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抠弄自己的手,面前有一盆盛开的茉莉。
禅城真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摘几片叶子,又想起那是小樱亲自照顾的,每天都要数一遍有多少个花骨朵,于是最终忍了忍,还是把手收了回去。
意识到这点以后,她轻笑了一下,答:“最好还是见个面吧,毕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第45章
两个人会面的地点是在一个街区的公园。
御门院椿生活在一个小镇上, 作为见面要求的发起方,禅城真自然是要迁就另一方的生活轨迹。
但等她到了地点,便打心底觉得有些懊悔。
公园不大,但仍然具备供小孩玩耍的各种设施, 秋千、沙坑、滑梯等等。
住在附近的全职主妇都将自己小孩带到这里玩耍, 孩童们在旁边嬉笑打闹, 时不时发出一阵高昂的尖叫――
禅城真本更倾向于更加安静的空间, 譬如咖啡厅或者环境清雅的餐厅, 这样好歹还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聊。
她几乎想要掉头就走, 但出于赴约的礼节, 或者说是对于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不可言说的期盼。
禅城真还是选择姑且停下脚步,做点什么措施好补救她的心情, 比如给即将要到来的母亲打个电话。
就在她站在公园入口考虑这一切的时候,几个太太在爬满紫藤花的花架旁聊天, 其中一位注意到公园里添了新的来客,朝着另外几位不知说了点什么, 又点点头, 朝着她走过来。
禅城真的视力非常好,感谢她打童年起就一直悬在她头顶的生存危机, 让她意识到敏锐的视力在生存中会起到多么重要的影响, 她好险没有在时钟塔内长成需要视力矫正的书痴。
可她现在几乎要痛恨自己如此之好的视力了。
在女人转头的那刻, 禅城真就看清楚了她的面容。
她的脸几乎要让禅城真觉得头晕目眩, 尤其是她在两人只有三五步距离的情况下,叫出了她的名字。
“小真。”
然而小真本人并未因为被认出来而感到高兴,她绝对不会认错来者, 无数次想象中再现的面容甚至有时候比她的谨小慎微的人生规划还要清楚。
她从来不会放任自己去刻意想她, 但偶尔的痛苦时刻仍旧需要些许慰藉。
时至今日, 禅城真不得不承认,她想过重逢、想过最美好的结局――她像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那样去见她,哪怕她已经不再像她印象中的那样年轻美丽,可她也依旧是她心目中最温柔动人的母亲。
然后御门院椿可以告诉她,一切都是禅城家塑造的阴谋,她并没有放弃她,这是个错过了十来年的误会。
禅城真会宽恕她,告诉她自己现在无比强大,不可能再上演这样的悲剧。
但现实不过昭示这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御门院椿照旧温柔美丽,虽然时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的细痕,可脸上和煦的微笑彰显她内心的安宁与平和,半点都不曾像是一位思念女儿的母亲。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熠熠生辉,哪怕在禅城真眼里只是一枚根本不值钱的碎钻,但也足以看出她这段分别的时日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御门院椿再嫁了。
这种事禅城真想过,光光是想象到这件事就已经很可怕了,所以她并没有去开口证实。
调查一个普通人对禅城真来说轻易得相当于捅破一层薄薄的纸,何况那女人是她生理意义上的母亲,去探听她的消息不过天经地义。
但这数年来禅城真却像是和御门院椿活在两个世界,根本没有产生半点交集。
因为禅城真在故意和她保持距离。
不给这女人任何一点弥补过错的机会,这是她欠她的,她要拿永恒的冷漠来惩罚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的错误,让她在深夜里为自己的良心和愧疚感到不安和折磨。
可是等到一见了面,禅城真便知道,这不是御门院椿的错误,这是她的错误。
你不可能拿一个人压根不在乎的事情去惩罚她。
……看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人压根都不为抛弃你的事情感到惴惴不安呢。
哪怕再冷漠的人,也会为即将要见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而提前一天感到心神不定吧?
