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任慈和老乔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果然是亚瑟·伯尼斯的家人。
洛伊斯小姐是小少爷的好友,小少爷失踪了,她自然会成为重点观察对象。
亲自前往白教堂区,又请了一名中国人到家做客,引起伯尼斯家族的人警觉,无可厚非。
不太好。
任慈抿紧嘴唇。今天只是雇佣的枪手上门,明日万一是伯尼斯家族的人亲自来呢?弗兰肯斯坦的身份必然保不住了。
比较幸运的是,他们没上门,证明还没摸到白教堂区深处,也就是在附近的集市蹲守而已。
鱼龙混杂、犯罪率居高不下的贫民窟,居然成为了任慈和弗兰肯斯坦的保护伞。
“你可真了不得,任慈女士,”老乔啧啧感叹,“居然能招惹到大公司。”
“怎么,你后悔帮我了?”任慈笑着问。
老乔嗤笑出声,对着枪手抬了抬下巴:“这人怎么办?”
任慈想了想:“送警局吧。”
反正当时集市全都是人,随便找几个摊贩老板就能指认枪手。至于他是依法处置,还是被伯尼斯邮轮公司杀人灭口,就不是任慈管得了的了。
老乔却有不同意见,他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万一邮轮公司的人再找上门怎么办?”
也是。
一波枪手不成,难免会再派人刺探。既然洛伊斯小姐说,亚瑟·伯尼斯的生死关乎继承权,任慈觉得邮轮公司的人不会轻易放弃。
既然如此……
她不免想到进门之前鲍勃的话。
封建迷信震慑不到读过书的人,但这些被雇佣的枪手却和老乔一样,同样是底层人。
任慈顿时有了主意:“你这里有黄纸吗?越旧的越好,再给我拿一些印泥过来。”
老乔愣了愣:“什……当然有。”
再怎么说兰赛尔办事处也是个名义上的办公室。老乔不经常用的印泥和纸笔确实破旧,任慈很是满意地连撕下来好几张,统统折叠成了长方条形。
她回忆起穿越之前见过的道士符,印泥兑水当成原料,抄起来就往上涂。
这就是在异国他乡的好处:不需要还原,画个囵吞就好!
画完数张“符咒”后,任慈喊老乔把枪手脖子上的吊绳解开。
她把“符咒”往男人的口袋领子袖口一塞,最后甚至还在他脑门贴了一张。
还不太行。
任慈干脆把手掌往印泥上一糊,直接在他露出的伤口处盖了个血色的巴掌印。
反正十九世纪,指纹还没运用到刑侦手段上,查不出来是谁的!
在老乔惊恐又敬畏的目光下,任慈擦了擦手上的印泥,满意地点头:“这就可以了,我想伯尼斯公司今后很难雇佣到人了。”
亡命徒多的是,但更多的歹徒惧怕的是死后都不得安宁。
这白人无法理解的符咒和血掌印,足够把其他图谋不轨的人吓个好歹了!
具体管不管用,看看老乔的脸色就知道。
中年男人掩饰的很好,但他额头的冷汗暴露了一切。老乔喊了几名年纪稍大点的男孩,将枪手扭送出办公室。
任慈决定抓住机会。
“别担心,”她的语气依旧热情,“不会把他怎么样,吓唬吓唬人而已。他只是奉命行事,我对他的怨气可没出卖同伙的大。”
说着,任慈又认真补充:“我是说,邮轮公司的公子哥被自己人害了的事。”
老乔这种滑头,怎么能听不懂任慈的敲打?
