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翎原本也在路上好好思考了一下无名的去留,虽然很残酷,最后槐翎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那便是让无名康复后回到E区。
之后他们就再也不会有交集,这也是最稳妥且最合理的办法。
不过槐翎知道这种话还是挺难让人接受的,所以在过来的路上,她悄悄打了个腹稿。这种消息早点说也好让人有时间接受,于是怀着这种宣判的心态,槐翎才敛起了一如既往的微笑来到此处。
理论上病房不可随意进出,但凭借槐翎的特权,她还是得以顺利地进入病房,无名沉默地看着天花板,扎满了针头的手纤细又苍白地平放在身体两侧。
“你恢复得还挺好的,也算是大难不死了吧。”槐翎按照计划,虚伪又得体地寒暄了两句。
无名的目光落在了槐翎脸上,又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后,他很快地转移了目光。
——对了,有个什么规定来着,槐翎突然想起来,好像说是B区以下的人员不得直视A区人员,所以这种反应再正常不过了,槐翎倒是没想到E区人也会这么遵守这个规定,毕竟那天E区槐翎丝毫没感觉到敬意。
在结束寒暄后,槐翎打算直接切入正题。
“如你所见,我和你不是一个区域的人,漂亮话我也不多说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用心吧?”槐翎顿了一下。
“等你康复后,我会让人把你送回E区,你不用担心医药费,我好人做到底会全部负担。”
无名的手指动了一下,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伸手取下了脸上的氧气罩,用沙哑的嗓音给予了回复。
“我明白了,谢谢。”他回复得很干脆,倒是让槐翎有些意外了。
还以为他会难过呢,这个人说不定是很老实的类型?
这个反应和槐翎想象并不一样,她之前做的准备也完全没派上用场,虽说对于槐翎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回答,但她还是不免感到有些矛盾。
不过既然他这么配合,槐翎也没什么好说的,原来用来安慰的话语全部咽进肚子里,她露出个得体的微笑,也懒得多留一分钟,转过身去便要离开,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槐翎能看见他那深邃的目光,虽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却好像看透了一切。
这种感觉就像是抛弃了什么似的——于是槐翎像是要逃离这种空气一样匆忙离开了。
纪栖等在外面有一会,他自然是听到槐翎说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这个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你已经为他做得足够多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刺,狠狠地刺入了槐翎的身躯,让她浑身都感到不自在。
槐翎回头看了一眼纪栖,她嘴唇动了一下,没有任何音节发出来。
第6章
空荡荡的公寓里没有一点声音。
槐翎站在落地窗前,她没有开灯,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俯瞰着楼下车水马龙的景象,她住在最高的公寓里,像是看蝼蚁一般看着地面的景色。
她已经获得了地位、金钱、权力,没有什么不是唾手可得的。
这层公寓是奢华的代名词,是多少人奋斗十辈子都得不到的住所。
但是她的手机通讯录只有四个名字——爸爸、妈妈、管家和堂哥,只有血缘关系与雇佣关系,通话记录里除了他们之外只有一串未被备注的号码,那是纪栖的联系方式,这个号码她还是找管家要来的,如果不是管家的话,恐怕纪栖不会想要存有自己的联系方式吧。
爸爸妈妈他们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平时不能直接联系,而堂哥的联系方式是他强行要求存下来的,但也仅限于存了联系方式而已,他们从来不会有过多不必要的交流。
讲来讲去的,不外乎都是些不怎么重要的邀约,一会是要去哪个酒吧玩,一会是要去哪个派对,槐翎不理解他为什么总爱去这些场所,吵吵闹闹的消磨着时间,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
信箱里的信息也只有来自订阅商家的推销广告,或者是公寓的物业报告,提醒着自己并不是无人在意,但是这不是只属于她一人的信息,其他人也能得到。
但是这种关心到底算什么啊?