而这女人就直接来见她了,甚至都不愿意脱下自己的结婚戒指,给小真一个她在努力掩饰这件事的表象。
禅城真惊人地发现――哪怕御门院椿愿意骗骗她,自己竟然打算半推半就相信‘她从没抛弃过她’的谎言。
“这里很吵。”她厌烦地说道。
禅城真扫了一眼尖叫声不止的孩童们,心想日后需要攻破别人心防的时候,将他们约到嘈杂恶劣的地方来磨损耐心或许是个好主意。
“或许我们可以出去逛逛,我在地图上看到这里有一条小河。”
御门院椿――或者是别的什么姓氏,闻言立刻露出了抱歉的神色:“我没办法离开这里。”
出于某种神秘侧的直觉,禅城真觉得有些不妙,不过她还是选择让她把话说完。
“我有孩子要照顾,”她说,“你看,那个滑梯上穿黄色服的男孩就是你的弟弟。”
禅城真顺着御门院椿的目光偏头去看,那个穿黄衣服的男孩正好从一段很长的滑梯上滑下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和伙伴们一起欢呼。
但她的重点没在那男孩身上,而是这个身边的这个女人――她注意到了,女人在看向男孩的时候脸上也随着升起一道笑容,微小、但情不自禁,这和跟禅城真交谈的时候完全不同。
禅城真没有讲‘他不是我弟弟’之类的抱怨的话,那种行为太不成体统,也好像是个不成熟的小孩在向父母博取关注。
她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在那不够可爱的脸蛋上瞧出了男孩的父亲不太英俊,紧接着又选择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对你怎么样?”
但凡有一点羞耻心的人,都会为女儿向她问起继任的伴侣一事觉得尴尬。
然而御门院椿只是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很好。”
她的手在这时候情不自禁地抚摸自己的戒指,以一种慢悠悠的语气回答说:“他挣的钱其实不算多,但也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健太非常健康可爱,本来我以为自己没办法生育了,他是上天给予我们俩的奇迹呢,我现在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禅城真开始咬自己的后牙槽,她能听到因为摩擦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女人‘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很幸福’的态度让她的脑袋都开始充血。
她竭尽全力让自己的血平静下来,听见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问道:“哪怕让你做一个没有未来的全职主妇,每天和厨房搏斗,连一个钟点工都请不起――都不能找一个完全空闲的时间来看自己曾经的女儿?”
这已经算是一个非常严厉的指控了。
禅城真的生活向来非常富足,除了那段在旧宅里做小白鼠的时日,她的父亲没有良心至极,只把她当成传递家族荣光的工具,但也没有克扣生活费到要女儿在伦敦边留学边打工生活。
但禅城真从来不觉得清贫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学习魔术的时光实在太苦了,她有时候会想,如果母亲当初把她也带走会怎么样。
离开禅城家,也不回御门院家,就在外面母女俩相依为命。
就只读了贵族女校为新娘预备役开设的专业的母亲,可能在最开始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哪怕只能在便利店打工勉强养活两个人也没关系。
小女孩的胃很小,吃得很少,禅城真很聪明,可以不上学。
哪怕不接触神秘,以后被什么东西找上门来杀掉,可只要是作为被母亲在乎的小孩死掉也没关系。
但她也太令人失望了,禅城真做好了和母亲奋战的准备,而御门院椿只是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弱家伙,她从一个鸟笼里逃出来,只是为了跳进另外一个鸟笼。
想到这一点,禅城真都快要落泪,为曾经那么爱这个女人的自己掉眼泪。
而御门院椿也因为这份严厉的指控而坐不住了,她说:“小真,物质不是一切,我早就教育过你不要这么肤浅,你现在的发言简直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你就和我的父亲不一样了吗?”
禅城真回答:“如果你曾经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或许有资格说出这种指责。”
“你可以理解妈妈吗?妈妈那时候也有很大的难处。”
御门院椿凝视着禅城真的双眼,发现从中看不到任何柔软的情感:“你的父亲不让我见你,指责我不愿意和他再生一个孩子,我曾经被他蒙蔽和欺骗……我也同样是个受害者。”
“所以你逃跑了,又重新结婚了。”
“――我现在的丈夫,说他会保护我。”
这句回答堪称神来之笔。
禅城真勾起自己的嘴角,总算知道曾祖父刻薄的说话方式究竟影响到了多少代人。
“我来见你,不是来看你现在生活得有多幸福的。”
曾经有那么一刻,她想要辱骂御门院椿的自私,告诉她像她这样自私的人绝不会得到幸福。
但是想到现在的自己,说出来的话搞不好真的会变成诅咒,禅城真忍忍露出一个微笑,转头就走了。
她失去了继续攀谈的欲望,并且深深为曾经被这女人温柔的一面骗得团团转而感到不值。
她把她视作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在日日夜夜的痛苦中的精神寄托。
妈妈说:“……[真]是上天给予的奇迹。”
于是禅城真哪怕坠到了地狱里,也会不择手段爬回人间。
可是这女人现在的奇迹已经换人了,甚至都不乐意改一改自己的话术,好像是电视里的男明星给自己每一任女朋友表白批发的心形石头。
禅城真觉得可笑,为自己无数个日日夜夜因为被抛弃而耿耿于怀感到可笑,为把所有相处时光回忆了个遍试图论证被爱的自己感到可笑。
甚至为在圣杯内部因为那个女人的幻象想要毁灭全人类的自己感到可笑。
今天的遭遇,告诉禅城真她所有的情感都是场独角戏。
事实把一切都变得不值钱了,那些爱呀,恨呀,埋怨呀,执着呀,好像瞬间都变得那么廉价。
她那么执着地想要活下去,就是因为那女人曾经向她张开了怀抱――
她说:“要幸福呀,小真。”
于是小真连滚带爬都要回到那个虚假的幻觉里。
直到现在,禅城真才发现,她只有名字是「真」,其他的都假得可以。
笑容是假的,话语是假的,感情是假的,家庭是假的,所爱之人对她的期愿也是假的。
她有些想要回家了,回到和伙伴们的房子里去,喀耳刻绝对不会拒绝爱她,鹰之魔女还会轻柔地把她抱在怀里摩挲她的脸,但是这样做好像一个屈服于现实灰溜溜逃走的手下败将。
禅城真不愿意让自己不被爱的一面被堇、被小樱看到。
她们都需要她的爱……尽管禅城真知道她们也不会吝啬爱她,但是哪个保护人会不乐意让自己的被保护人永远只看到自己闪闪发光的一面呢?