听到她这么说,本来还有些紧张的贼头,反而慢慢松了口气。
这可就进入到他熟悉的领域了。
“你放心,任慈女士,”他重新露出笑容,“咱们下九流,谁不知道谁?我能把摊子经营得这么大还没出事,靠的不是热心肠,而是不管闲事。”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看向刚刚枪手被吊起来的地方。
“也不是什么钱都能赚的,”老乔说,“拿到的越多,风险越大,很简单的道理。出卖你对我可没什么好处。”
任慈勾了勾嘴角。
足够狡猾,才能在白教堂区站稳脚跟。
老乔的意思很明显:他的钱都是盗贼匪徒给的,任慈是个女巫,也没好到哪里去。
大公司能给足够的钱,却不能保证安全。比起脸面干净的老爷们,老乔更相信同样穿着旧衣服的任慈。
而任慈刚刚一通鬼画符,还真把他吓了个好歹。
见任慈出言提醒,老乔甚至做出斟酌姿态:“也算是为了让你信任我,任慈女士,给你卖个好。”
任慈侧了侧头:“什么?”还有意外惊喜。
“你在打听伯尼斯邮轮公司的水手吧——别这幅表情,艾迪一家等着你消息呢,谁不知道?”老乔煞有介事地开口,“给你个提醒,那帮水手很是排外,恐怕你从他们嘴里打听不出任何消息来,不过……”
他见任慈看向自己,露出一口镶金的假牙。
“伯尼斯邮轮公司曾经爆发过罢工,暗中组织的人,据说是内部人员,还是个年轻人。”老乔说,“你可以从这里下手。”
内部的年轻人?
洛伊斯小姐曾经说过,亚瑟·伯尼斯是名工人运动支持者。
难不成这位小少爷真到了支持工人革自己家命的程度?考虑到十九世纪的工人运动确实激进,要是真的,任慈倒也不意外。
以及,他的兄长和公司股东想要他死,也顺理成章。
任慈陷入沉思。
她走出办公室,就看到弗兰肯斯坦正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在他的面前,鲍勃正兴致勃勃地追问着什么。
“弗兰,你从哪里来的?”
“你和任慈女士怎么认识的呀。”
“你们是情侣吗?爱人?”
听到“爱人”一词,弗兰肯斯坦猛然看向鲍勃。他浅色的眼睛内闪过几分满意之色:“是。”
任慈当场清了清嗓子。
直接肯定了还行,你知道爱人是什么意思吗!前几天还不会说人话呢。
见她出来,鲍勃立刻住嘴,但小男孩脸上难掩八卦之色。
“怎么样啦。”鲍勃好奇追问道,“任慈女士,知道坏人是谁了吗?”
“大概清楚了。”
任慈笑了笑,走到弗兰肯斯坦身边,看向他露在外的上半张脸。
克兰牧师迟迟没有消息,看来确实在水手那边吃到了闭门羹。
而如果支持水手罢工的真的是亚瑟·伯尼斯……弗兰肯斯坦这张脸,能够起到相当用处。
弗兰肯斯坦迟早要暴露的。
与其让小少爷的敌人发现,不如主动出击。任慈大可以像假装女巫一样把“亚瑟·伯尼斯还活着”的消息也装点一番。
这样,既能恐吓到公司的人,说不定还能鼓励到罢工失败的水手们。
只是……
那就需要弗兰肯斯坦露面了。
他不是亚瑟·伯尼斯,不是洛伊斯小姐口中完美的少爷。
让他和水手们见面,也许还要交谈,他能做到吗?
任慈陷入迟疑。
第084章 弗兰肯斯坦17
17
转天晚上。
任慈再次来到码头附近。
她朝街头往左一拐, 拐到了码头的酒吧。
夜晚的码头无比寂静,但酒吧里却热闹非凡。水手、工人聚集一处,唱歌的唱歌, 吹牛的吹牛, 倒酒的大妈来回穿行,时不时和客人们讲个讲话。
好一派烟火气。
喧嚣的场景让任慈不自觉地放缓了表情,但她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一推门,周遭的声音都小了一些。
底层社会也是有“歧视链”的, 大家都是为温饱挣扎的人,可也不喜欢黑头发黑眼睛的华裔。
任慈忽略了各种惊奇的目光, 直奔吧台前。
“杰西?”她停在一名看起来二十出头、衣着分外干净的青年身边,“克兰牧师说你找过他。”
穿着白衬衣的青年抬头。
水手尼克遗体失踪的消息, 就是眼前的同事转达给克兰牧师的。
同样作为一名水手,他的衣物可谓干净整洁,而且青年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比起做活的人,更像是名学生。
光是这份气质就足以让任慈提起几分警惕了。
而杰西一看到任慈的亚裔面孔, 立刻拧起了眉心。
“我知道你,”他说,“在码头跑来跑去的中国女巫。走吧, 我不算命。”
“即使克兰牧师说我要见你,你也不见吗?”任慈挑眉。
杰西只是端起自己的啤酒杯:“我是唯物主义者。”
那就……
太好办了!