她感觉一股无力感从脚底升起,这样的局面不是她造成的,但她的任性妄为也确确实实推动了。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也不想变成这样,虽然可以安慰自己站在顶点的人总是孤独的,但不管怎么说人是群居动物,也会有社交的需求,她不是机器人,自然是也有交流的欲望。
然而事实就是,她只能一个人站在这里品味孤独。
以至于,槐雾向她发来邀请的时候,槐翎没有像过去那样拒绝他,而是在寻求什么慰藉一样,登上了去往酒吧的车辆。
*
她让人把自己送过来,夜晚的A区平静得像是在沉睡,大家都蛰伏在各式各样的场所里,就跟穴居的动物在寻找庇护一样。
槐翎对这个来过几次的酒吧有印象,她轻车熟路地找到包厢,然后推开了门。
包厢里人不少,大部分是学院里学生会的成员,槐雾抱着之前遇到的两个女生之一,这样的画面让槐翎感到似曾相识。槐翎的目光在女生的脸上转了一圈,甜美但不土气的脸,好像堂哥比较喜欢这种长相?她记得之前也有见过这样长相的女性在槐雾的身边围着,只是没过多久她就消失了,槐翎甚至没能记得她的名字。
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刚一坐下槐雾就抬手让人给槐翎上酒。
“来,阿翎,你别老是在家待着,多出来玩玩。”
槐雾自以为很友好,他热情地招呼槐翎,看着混着好几种酒的液体在杯中摇晃,槐翎还未喝下去就觉得有些犯恶心。
槐翎是不想喝的。她盯着酒杯,迟迟未张开嘴巴。
“怎么了阿翎?你看上去心情不好。”堂哥红着脸问,他面前的酒杯已经堆成了山,一张嘴说话就往外泛着酒精的臭味和烟味,明明才二十岁出头,他的脸却看上去因为长期沉迷烟酒色|欲而变得浮肿。
槐翎抬头看了眼槐雾,曾几何时她也觉得堂哥是个不错的人,如今的他却变成了一头臃肿的猪,实在是让槐翎无法理解。
偏偏这个人……外面都说他最像他父亲。
槐翎不想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个人,她摇了摇头,试图把不好的记忆驱散出去,在下定了决心后,她最终还是接受了槐雾的要求。
“没有。”槐翎一口气喝下酒,酒液辛辣,灼得她喉咙有了疼痛感,很快让她的胃也跟着烧了起来,她酒量很好,从未醉过,不过和眼前这些人喝酒,并没有让她获得预想中的快乐。
这些混了的酒最容易醉人,有些酒量差点的人甚至能直接喝去医院,也就槐雾喜欢玩这些把戏,毕竟劝酒这种事是最容易体现出一个人权力的,况且还能冠以“玩玩”的名头,实在难以让人拒绝。
她早该意识到的,现在的槐翎不由地开始后悔起赴约的决定。
看到槐翎喝下酒,堂哥也跟着高兴了起来,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举杯,因为动作幅度很大,酒几乎洒了一半,好几个学生会的成员也跟着堂哥的动作站起来举杯,槐翎努力辨认他们的脸,不过好像又换了一批人,每张脸都是陌生的。
想接近堂哥的身边也不容易,槐翎记得他身边有一个秘书专门做这种事,筛查那些靠近的人家世如何,人生的简历是否足够完美,但凡有一点瑕疵都会被踢出圈子,即使父母的职位再高,只要让堂哥不开心了,他也会被毫不留情地判定出局。
而槐翎很“荣幸”地得以保持在这个圈子里有两年了,虽然她本人什么都没做就是。
包厢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人,槐翎都记得他们是什么人,什么部长的儿子,什么会长的女儿,来来去去都是这些大同小异的人,带着面具一样围着堂哥阿谀奉承。
和动物一样呢。槐翎托着脸,心里下了个结论。
A区好像和E区的那些猴子也没什么不同。槐翎突然想起来之前在E区看到的东西,散落的泰坦,飞扬的沙土,还有混着骨头溅出来的血液。
“阿翎,怎么一个人闷闷不乐?”有人大着胆子接近了槐翎,他手里拿着酒杯,透明的酒液最是危险,槐翎一眼便看出了他心怀不轨。
这个人槐翎不认识,他恐怕也不怎么知道槐翎是怎样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这样来搭讪,有点情商的人都知道槐翎在A区最不好惹。
“因为你在这里吧。”槐翎露出微笑说出了伤人的话,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人脸上的表情从兴奋变成了尴尬,整个人都僵硬得不知所措。
“别来跟我搭话,你还不配。”槐翎用甜美的声线继续说道,她声音不大,却让原本热闹喧嚣的包厢变得别扭又安静。
“怎么了?你惹阿翎不高兴了?”堂哥注意到后立马嚷嚷了起来,他喝了不少,脸都红得跟猪一样,一边骂一边站起来指着那人的鼻子,他口沫飞溅,虽然表面上是在为槐翎出气,实际上更像是在欺负这个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不要赶走我!”那人立马扔下杯子朝着堂哥跪了下来。
愚蠢,跪也要对着我跪啊。槐翎心里的烦躁更浓烈了些。
这样的把戏实在没什么意思,每个人都像是在扮演自己的角色试图讨好包厢里的王,那藏在面具后的嘴脸说不定也在嘲笑着槐雾的愚蠢,这样的戏演出来真的会有人觉得有意思吗?
