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其实并没有人敢贸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否真的可以收回管理权?如果收回了,中方能不能管好?将来在哪些岗位上保留多少比例的外籍员工?这中间又将如何协调?全都是问题。
郑徽并没有瞒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test case,就是要看她能不能接下来。
“我有别的选择吗?”她当时笑问。
郑徽也笑了,说:“你当然有别的选择。”
确实,她知道自己算是在业内有了一点声名。最近两年,已经有猎头打电话给她,对她说某地五星新开,有没有兴趣去做总经理。
她有时也会去外面参加一次面试,看看市场上的行情,还得到过一些不错的offer,有其他奢牌酒店的,也有大OTA平台的。
但她一直没有离开。有人或许觉得这是忠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个人从来没有忠诚这种概念。她永远准备着离开,之所以暂时留下,只是因为觉得这里还有值得她留下的理由。
在最终做出决定之前,她跟郑徽要了几天时间考虑。
就是在那几天,她打了个电话给叶缜。
就跟以往一样,两人聊了聊,她说了自己的情况,问叶缜的意见。
叶缜只是笑起来,说:“你要是愿意听我的,就不会在现在这个位子上了,你其实早有你自己的想法了,不是吗?”
丛欣无言以对,确实,叶缜曾经好几次问过她愿不愿意去PV。
但也是在那通电话里,叶缜说起银川新开的“有朋”酒店,问丛欣是否有熟人在那里工作,想要侧面了解一些情况。
“怎么了?”丛欣当时问。
叶缜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刷房晚不能没有银川有朋?”
丛欣没听过,但也知道刷房晚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是叶缜团队里的人在某社交媒体上看到的,而后又顺藤摸瓜找到了二手交易平台上倒房贩子,只是暂时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想要先从侧面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
丛欣在银川自然是有些人脉的,答应会去打听,过后给叶缜回电,说了自己了解到的问题。
叶缜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谢了她。
倒是丛欣忽然扯开话题,说:“有部美剧里看来的台词,我一直很喜欢,是一个女检察官的竞选词,她说她的母亲是个女仆,总是把一句话挂在嘴上,We always need a woman to clean the house.”
话说完,她听到线路彼端传来轻轻的笑声,也知道自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就是在那一天,丛欣答复了郑徽。
她对他说:“我考虑好了,我去江亚饭店。”
郑徽说:“好。”
听语气,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
丛欣又道:“但是厨部那个岗位,我想放一个自己的人。”
对这个要求,郑徽似乎有些为难,说:“我们已经给过几个人选,PV那边都否决了,他们还是希望从法国招聘。”
丛欣想了想,才又开口,说:“那就从法国招聘,我想安排一个候选人,只需要您的授权。”
第70章
那几天,时为很忙。
年尾大小宴会的预定正陆续到来,渐渐有了点旺季的意思。而且,他虽然人已经回到西餐厨房,但全日制厨房的事情并没完全放下。两处餐厅冬季菜单的研发,他都在看,实习生和初级厨师的培训也放在一起做了。
其实,这些并不都是他份内的工作,只是他自己想做。一方面是因为对月阁的项目就是他起的头,再加上跟罗厨和奚溪的交情,他不可能不帮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丛欣,她跟他提过要查原材料采购的问题,尽管暂时没进展,但他大概能猜到她想干什么。有些准备,他得先做起来。
等到冬季菜单拟定,正式开售之前,时为请了管理层试菜。结果发现丛欣比他更忙,约她的时间需要排队。恰如她事先跟他打过招呼,接下去一段日子,她得跟韩致一有些接触。就是这接触吧,还真挺频繁的。试菜那天,她刚好在一个会上,协调之后还是没赶上,最后只有莫亚雷和何涵过来打了分。
总算那天晚上两人约了在她家见面,时为带了一盒甜品过去给她试吃。
冬季菜单刚好覆盖了几个节日,从圣诞、元旦,到春节、情人节,所以除去主菜,甜品部分也做得格外精致丰盛。还可以任选几种口味外带,每种都有不同的涵义,适合作为礼物赠送。
两人先后到家,时间已经不早,正好宵夜。时为把盒子打开,放在餐桌上。
丛欣挑出一个最喜欢的颜色,用手指点。
他替她切下一小块,送到她嘴里。
她闭眼品尝,说:“香蕉味的?代表什么?”
时为说:“你猜。”
本来只是想卖个关子,结果却见丛欣抿唇,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为叹口气,说:“好吧,去掉香蕉。”
丛欣笑出来,说:“别啊,告诉我。”
时为这才说:“Amour respecte,代表退去矜持,适合送给正在追求的人。”
“这个呢?”她又挑一个。
时为又切下一小块给她吃,这回直接说了:“芒果,j’ai besoin de toi.”
