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为笑笑,说:“还真就是搞错了。”
他不清楚OMNI现在经营状况如何,只庆幸没把自己想查“爵烩”的事情告诉钱宏毅,就钱这个到处找金主探路子的状态,不把他卖了才是奇迹。
钱宏毅失望,又随便说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时为过后反复想着这件事,却更加觉得荒诞了。
娄先生确实是他父亲那边的朋友,但他也不过就是小时候在祖母家见过几次。后来离家,再无任何交集。人家听说他在蓝带学厨,有且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父亲或者祖母主动说出去的。
而这二位曾经对这个职业的评价,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们把这引以为家族之耻的事情讲给身边体面的朋友听呢?
他不禁好奇,但也没好奇很久。就在那一周,他收到朱岩发来的邮件,说时益恒跟她要他在上海的联系方式,问他的意见,是不是可以给。
前段时间因为“对月阁”的宣传,他干了不少抛头露面的事情,估计就是这么被看到了,时益恒知道他回了上海工作。
难于解释为什么,拒绝的话都已经打出来,又被他删掉,最后只回了两个字:可以。
第二天,便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时为接起来,说了声:“喂?”
对面短暂寂静,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说:“为为啊,我是爸爸。”
时为没说话,知道自己的试验失败了。时隔多年,他听到这个声音,还是会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让他怀疑自己这么些年都白活了。
那通电话讲了不久,挂断之后,他便发了条消息给丛欣,告诉她,时益恒在L’ile定了个二十人的小型午宴,给他祖母过生日。
丛欣看到这句话很是意外,她知道他父亲早已经再婚,互相之间多年没有往来,而且双方就是在他做厨师这件事上很有些芥蒂。这回不确定出于什么目的,忽然要到他工作的地方来摆酒席。
她回复:你觉得怎么样?】
小灰人却又好像不在乎了,反问:有生意为什么不做?】
丛欣看着笑出来,又给他回:那行,让他们看看你的本事。】
小灰人还是老样子,回了个:OK。】
其实心里根本不确定会遇到些什么,而他的反应又会不会让自己失望。
丛欣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很想问,要我过去吗?但想到是在酒店,来的又都是他家里人,到底还是作罢了。
时为祖母的生日在十月底,挑了个临近的周末午餐时段,请了亲戚朋友吃饭。
尽管时益恒在电话上说的是请时为一起贺寿,但从预定到出宴会通知单,再到备料备餐,时为都只当是一般的宴会在做,他是主厨,他们是客人。
直到时益恒过来确定菜单、付定金的那天,两人才见了一面,但当时旁边还有餐饮部的人,说的便也只是关于菜品的话题。时为看得出来,时益恒也许还想聊些别的,但他推说后厨有事,匆匆走了。印象中留下一个老年男人的形象,穿简单却质料很好的衣服,戴旧却贵的手表,只有衰老皮相之下的五官尚有些眼熟,但又比从前更加低调温文了许多,整个人让他觉得陌生,跟记忆里的声音和形象配不上。
一直等到宴会当天,时益恒把他叫出来,说祖母就快到了,让他跟着迎一迎。
时为从后厨出来,身上穿着白色制服,在餐厅里看到鲜花簇拥的背景板,上面印着的名字,以及庆贺八十八岁寿辰的字样,方才对这件事有了更多几分实感。
不多时,外面电梯门开,祖母坐着轮椅,被保姆推进餐厅,头发全白,脸上笑眯眯的,好像也忽然变慈祥了,看见他,便拉住他的手,对左右人说:“你们看为为,到底是我们家里的人……”
除去祖母,还有其他“家里人”。
比如那几个他已经不太认得的叔叔、姑姑、婶婶、姑父,表姐,堂弟。
以及时益恒的第二任妻子,一个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女人。
还有他们后来的孩子,也是个男孩,个子已经窜得挺高,身型却很单薄。
所有人当中只有这一个让时为觉得熟悉,他想到从前的自己。
时益恒对那孩子说:“这是你哥哥。”
那孩子并未看他,也没看任何人,目光落到不知何处,只跟着叫了声:“哥哥。”
声音完全没有情绪。
就连这状态,也让时为觉得眼熟,他甚至可以想象这一家三口坐在心理医生的诊室里,医生问孩子问题,孩子沉默,父亲滔滔不绝的景象。
他觉得足够了,回去后厨做事,直到几道菜全部上完,最后切蛋糕的时候,才又被时益恒叫出去。
他看着他们唱生日歌,吹蜡烛,分蛋糕,像看着一条漂亮的广告片,老人贵气,中年人体面,唯一不太上镜的也就只有那个孩子而已。
其他人正吃着蛋糕,时益恒示意他去露台,单独跟他聊了几句。
开口竟也先说到那个孩子:“你弟弟明年升高中,我准备安排他出去读书,他妈妈陪着一起……”
时为听着,只觉荒诞,只需简单的减法计算,便可得出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也许朱岩早就知道了,但从来没跟他说过。
时为回想方才时益恒的妻子对他的态度,本来这种关系,当事人似乎是应该觉得尴尬的。但人家并不觉得,姿态很上台面,说话也挺恭维着他。
时益恒此刻也只当他知情,好像这种事没什么了不起,甚至自己现在这么单独跟他聊也是一种体己的表现。
时为这么想着,便听到时益恒说:“你以后多来家里走动走动,你奶奶很想你,听说你回来,张罗着要给你安排房子,还有你跟朋友自己开店的事,我们也是可以帮上忙的……”
时为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仍旧在心里做减法,得出的答案是时益恒今年已经快六十岁了,看上去身体也不是太好,否则一定不会在这里说出这样的话,完全可以再去练第三个小号,而不是两厢比较,最后决定重新接纳他。
他想打断时益恒,说你看不出你儿子的状态不对吗?你对他好一点吧,趁还来得及。
但最终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您对今天的菜品还满意吗?”