来之前人任慈还在想,该如何劝说他开口呢。这一句话,就让任慈立刻认出对方的身份——在十九世纪,能坦荡荡说出自己是唯物主义者的英国人可不多。
“是吗。”她说, “马克思可没说过唯物主义者必须种族歧视。”
杰西一口啤酒险些喷出来。
他总算是肯正眼看向任慈了,衣着干净的水手错愕扭头, 上上下下把任慈看了好几遍。
任慈只是报以微笑随便他打量。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和她比谁更懂马哲?
“可以交谈了吧,”任慈抓住机会,“我不是来算命的,杰西,我是来替人传话的,有人想见你。”
“谁?”杰西问。
任慈压低声音:“亚瑟·伯尼斯。”
杰西豁然起立,身后的椅子摩擦地板发出刺耳声响。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任慈,刚想开口,就被她抬手制止:“只见你,别声张,他为什么不亲自来,你应该很清楚。”
杰西立刻闭上了张开的嘴巴。
“跟我来。”任慈转身,迈开步子。
猜对了。
来之前,任慈就在想:听说克兰牧师在调查遗体丢失的事情,还能特地去通知。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而见到杰西之后,他的打扮、以及声称自己是唯物主义者,更是映证了任慈的推测。
老乔不是说过,伯尼斯邮轮公司爆发过罢工吗。
十九世纪是工人运动的时代,杰西能自称唯物主义者,他至少是领头人之一。
在酒吧客人好奇的注视下,任慈带着杰西离开。
当然不能带杰西回白教堂区,那也太远了。
任慈向码头入口方向拐过去,跨过大门,没有深入,而是走向门房。
还是特地向看守人伯恩先生借了个地方。
她推开门,室内一片幽暗。
煤油灯燃到尽头,火焰摇摇欲坠,还不如投进窗子的月色明亮。待到任慈关上门,杰西才注意到门房的桌边坐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
听到开门声,那个瘦削的影子转过头,摘下了自己的兜帽。
当那头璀璨金发出现在月光之下时,杰西周身剧震。
“亚瑟少爷?!”
他猛然激动起来,前跨半步:“你还活着,天啊,你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不少传闻都说你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亚瑟·伯尼斯”只是平静地看着杰西。
他没说话,浅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亮的分明。这份近乎漠然的冷静很快感染了杰西,他张了张嘴,高昂又震惊的情绪总算是趋于平静。
待到他看上去能够理智思考了,任慈才轻声开口:“他希望我代为交涉。”
杰西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水手看了看任慈,又看了看“亚瑟”,对着后者开口:“这半个月来你毫无消息,是中国人保护了你?亚瑟少爷,你消失后,罢工自然而然就失败了!你为什么不出面给我们一个解释?”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够大的。
果然老乔给的线索没错,亚瑟·伯尼斯曾经暗中支持水手罢工。
“亚瑟”当然不会回答,是任慈打破了沉默:“前天的时候,伯尼斯邮轮公司的人雇佣了枪手袭击我们,袭击者已经被送到警局去了。这件事你可以去白教堂区调查。”
杰西闻言,顿时不吱声了。
白教堂区什么地方,伦敦人都心理清楚。又是中国人、又是躲藏进了贫民窟,还被枪手袭击。
看来这段日子,“亚瑟少爷”也不好过。
比起来,罢工失败后,几名带头的水手都没丢掉工作,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杰西想到此处,不禁感到悲凉,一声叹息。
“抱歉,”他低头,“是我太冲动了,亚瑟少爷。被自己人暗算,想来你也很难受。”
只是坐在椅子边的“亚瑟”没有给杰西任何回应。
他依旧保持着淡漠的姿态看着杰西,目光直勾勾的,好似能看穿灵魂。
“你说亚瑟消失后,罢工失败了,”任慈说,“是怎么回事?”
亲眼见到“亚瑟·伯尼斯”,杰西心底的疑虑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