她再挑下一个。
时为继续喂,继续说:“番石榴,tu veux de moi?”
丛欣看着他说:“Oui chef.”
时为只觉她又乱撩,低头收敛笑意,缓了缓才说:“你跟那谁的接触快结束了吧?”
丛欣摇摇头,回答:“还没。”
时为说:“那好吧。”
丛欣却不满意了,看着他说:“就这样?”
时为服了,反问:“我说别去你能不去?”
丛欣说:“你说了试试啊。”
时为说:“别去。”
丛欣仍旧看着他,说:“继续。”
“什么毛病啊……”时为轻骂了声,却还是靠近了吻她。
两人几天没见,都有些难耐。丛欣不由自主地回吻,更是被他抱起来,坐到餐桌边上。他低头解她的衣服,她仰首靠下去,却不当心撞到垂下的灯,一时光影乱晃。她低叫出声,他才停了手,把灯扶稳了,揉着她的头发,两人抱在一起笑。
后来淋浴的时候,她说累,指示他干这干那。但等到洗完出来,她却又不去睡觉,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而后还进书房打开了台式机。
时为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你要干嘛?”
丛欣扔给他一个移动硬盘,说:“干正事了。”
他接过去,连上电脑,打开来看,里面全都是江亚饭店进口食品的采购合同和单据。
她交给过他一个任务,他也跟她提过缺少什么资料,她便给他找来了。
时为看着这几个文件夹里惊人的扫描件数量,问:“这得有多少年?”
丛欣平平回答:“从2010年开始。”
也就是江亚饭店改建之后,开始合资管理的那一年。这其实已经相当于内部审计的工作,而他是个厨子。
“我有多少时间?”时为又问。
丛欣反过来问他:“你需要多少时间?”
言下之意,越快越好。
时为想了想,说:“那就从价值高的看起吧。”
说完给了几个关键词,一人一半分了工。这是他的领域,丛欣一切听命照办。她知道他不喜欢也不会沾手那些事情,但后厨的各种门道,他见得多了也并非不懂。
两人于是坐在写字台两边,一人对着一个电脑屏幕,开始翻那些十年八年前的故纸。
一家酒店后厨的采购金额实在不小,尤其酒水,随便加一加就已经有十几万瓶的量,单价还都不低。只是此类定价的水分一向很难界定,你可以说供应商卖得贵了,但对方也能解释他们的渠道就是这样,虽然贵一点,但品质和国际物流都更有保障。反正只要找不到加价吃回扣的实据,还是什么都证明不了。
看完香槟、威士忌、红白葡萄酒,再看鹅肝、黑松露、鱼子酱。
时为不禁感慨,直到今天还是有那么多人先入为主地认为本地缺少好食材,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外国来的厨师,初来乍到不了解,倒也罢了,但也有一些在此地待了十多年了还是这样。
就比如莫亚雷,到底是为了抬菜价和身价,还是某种微妙的心态?他也不知道,只是看得好笑,说:“法国几十家米其林餐厅用的鱼子酱都是中国产的,养殖基地就在千岛湖,江亚饭店用的反倒是法国进口的,光这一项就是差不多六倍的差价。”
丛欣已经看得两眼发酸,披头散发,听他这么说,忽又精神起来,看着他问:“从哪年开始的?”
“什么?”时为一时没懂。
丛欣解释:“我问从哪年开始的,法国的餐厅改用中国产的鱼子酱?”
“2021或者22年,”时为回忆,“市场是一点点打开的,但我之前工作的那家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开始用的,也就最近这两年的事。”
丛欣没再说什么,即刻合上笔记本电脑,挤过来跟他坐在一起,在他正用着的台式机上找出最近两年所有鱼子酱的采购单据。
范围一下缩得更小,时为很快一页页看完,竟有些意外,发现来得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因为鲟鱼是濒危物种,各国进出口鱼子酱都实行严格监管,要提供一系列的报关资料,办理进口许可证,其中就包括“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证明书”,也就是通常说的CITES,拿到之后需要在半年有效期之内完成进口通关。
而此刻屏幕上留下的正是几张CITES证书的复印件,时为将它们并排排列,让丛欣找不同似地比较。
那几张单据上标注的时间从2021年到2024的都有,横跨三年多,但上面的内容除了日期和单号,再无不同,甚至就连右下角签字的笔迹和印章倾斜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显然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这几张证书的日期和单号被涂改过,然后被重复使用了,只因为是复印件,很难看出痕迹。
“这也能用上?海关能认?”时为奇了,原本只是后厨拿点回扣的事情,变成了伪造进出口单证。
“这只是复印件,根本不是给海关看的。”丛欣提醒。
时为一瞬明了,确实,这些单据只要能过得了酒店采购部门的那一关就可以了,如果这些鱼子的户口就在千岛湖的话。
再看那些鱼子酱的品牌,倒是家法国公司。时为在网上查了查,有个简单的官网,注册地就在里昂,而莫亚雷就是里昂那边的人。
也就是说连品牌都是真的,甚至不需要担心正牌的销售代理来找他们维权,只需要用上全部法语印刷的包装,再配上几张假单证,便有六倍的差价落袋。
这很可能仅只是冰山一角,但也已经足够启动内部审计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片刻,直到丛欣开口问:“要是莫亚雷走的话,西餐厨房有哪些人会跟他一起离开?”