第64章
那天夜里,丛欣去了时为那儿。
她是有些担心他的,但他看起来并没什么异样,跟她说了说中午的事,就像是在叙述一场陌生客人的宴会。他甚至可以无所谓地自嘲,说在钱宏毅看来,他只须回去跟爸爸道个歉,一切就都有了,自己现在这样纯属没苦硬吃,但时益恒那样的人,钱是仅剩的筹码,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给出去的?
丛欣听着笑,心里却在想,是不是他们这一阵都命中犯爹?时为见了时益恒,她也接到了丛甘霖的电话。但她一点都不想谈那件事,只跟他一起回家,一起洗漱淋浴,一起换了居家穿的T恤和卫裤,身上留下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
柔和的灯光下,他们靠在一起说话。她看到他左手食指关节上包着一圈创可贴,他告诉她是在厨房受的伤。他是有经验的厨师,这种事其实已经很少发生了,偏偏在这一天出现,总是有些特别的。
他没有解释,但也没躲避,任由她看着他的手,以及手上细细的旧伤。
“都是怎么弄的?”她问。
他一道道讲给她听,说:“这个是生蚝,这个是龙虾,这个应该是帝王蟹……”
她听得笑起来,说:“行了,再说下去我饿了。”
他真也就不说了,低头下去听她肚子的意见:“还真是,我煮碗面给你吃呀?”
她怕痒逃走,又被他捞回来。她笑完才摇摇头,把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侧首枕在那上面,一点都不想放他走。他也一样,收拢手臂,捧起她的面孔亲吻,温柔地,一点一点地。
这几年的夏季总是那么漫长,台风多得数不清,像是什么重大气候突变前的预兆。直到仲秋天气才刚转冷,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拥抱以及彼此的体温变得那么珍贵,那么必不可少,天长地久似的。
时为沉湎于此刻,却又莫名有种一切终将结束的感觉。恰如她今天过来,还是会记得不把车停在楼下。所有这些念头都让他悄悄地失控,在放肆拥有的同时想,如果只是拥有过,后来又没有了,应该怎么面对呢?
*
两个人都没想到,会是时为先见到丛甘霖。
那天上午,他刚到酒店,饼房主管派了手下人找他过去,说有点急事。
包房和饼房都归西餐厨房管理,时为跟着来人走,一路上细问缘由。
对方尴尬笑笑,才说:“不知道哪里来了个人,自称是DGM的爸爸,要我们在节日礼盒里用他的产品……”
时为也是惊了,走到那边办公室门口,已经听见里面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我85年技校毕业就进来江亚饭店,在锦绣厅当学徒,工作十五年,从跑菜做到副经理,00年办的停薪留职,自己出去做生意。你们都是改制之后才进来的,不认得我,当年的老人现在也没剩下几个了,只有门口那个老门童,还有康乐中心的救生员,哦对了,还有罗耀江,小罗还在的对吧?我上回在你们公众号推的广告里看见他,已经是主厨了。但我女儿丛欣,今年调到这里做副总经理,毛脚女婿在外资基金公司里专门做酒店投资的,这一行里我认得的人还是很多的……
“我知道你们过节都要出礼盒,今年圣诞元旦估计有点来不及,我们尽快敲定下来,最好春节能用上,还有端午、中秋,以后都能长期合作的……”
时为隔窗看进去,只见有个男人与饼房主管面对面坐着,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摊了一堆小包装的西点。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男人是丛甘霖。
十多年未见,丛甘霖的脸看起来苍老了些,但整个人还是个老帅哥,打扮得也挺时髦,亲王格子西装,头上戴顶芥末黄鸭舌帽,属于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会多看一眼的类型。
饼房主管陪着他说话,估计也摸不清他路数真假,只能上报了事,这时候看见时为来了,即刻起身给他们介绍,说:“这我们西餐部的主厨……”
丛甘霖早已经不认得他了,也跟着站起来与他握手,扬头看着他,笑说:“喔唷,现在都换年轻人了,就像我女儿……”
时为打断,说:“您先请坐。”
又对饼房主管道:“你去忙吧,这里我来处理。”
主管乐得脱身,点点头走了。
时为关上小办公室的门,庆幸这件事先到了他这里,没让莫亚雷知道。
丛甘霖这时看他,大概觉得有点眼熟,正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他制服左胸前的花体绣字。
时为也不掩饰,直接说了自己的名字。
丛甘霖听见,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一下变得更加随便热络,说:“小时?哈哈,真是你,小时。我就讲嘛,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很多的……”
话说着左右四顾,好像还想叫方才那个怀疑他身份的主管也过来听听,看他到底骗没骗人。
只可惜人家早就走了,他也不很在乎,转回来又看着时为,背靠到椅子上,点头欣赏,摇头感慨,说:“岁月真是不饶人啊,小时现在也是主厨了。朱师傅介绍你进来的?他在江亚饭店到底还是有面子……”
时为没回答,再次打断他问:“你这么过来,考虑过对丛欣有什么影响吗?”
