诚恳,彭聪倩却嫌她不够认真,继续道:“你应该知道行业惯例吧?酒店管理公司是不用向业主提供业绩保证的。只要他们延续通常的做法,业绩不好就可以说是市场的问题。但改用新做法,业绩不好就可能是管理的问题了。还有杰森陈,在江亚饭店,他只是酒管方派出的总经理。PV中国区CEO要是动了,他却是最有希望的候选人。他看重的是后者,是他在PV集团内部的发展,至于江亚饭店,只要不出大问题就行了。”
丛欣懂她的言下之意,笑说:“我并没觉得自己比这里其他人都聪明,别人看不出来的问题只有我看得出来,别人想不到的办法只有我想得到。”
自嘲的话都让她说完了,彭聪倩佩服她的淡定,顿了顿才又道:“这件事既然让你做成了,也就罢了。但现在是七月份,暑期旺季已经开始。八月,集团GM会议办在你们这里。九月,还有一场时装周的活动。然后就是中秋、十一,等于连续三个多月的高峰期,都是你的考验。”
丛欣仍旧带着笑意,还是那句话:“谢谢提醒。”
却也接收到一个新信息,PV中国区CEO可能要动了,杰森陈正在竞争这个位子,而且还是最有希望的候选人。如此说来,他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对治下酒店视频管理,或许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彭聪倩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手指她说:“你清醒点,哪怕你做的好,也别指望杰森陈走之后上面会升你做总经理。但要是你做坏了,你想想瀚雅会不会给你兜底?有句话听过吗,不做事的人才能有完美的简历,因为他们永远不会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