时为看看她,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虽然自从把他调回来之后,莫亚雷一直表现得很器重他,支持他在西餐厨房立自己的规矩,无论是动线,流程,日清周清的标准,还是研发或者新人的培训。但有两件事,莫亚雷是不放手的,一个是采购,另一个就是人事任免。新人进来,是莫亚雷挑选。蒂比欧走后,副厨的位子空出来,把哪个主管升上去,也是莫亚雷一个人的决定。
而且即便这次的调查,影响到他布置在PV各家酒店后厨的管理人员,他仍旧有一个董先生,能给他和他的人安排出路。
换句话说,莫亚雷在他的嫡系中间还是有威望的,动了他一个人,或许也会引起整个后厨的变动。
时为如是想着,拿了张纸,画了个简单的组织架构图,把那几个名字圈出来。
丛欣看着,又问:“如果这些人真的全都走了的话,而且不留交接时间,你有没有把握不影响运营?”
时为没有立刻回答,反问:“全日制厨房的人员我可以调配吗?”
丛欣点头,补充:“十二月还会有一批实习生入职,我也可以联系瀚岳,找一下有没有有经验的厨师能过来的,但这些人你都得留下培训和协调入职时间的余量。”
时为想了想,点点头,说:“可以,我知道了。”
第71章 酒店
几天之后,杰森陈突然从南京他治下的另一家酒店赶来上海,紧急召集各方开会。
丛欣看到会议通知,心里便有了些预感。她已经把后厨供应商的问题举报到了集团层面,杰森陈很可能听说了。
她先去了会议室,稍候片刻,杰森陈匆匆进来,面色很难看。
房间不大,现场参会的也只有几个人,杰森陈,赵敏宜,还有她自己,另外请了董事会中外两方成员和相关部门的负责人视频接入。
待与会各方到场的到场,上线的上线,杰森陈开宗明义地提到了厨房部门的问题,他果然已经知道了――那些来源存疑的鱼子酱,几份有伪造嫌疑的CITES认证书,还有那家名叫“爵烩”的供应商。
矛头直接指向莫亚雷,举报人认为这里面可能存在关联方交易、利益输送,甚至职务侵占的行为,而且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杰森陈的做法倒也合规,没有请这位行政总厨参加这一次会议,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他请董事会三思,暂缓调查。
至于理由,甚至不用他来说。光是锁定的那几笔交易时间线就已绵延三年之久,这一矛刺出去,势必会带到其他方方面面。
按照当初的管理协议,江亚饭店的采购由PV中国区采购部负责。直接经办的采购经理立刻撇清,说:“这家‘爵烩’是我入职之前就在用的供应商,已经用了很多年,正常入库,每年评估,内部审计的记录都是有的。”
给年度评估签字的中国区内审总监听他这么说也坐不住了,直接问是怎么发现这个问题的。言下之意,到底是谁,出于什么样的契机,去翻这些旧账?
没人回答他这个问题,丛欣也没说话。但她知道自己是瀚雅的人,哪怕是匿名举报,难免被怀疑。而这件事的性质摆在这里,她不可能事先在酒店内部通气,否则大多会落得一个大事化小的结果,或者给调查徒增阻碍。
被人找到了内审都没能发现的问题,内审总监脸上总有点挂不住,难免向董事会解释:“审计是一个系统的、复杂的工作,控制的是流程,凭证只能做到抽查,能查到和不能查到有时候是个概率的问题。从现在这些证据来看,这也很可能只是一个例外事件,供应商单方面的行为,再加上采购部门的疏忽。”
采购部总监跟着说:“人不是机器,有点失误很正常,更何况还是供应商故意作假。尤其是厨房部门的采购,本来就是比较特殊的。我们做事也不可能只考虑合规,不管效率和各个部门运营的实际情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