她不想浪费时间看这些戏码,随即翻了个白眼,站起来就迈开腿要走。
“阿翎,要走了?”堂哥根本不在意跪下来的人,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槐翎的手,却被槐翎灵活地避开了。
“我有作业没写。”槐翎随口编了个借口,她抬腿从那跪着的人头上跨过,而那人正在瑟瑟发抖,大概明天他父母的职位就会被撤下来了吧,取代他的人又会是谁呢?槐翎并不在意。
“哦,那你回去写吧。”堂哥那早就失去思考能力的大脑根本无法分辨出槐翎的谎言,他虽有些失落,但还是抱着怀里的女生不撒手,女生的笑容勉强,而后避开了他的触摸,灵巧地往他嘴巴里塞了块水果。
槐雾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塞到自己的嘴里,他嚼着嚼着就吞下去了,看上去心情稍微好了些。
这样污浊的空气和虚假的画面,想从这种地方寻求交流,怎么想都是错误的。
槐翎离开了包厢,她站在酒吧的大门前深深呼吸了几下,除了酒味、烟味和昂贵香水味,什么都没能闻到。
为了压下心底的烦躁,槐翎点燃了最后一根香烟,在把烟吸入肺里的那一刻,她换来了短暂的平静,在升起的烟雾里,她想起来病房里的无名,那纤细苍白的手腕,虚弱至极的呼吸,如同深渊一样深邃的目光,还有他那不带有任何情感的回答。
她的眼神晦暗不明,在这里喝酒还不如去医院里探望那个人。
抽完烟后,槐翎把烟头扔在脚边狠狠地碾碎,她突然有了一个疯狂又大胆的想法,要是让其他人知道了,他们一定会充满不解地看向槐翎吧。
尤其是槐雾,他一定会大吵大闹。
那要是让那个人知道了,他会不会很生气?
她不愿再想,这样畏手畏脚的她,不是真正的她。
槐翎就是槐翎,她向来都离经叛道,只为在污浊中寻求一丝新鲜的氧气。
在想清楚后,她头也没回就奔向黑暗,在黑暗的深处有着开往B区的列车,而她的私心也将会得到满足。
第7章
槐翎曾经在网络上见过流浪的猫狗,它们大都肮脏且伤痕累累,这种动物生来就容易得到人类的喜爱,所以这种类型的视频总是会很受欢迎,槐翎从未接触过真实的猫狗,以至于她无法说清自己对它们的感受。
手上的它们固然很可怜,但槐翎极少产生怜悯之心。
在人类的绝对统治下,动物的牺牲与被动让步是必然的结果,而民间能做到的事情也极为有限。
然而当槐翎真正站在病房前,看着沉睡的无名时,她头一次地觉得这个人非常的可怜,以至于让她有了想要帮他一忙的冲动,这种冲动折磨着她,最后变成了一个执念。
深夜的医院静谧得像是与世隔绝,只有值班的护士在护士站内随时待命,槐翎不想惹什么麻烦,换下学院制服的她十分简单就融入了人群,恰好今天也不是纪栖值班的日子,她得以顺利地干点坏事。
她记得病房的密码,也记得护士巡视的时间,于是很轻松就能混进来。
病房里只有机器运作的声音,无名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能够听见他的呼吸声,很低又很微弱,好像随时这个呼吸就会消失不见。
槐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用指尖触碰了他的手背,粗糙又冰冷。
下一秒悠长的呼吸声消失了,在黑暗的房间里,槐翎看见他睁开了眼睛,他虽带着不解,却并未轻举妄动。
槐翎站在他身侧,在机器嘈杂的运作声里,她的声音甜美得就像是梦里的恶魔,不把你的灵魂勾引至地狱就不罢休。
“你想不想跟我回家?”说完后,槐翎侧目观察起无名的反应,他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地避开了槐翎的目光,他原本冷静的表情也出现了和过去截然不同的动摇。
见无名还未表态,槐翎继续用甜言蜜语诱|惑道,“反正你也知道了,我是A区的人,反正生活是不成什么问题的,只要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上学,带你去玩,我自认为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也不会要求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不管怎么样,这都比在E区要好吧?”
在槐翎说完之后,病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无名终于直视槐翎的目光,那漆黑如深渊的眼睛终于有了些许光芒。
“为什么是我?”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槐翎倒是没想那么多,她沉吟片刻,最后只想到一个答案:“命运吧,从在E区发生的事情到现在为止,你不觉得这都是命运安排吗?”
命运啊……无名深深地闭上双眼,这一系列不合常理的事情,确实很符合对命运这个词的诠释。
“怎么样,就当做自己中了个亿分之一的大奖,不管怎么想你都是赚了吧?”槐翎靠在床边,她神态放松,处于上位者的威严并未减弱,反而流露出了只有这类人才有的自信。
她知道无名不会拒绝,也知道自己绝对会达成目标。
无名轻笑,“反正会去参加猴戏的人,都是赌上自己性命也要改变命运的亡命之徒,你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不然你那么努力是为了什么?”
无名藏在被子下紧紧握着的拳头悄然松开,他吃力地撑起上半身,这下总算不用仰望槐翎了。
思考再三后,他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
“我确实想要改变,你说的没错。”他伸出手,向槐翎表达了友好。
而槐翎并未错过他眼底的戒备,她一点也不在意,而是露出微笑,回应了无名的善意。
“不过首先,你的名字得告诉我是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