所以禅城真只是买了一罐饮料,坐在花坛上一饮而尽。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或许情况也不算太糟糕,至少那女人没有留在禅城家,给她生上一个足球队的弟弟。
要是当年的禅城真得知自己有那么多备选,保不准就没有那么大的意志力从那漫长的实验中活下来。
况且得知了真相总比一辈子蒙在鼓里要强,毕竟还有斯忒诺说她爱着她呢,她没有太难过……她只是需要时间走出去罢了。
禅城真捂住自己发烫的脸,想起自己曾经遇到过一只猫。
是一只很漂亮的猫。
猫好,毛绒绒的非常大只非常漂亮,猫坏,拦在路上不让人走,问小真能不能养他。
禅城真那时候急着去下一站,摇了摇头说自己赶时间,没有精力也没有多余的爱去养它,于是猫蓝色的眼睛就蒙上了灰蒙蒙的雾气,看起来非常可怜。
它又问,如果它不需要照顾也不需要多余的爱,小真可以养它吗?
猫围着人类的腿边打转,猫的话很多,猫问它能不能爱小真,但是小真却直接走掉了,一句话都没听,伤透了小猫的心。
她走了很远,终于走到目的地了,才发现自己不需要这么快到达目的地,其实可以把猫带着一起走。
但是猫毕竟是种活泼的动物,不可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等她。
禅城真现在觉得猫是一只好猫,毕竟那样漂亮,人却不是一个好人,已经烂到要让猫讨厌了。
她把脸在手掌里埋得更深,然后听到有一个声音问道:
“在偷偷掉眼泪吗?禅城真。”
禅城真耸了耸鼻子,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体面:“不是禅城真,我现在叫做禅城假。”
【作者有话说】
猫当然不会原地等她啦,猫会跟着喜欢的人类的。
第46章
五条悟无比笃定地说:“你喝醉了。”
禅城真下意识想要反驳没有, 但随即她审视了自己此刻的情态――
衣着还算得体,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毕竟今天是想象过无数次的重逢之日,美丽的修饰也算得上是表示对赴约之人的尊重。
但此刻禅城真却放任自己坐在花坛的边缘, 毫无仪态可言地将脸埋在自己的手里, 头发一定在猛烈的心理活动中被搓得乱糟糟了。比起娴静又优雅的淑女, 此刻的她反倒像是潦倒失意被赴约对象半路甩掉的笨蛋。
五条悟又不是傻瓜, 以前那么多次装作对她视而不见,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回走上来跟她搭话?
要是此刻抬起头去看他, 禅城真不否定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无限趋近于一只落水的潦草小狗。
想到可能遭遇的嘲笑, 她闷闷地说道:“没有。”
“每个喝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五条悟把禅城真旁边饮料罐上的字看得一清二楚,即便禅城真不抬头, 她也知道自己被笼罩在这家伙的阴影之下了,六眼的话语里带着一点淡淡的、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记得你以前一定都不肯让酒精沾上你的脑袋的, 哈、现在却在这里偷偷喝啤酒?”
“菠萝啤酒。”
禅城真心里恹恹的,但还是有问必答地回应。
她想说自己的发泄情绪的方法没有糟糕到喝了酒在街上耍酒疯的地步, 否则在时钟塔的那段时间她早就该染上了酒瘾来解压。
事实上, 禅城真瞻前顾后的理智有时候反倒让人可怕――自己为之努力的精神支柱是虚假的――任什么样的人都会觉得自己有资格放纵一下,但她还是牢牢记得自己在这个丑陋世界站住脚跟的真正资本。
聪明的头脑。
哪怕一场小酌造成的影响可以说微不足道, 但禅城真也不能容忍半点可能让它变得迟钝的因素。