丛甘霖一时语塞,脸上变了变,叹了口气,倾身挨近桌子,开始跟他诉苦:“其实我知道的,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打电话给她,她不见我。我去家里找,她又总是不在。那我只好到饭店里来,否则还能怎么办嘛?现在好了,你现成就管这个业务,应该也能拍板吧?要是不行,你再帮我跟她说说,我们一起吃顿饭……”
时为做了个手势,叫他安静,说:“您稍等。”
话说得很礼貌,但丛甘霖也能看出这个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年轻人的变化,一时噤声。
时为给丛欣发了信息,简单说了眼下的情况,对面很快给他回过来:我自己跟他联系。】
而后,桌上放着的一部手机响起铃声,丛甘霖接了,宠溺地说:“欣欣……”
时为看着丛甘霖打完那通电话,挂断之后笑对他说:“你跟她从小认识,说话到底是有用的,她约我到外面谈事情,等下我们一起吃饭……”
时为没听他说完,又给丛欣发信息,问是不是需要他一起过去。
丛欣回:不用。】
他就这样看着丛甘霖离开,又隔着饼房门店的落地窗望出去,看见这个老克勒撑一把精致到有些造作的英国伞,穿过马路,往饭店后面那一片商业区走过去。
稍晚一些,丛欣也出现了,已经换掉制服,身上套了件防水外套,脸藏在兜帽里,走着同一条路。
两人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丛欣到的时候,丛甘霖已经等了一会儿,坐一个火车位子,点了饮品和小食,摆满面前的方桌。看见她进来,他朝她笑着举手招呼,说:“欣欣,这里。”
丛欣看见他,仍旧有种时光倒流般的错觉,好似回到中学时代的某一天,他去学校或者补习班接她,带她去那些当时还很时髦的冷饮店、蛋糕店吃东西,从十块钱的鲜奶小方,到几百的巧克力冰激凌火锅,吃完总不忘提醒一句,别告诉你妈妈哦,就这样变成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她忽觉刺痛,但也只是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
丛甘霖又招手叫服务员,说:“你想喝什么自己点,还有吃的,看够不够?”
丛欣阻止,说:“不用了,现在上班时间,我临时出来一趟,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赶紧说吧。”
丛甘霖或许早准备了一番寒暄,这时候忽然没了开场白,不免尴尬,静了静才说:“就是那件事,我上次电话里跟你提过的,我现在跟着小兰做食品生意,你们酒店不是都要出节日礼盒嘛,就想看看能不能合作上……”
小兰。
走了个小红,又来了个小蓝。
丛欣腹诽。
“这件事,我在电话里已经答复过你了,”她重复当时说的话,“酒店有采购制度,你们要是真想合作得先通过采购部的认证,进了供应商库,才能参加投标,然后再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丛甘霖说的也还是当时那几句:“但你不是副总经理嘛,何必那么麻烦呢?”
丛欣说:“管理人员跟供应商存在利害关系是需要回避的,这事我真帮不上。”
丛甘霖说:“哪有什么利害关系?小兰的厂就是她自己的,我只是帮忙……”
丛欣无语了,沉默听着他说那些车轱辘话。
这个小兰她没见过,究竟是第几个,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丛甘霖曾经是个帅哥,二十多年前就天天西装革履,刘海儿吹个炮台,现在也还是个帅老头,只是打扮换了风格,开始走那种文艺老克勒的路线。但整体实力终究还是不如从前了,跟的女人也从过去的大富婆换成了小富婆,实现了富婆降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